他看着她一步步往古城里走去,人渐渐少了。她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慢,虽然经过四个多月的静养,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下雨的时候还是会喊骨头疼,腿脚也不是很灵便,若不是仔细去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等再过一年半载应该没事了。
最后她停了下来,他看着她,将玉镯取下,放在地上,蹲在旁边,眼里是无人看透的伤悲,苏航想开口叫她,却见,她哭了,下雨天痛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时候,没有哭,被人逼在墙角追问的时候,没有哭,醒来这么久,坚强微笑着的少女,此时却突然哭了。
玉镯闪着熠熠光辉,在阴天的这个时候,古怪的光芒却这般异样。少女站起身,光芒渐渐增强,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伸手想要去拉住她,却见那光芒所照射之地,显现出了一些古怪的人影,她伸手过去。“小六,他是不是死了?”
那些古怪的影子,古时宫廷装备的人们,呼天抢地,围在一起,似乎在哭泣。她努力伸手却什么也碰不到,最后无力的大哭起来,她今年十七岁,从未像此刻这般伤心过。
苏航静静的站在她身后,心都被她的哭声揪住,终于她哭得没有力气,身子一歪就要倒下,他连忙伸手将她抱住,她呜咽着抱住他,“爸爸,他死了,他终于还是死了,爸爸,我好难过,爸爸。”
“小年,爸爸在这里,你心里有什么苦,你跟爸爸讲,爸爸就在这里。”
六月他们坐上了回四川的飞机。
七月八月做康复治疗,动用了所有的能用的势力,终于将舆论压制下去,再不能有人想要拿他们的孩子做研究,她不愿意说,那就是永远的秘密。
九月办理了入学手续,一切重新开始。她身体不太好,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唐诺留在家里全身心的只为照顾她,念书很认真,下雨的时候身体疼得连笔都握不住,却还是要坐在椅子上看书。
两年后,高考不尽如意。虽然尽了力,却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苏航摸着她的头,没关系,你想念书,爸爸帮你想办法。
她拒绝了父母的好意,放弃了跟随父母的脚步,自己选了一所三流大学,念的中医学。也罢,圆了老爷子的心愿。
当初为治疗剪短了的头发,如今却已经长长了不少。
她拖着行李箱打开了宿舍大门。其他的五人早已到了,铺好了床的,梳着马尾的女生伸手来帮忙,靠在桌子上嗑瓜子的女生话较多。
“哈,咱们宿舍是古今结合的啊,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没意思到问的是自己,低着头继续铺床,嗑瓜子的女生只当她害羞,继续道,“你和宋玉都是古典型的。”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荷叶边裙子,是绣着荷花的原因么?她有些黑线,“喏,现代型的来了~”她抬头向门口望去,烫着一头梨花头的少女看了过来。她怔了怔,然后伸手过去,“你好,我叫苏尘年。”
墨月,若有来生,你不愿见他,可再愿意见我一次,这一次,我做姐姐,让我照顾你,保护你,好不好。
少女愣了愣,呆呆的伸手回应,“哦,你好,我叫颜墨。”
2013年12月25日正文完
番外传二
贞观十七这年,她已经进宫六年了。但算来她见那个男人不过才区区两次,第一次因着父亲的关系,见她,眼神匆匆从她脸上打过,留了封号。第二次是她偷偷潜入冷宫,被他撞见,那一次他瞧了她很久。
他居高临下的看她,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惶恐不安,走错了。
那人又怎么会信。可是她不能告诉他,她在找人,她找了那人六年了。为她而进宫,却一点也没有她的消息,眼前的男人,是那人深爱至死的男人,六年,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能打听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那个只手遮天的男人,抹杀掉了关于她的全部迹象。
武昭仪有些恨他,可却无论无力,她努力想证明,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掌心很柔软,有着一头长长的浅色的发。长着一张永远不会衰老的脸。
没有人相信,没有人敢去提那个名字,连史官都不曾将她的名字记下。
欲望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她要取代他的位置,将那些他夺走的完完整整的还给那人。名字也好,封号也好,功绩也好,她要让那人的名字名垂千古。
娘亲。
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从冷宫回来后,皇上召她伺候在殿前,研墨,端茶。皇上话不多,她也琢磨不透,日子日复一日,无趣得漫长。
她遇见晋王也是在皇上殿前,那日,晋王同魏王面圣,魏王从封地回来,领着九殿下一起拜见,朝堂上的风言风语,她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太子失利,宫里众说纷纭,大抵是皇上可能会改立魏王为太子。宫人各怀鬼胎,纷纷向魏王示好,如今魏王远道而来,却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武昭仪挽着衣袖小心的研墨,侧耳去听,因着听得太认真,手松衣袖就落了下来,她轻轻去挽起,旁人就有人递来一方帕子,就着帕子擦了擦,水色的衣服却是不能再穿了。
