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不以为然,道:“太妃未必愿意萧二爷袭爵。”
我惊异道:“为何?”
☆、第五十七章 太妃
度娘一面手指翻飞地打着络子,一面含笑道:“若说最好的丞相人选,是崔大人,可郡主想想,为什么太妃执意不允呢?还不是怕崔大人权倾天下,以致酿出挟臣强主的事来,王妃虽是二爷的亲姨娘,可二爷一旦得势,势必与崔家联成一线,到时候……”
是啊,到时候袁氏的太妃还有什么戏唱。萧贤袭了爵,最多可以不来害我,只有萧尧继了位,才能保护我和爹。为了生存,我必须拿出比当年乞讨还要多的心机和勇气,其实这世上,无论是身无长物还富可敌国,都不时地需要一种乞讨的精神。
我步履坚定地回到齐眉馆。
萧尧正以一种天文学家观察星斗的姿势盯着屋顶。我一览无余地掀掉了他的被子。
萧尧只穿着一件灰白的薄绸寝衣,看到我气势汹汹地盯着他,抱起被子莫名惊诧,以一种被非礼的语气问我,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淡定而冷漠,道:“你这样算计我和我爹,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还赖在你们家吗?你以为我真的是对你情深意浓才住到今日吗?”
被子绵软无力的从萧尧怀里掉出来,朔风透过绡窗,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轻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因为你是保宁侯的儿子,我要自保,更要保护我爹,我只想借你的权势作我遮风挡雨的羽翼……”
“不……”萧尧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我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神,“你虽然恨我,可还是忘不了咱们那些好日子,珠儿,你忘了?还有咱们的孩子……”
心像被猛兽的利爪肆无忌惮地抓得血肉模糊,我拼命抑制随时都有可能夺眶而出的眼泪,“咱们仅有的一点骨肉相连早就断了,从你在绾碧阁外面对我坦白一切的那天起,我和你,早就一刀两断永无破镜重圆的可能了,我现在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在萧府容身的身份,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去王府看看爹……可是你这样没用,争不到抢不到也就算了,你根本就不想争,早知如此,当初爹还不如把我嫁给萧贤,起码还有太妃姐妹的庇护……”
话未说完,萧尧已经死死地把我拽到面前,脖子上青筋条条暴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后悔什么?”
心跳停了一下,我告诉自己,忍住,忍住,不然就前功尽弃了,我狠狠心,终于一字一字地说出那句比生与死距离还长的话,“我后悔当初没嫁给萧贤!”
萧尧像一头愤怒的豹子,怒不可抑了,他摁住我,面色红胀,咬牙切齿,“我就让你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丈夫!”
窗外风刀霜剑,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飞雪流霰,屋里却是火光冲天热浪炙人,只听到萧尧怒气满胸的喘息和绸缎绫罗撕裂的声音。我像一枚飘摇的枯叶,零落在冬日呼啸的北风里……
最后萧尧埋在我怀里睡着了,挂着满脸的委屈。
三日后,潭王李茂下旨,丞相萧道恒次子萧贤袭保宁侯爵位,长子萧尧为丞相。
利益均沾,势均力敌。
王府中那些因为爹的落魄而冷冷的笑容,一夜之间变得热烈璀璨。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吗?别人的表情是最准确的晴雨表。不过美味可口的东西总是炙手可热,正在知足常乐地满足现状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双黑魆魆的眼睛已经在背后盯上我了。
萧尧拜相之后不久,袁太妃召我入府。我顿时生出一种狼来了的感觉。
袁太妃仍旧住在听松堂,然而这一次,这个昔日具有黑白默片气质的地方却给我一种士别三日的惊喜。堂前的两株百年巨柏依然气势磅礴地昂首挺胸,但苍绿的影子下,已经不再荒凉,而是热热闹闹的种上了四时鲜花,如今是初冬,不知道花房里的匠人怎样培植出了生命力如此顽强的菊花,顶风傲雪地开出一地墨绿金黄,排山倒海地压进我的视野。走过这一片太平盛世的花海时,强大的气场映衬得我的心都是蜷缩的。
堂中更是繁华热闹,除了数支通臂巨烛把开阔的房间照了个通透之外,还有极亮的绰灯,一闪一闪眨巴着萌态十足的眼睛,从每一个黑暗的屋隅向我射过来。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落,我都有一种隐私彻底曝光的走投无路的感觉。
袁太妃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缓缓地移了进来,然而伊很快就遣散了这声势浩大的仪仗队,只留下我和伊在明媚的厅堂里四目相对。
我这才发现,其实听松堂里里外外,变化最大的应该是伊。先前伊的装束几乎是千篇一律的黑白灰,恨不得把自己搅进沙土里就能直接与之打成一片,眼前的伊却穿了铁锈红洒金桃花外裳,水红绫绵牡丹撒花长裙,玫瑰红团花披帛,由肩头至胳臂一路下来缀着密密的米珠子。高高的飞仙髻挽在头顶,簪了一支内容丰富的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步摇上至少垂下数十串硕大圆润的明珠,我在担心,这么沉重的披挂,天天顶着会不会得颈椎病?伊的妆容也精致艳丽,恰似阮媚儿当年的脂红粉白,也像这座王府一样,换了主人,粘在了袁太妃的脸上,太妃如果在夜深人静在醉月湖走一趟的话,估计第二天王府就会爆出恶鬼强势回归的传闻。
我目光呆滞地望着这“只应天上有”的奇景,竟忘了行礼。
太妃显然心情大好,并不与我计较这些小节,或许在伊的眼里,这正是对伊翻天覆地变化的一种肯定,因此伊只淡淡笑一笑,对我道:“坐吧!”