叹气想将帕子还回去,手伸在哪里,望见的却是少年一张熟悉的侧脸。手里的帕子便落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少年也弯腰下去,他手疾眼快,她便跟着他起身,少年笑得一脸暖意,然后将那帕子赛进了她手里。皇上在同魏王说话,眼见要转身的趋势,她连忙退开一步来。
皇上神色淡淡了看了他二人一眼,没有多话。魏王话有些多,开口又将皇帝陛下的目光吸引过去。她扭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晋王的侧脸。
太像了,太像那人了,特别眼睛。
后来皇上的生辰,她躲在角落里,四下寻的却是晋王的身影,从前她是为了找那人,找得无望又寂寞,如今她有了新的念想,这念想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甚至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不知他是怎样的声音。
好奇,迷茫,却怎么也忍不住。
最后是百花齐放的献艺。她想让他看见,早早的准备了一支舞,终于将他的目光吸引过来。一舞毕,众人鼓掌,只有他呆呆的傻傻的痴了。
她从宴会上退下来,单薄的舞衣有点冷。她缩在角落等宫女递衣服来,也不知那小宫女干什么去了,竟然迟迟不来。她搓着双臂,冻得瑟瑟发抖。
身后有人披了件衣服来,她吓了跳,猛的转身,身上的衣服滑落下来,他弯腰拾起,“对不起,我只是看你很冷。”
变声期有些沙哑的声音,她脸一红,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谢晋王殿下。”
小宫女终于把衣服送了来,她差了小宫女把衣服还回去。回去的路上小宫女还在喋喋不休,“昭仪娘娘怎么借了九殿下的衣服呢?”
“九殿下?”
“就是晋王殿下啊,六公公常称呼为九殿下,所以奴婢也跟着习惯了。”
他排行老九。九殿下。她有了些眉目,顺着小宫女找到了口中的六公公,这才发现这个六公公竟然一直在自己身边,在皇帝身边。
趁着皇上不在,她同小六攀谈起来,说到为何称呼晋王为九殿下,小六沉思了半晌,有些伤感道,从前听得某位贵人这么叫过,他叫小六,贵人叫晋王为小九,他记得当时自己有些惴惴不安,想过要不要改名字。
小九!武昭仪被吓得退了两步。
“六公公,那位贵人可是叫容月?”
小六如梦初醒,“什么贵人?娘娘听错了。”
武昭仪哪里肯罢休,当下跪在了他面前,从来只有他跪主子,那又主子下跪的,小六扶她不起,只能跟着她跪下,“娘娘,您不要再折煞奴才了。”
“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还有个名字,叫苏尘年,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一直在找她。”
“都好多年了,娘娘何必再提起这个名字。”
“她告诉过我,她会在长安等我,为什么,我来了,却没有一个人再记住她。”说到这儿,没来由的多了些伤心的情绪,两眼水汪汪的,小六看了心也跟着软了,只能连连叹气,“娘娘同那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娘亲。”
“我听说她在宫外认了个女儿,原来是娘娘您。”
“所以告诉我吧,她在哪儿?她是不是死了?!”
“娘娘还是别再提这事了,否则你我都性命不保啊。”
“那你告诉我,她是不是很喜欢小九?”
小六认真的点点头,为了救晋王才小产,怎么能不喜欢。
“难怪,他那么像她,他是娘亲的孩子。”
很久以后小六再回想起这句话来,觉得很是恐慌,那人那般喜欢晋王,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本以为是因晋王同小公主只差几天的缘故,细想,一些可怕的念头就转了出来。那时候有个小兰,那时候,皇上说小公主是被人掐死的。
如果当年姑娘的孩子没有死。
晋王长得那般像她,除了皇上,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晋王很像她,年纪越长就越像。晋王是形似,武昭仪是神似。
她同晋王渐渐熟识起来,尽管皇上不喜欢,他也要常常跟着魏王来拜见,他们极少说话,每次都心照不宣的点头微笑。李治对她是一见钟情,他们本来就是因为同一个人而相互被吸引。
有次皇帝陛下感染了风寒,魏王更是走动得频繁,武昭仪伺候在前,魏王来了以后她却得了空同晋王说话。
后来魏王便不再带他来了,许是皇帝陛下发现了什么,她搅着罗帕,有些郁郁寡欢。皇帝陛下身体好了同魏王去狩猎,她便一人呆着很是无聊,这样想着,便揪了小六找到了那座被封起来的合欢殿。
这是那人生前所处的宫殿,死了,整个殿就成了一座棺木,那人还睡在这里,永远永远的长眠着。
娘,我找到小九了,他身体不是很好,但我会照顾他的,我会让他成为太子,皇上,我会告诉他,你才是他的母亲,他应该记住你,应该让你的名字跟着他名垂千古。
你有没有过后悔?你不该回来这里,如果你和我回去,你应该活得很好,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这里。
她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里碰见晋王。他独身而来,她一个人望着杂草重生的宫殿很是伤心,回头就见他神色凄苦的看着她。她靠近,伸手向他的脸的,却没有碰触到,或是不敢,她应该是他的姐姐,如今却是他父亲的妃子。
“怎么了?”
“我看着你,便想起她来,父皇不准任何人提起她,我以为便没有再记得她了,我第一次见你,你把衣袖落在砚台,她很粗心,也常常做这样的事。”
她捂着自己的嘴,终于还是哭了,“你没有忘记她是不是?”
“我怎么会忘了她。”
“小九……小九……”她伸手揽住他的腰,少年的身子单薄得吓人。“你没有忘记她,她一定很开心,她这么爱你,如果你都不记得,她该多难过啊。”
“你也认识她?”
“她是同我没有血亲的娘亲,可你……才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啊,小九,你知道不知道?!”怀里的人全身僵硬在那里,片刻之后俯身用力的将她搂了过去,“我也怀疑过,为什么我会这么像她,可是没有人来告诉我,母后死了,她也死了,父皇不喜欢我,没有人告诉我。”
但今天,芳草萋萋的合欢殿却是十分的热闹,怒火中烧的皇帝陛下和魏王殿下就那么巧合的出现在这里,也许原本就有人已经计划好了,武昭仪眯着眼看向了一旁无动于衷的魏王。
你以为皇上现在要废太子,除去晋王?你便势在必得了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作为嫡出的三子,却要这般勾心斗角。
她跪在地上什么也不想解释,皇帝陛下打碎了一屋的瓷器。晋王被关了禁闭,要处罚也只有她这个不受宠无血清的人罢。
小六潜退了宫女,本想拿出那人来替武昭仪求情,却没想他才关了大门,跪着的那人倒笑了起来,声声如魔音贯耳,小六的心肝都在颤,犹豫着该不该提那人的名字。
“闭嘴!”先发难的却是皇上。
“杀了我吧,最好连同晋王也一起杀了吧,皇上不是这么生气?!”
“你以为朕不敢?”
“皇上舍不得只因为我很像一个?但偏偏又不能提起的这个人?”
“闭嘴!”最后剩下的那只茶杯盖也准确无误的砸在了她的额头,她没有躲,皱眉血就顺着鬓角滑落下来,小六连忙跪在了旁边。她没有给他出声的机会,“我想她死的一定很想看陛下后悔的模样。”
后悔!又是后悔!像是梦魇,她的要歉意,却永远没有得到。
“如果皇上杀了晋王,那她存在过的痕迹就真的没有了。”
“别再说了!”
“你知道吗?我娘她为你生过一个孩子,可你却要杀了她的孩子!”
小六最先反应过来,抓着她的肩膀很是激动,“晋王果然是姑娘的孩子?!”
皇帝陛下身子一软,倒在了案桌前的椅子上。“你是小照?她告诉过你什么?”
“娘说小九是她唯一的孩子,要小照好好照顾他。”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喃喃自语,“唯一……”
番外传三
她死在五月,那本该也是她生辰的月份,他悄悄准备了礼物,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正正经经的送过她任何东西,她说她喜欢银子,送她珠宝首饰她又不爱。
她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季节,也在这个温暖的季节死去。
这年魏征死了,他失去了一面镜子,在她离去的五月,伤感来得尤其强烈。他带着武昭仪又一次踏入那个被禁的宫殿。这里即便杂草从生,这里即便布满灰尘,这里即便毫无生气。可是只要他一脚踏入这里,眨眼却还是能看见她的身影,耳里还回荡着她的声音。
蹲在地上挖草的样子,他来时,会扔掉铲子向他奔来,头发上还粘着杂草,他温柔的伸手将杂草扯下,手掌放在她发上,头发软软的,长长的,在阳光的折射下发色呈金色。他的个头并不算太高,只比她高半个头,她喜欢仰着头来看他,日光有些强,她会眯起眼,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柔软得可以承接住水泡。
还有伏在案几上认真写字的样子,偏偏又长了副粗枝大叶的个性,常常,字写完,衣服上脸上手上都沾染了墨迹。她心疼衣服比心疼自己多。小玉做的衣服,她当宝一样爱惜着,自己送的绫罗绸缎却被她毫不在意的随处安置。嫉妒常常有,嫉妒那么多人留在她心里,所以才会一一将那些人剥离,好叫她永远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殿下……
陛下……
皇上……
二哥!
树荫里杂草中都是她的身影。一会儿是她欢天喜地的来抱着他的胳膊,一会儿是她呆呆望着某处沉思的模样,一会儿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