侍女上捧了庐山云雾上来,这是阮媚儿最喜欢的茶,因此往年贡来的庐山云雾,几乎全数送到了拥香阁。
太妃吹一吹水面浮起的茶叶,笑道:“还不错吧,茂儿孝顺,自继了位,我就日日庐山云雾不离口,如今都喝不惯别的茶了。”
我心想,您天天这样吞云吐雾的还睡得着觉吗?是不是连漱口水都得用这个?然而脸上依然挂着温婉的笑容,道:“好茶,真不错!”
太妃理了理披帛上的米珠子,笑道:“今日叫你来,是要同你说一件大事。珠儿啊,我一直很喜欢你,你也知道,老王爷的子息不旺,茂儿能继位,也因为他是李家的子弟,可再怎么着,别人的孩子,我就是再喜欢,也不能乱了王爷的血脉。”
我听得一脑袋雾水,只得实话实说,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太妃。”
太妃婉然一笑,道:“你自然不知道,这事说起来,是我大意了。我当日派人去永州寻你,打听到当年丁氏还留下一个女儿,满心欢喜的就把你接了来,同去的侍女们收拾丁氏遗物时,只有一些老旧的衣物首饰,我想着王爷对丁氏一直念念不忘,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了王爷。可前些日子,哦,就是你去榆州之前,其中的一支梅花青玉簪因为年深日久,头上的玳瑁掉了下来,那簪子原是空心的,里面竟藏着丁氏留给老王爷的遗言。唉,原来丁氏的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你是她于战乱中收养的孤儿,我开始也有相信这是真的,可后来你爹说,丁氏因与王爷的母亲同名,书写自己闺名时总要减一笔,这个习惯无人知晓,可见那遗言是真的了……”
太妃红口白牙地说着,我却是一阵天旋地转,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只是麻木的摇头,“不,我不相信……”
太妃仍旧稳如泰山的一笑,道:“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你一定会想是我设的局,不过这也无妨,你若果真不信我,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去见老王爷……”
我豁地站起来,道:“好,我要见爹。”
虽然在去颐福堂的路上,一直在安慰自己沉住气,但我仍然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整个人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具坚硬的冰雕。不管我多么希望这是太妃的诡计,可是榆州起程前爹拒不相见的事实,还是在有意无意地粉碎着我的希望。
颐福堂原是王府中盛放杂物的地方,名字十分喜庆,“颐养天年”“福如东海”,但眼前的破败不堪,断垣残瓦却让我觉得,应当在门斗那块腻着油污的匾额上书写“英雄末路”这四个字比较合适。在这座锦绣成堆的王府中,它偏安一隅,斯人独憔悴。第一眼望见颐福堂,我觉得它像一块挂在烤架上快要糊掉的肉,烟熏火燎的气息从逼仄的门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
走进屋里,眼前一阵发黑,整间房只有掖在墙角的一只熏笼,透出几丝带着浓厚烟火气的光亮,我甚至看不清爹是否在这里。
“爹,爹……”我轻轻唤了两声,只听到熏笼的方向似乎有粗重的呼吸在死而复生。
“来了!”是爹的声音,我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看到熏笼上一个黑色的轮廓半坐起来。
我快步走过去,一路踩到几块碎石,应当是黑炭之类的东西。
一粒如豆的火苗在蜡烛上生长起来,缩了两缩,终于四平八稳地静默地照出一圈光晕。爹的气色在这圈光晕的粉饰下还未有沧海桑田的巨变,人却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瘦弱,我一步踏到爹身边,忍着濒临决堤的泪涛,又低唤一声:“爹……女儿来迟了……”
☆、第五十八章 潭王
没想到爹却在昏黄的灯火中朗然一笑,道:“什么迟不迟的,你来了爹就高兴了……”
我一摸爹身上的衣裳,都入冬了,还穿着薄绸衫子,不禁寒心,道:“太妃可曾为难爹?”
爹笑道:“依着她,恨不得叫我立时消失,可我若是死了,我的那几位跟我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不会答应,我偏要活生生地在她眼前,她也只得暂且养着我。”
我摇首而叹,道:“爹处境如此凶险,叫女儿怎么放心得下?”
爹拍拍衣襟上的尘灰,正襟危坐,仍不失先前的气派,道:“你今日能来,定是袁氏告诉你那件事了!”
我一把抱住爹,领口鹅黄浅碧珠线交织出的繁复花绣上,滴落了几颗晶莹的泪珠,哀哀问道:“爹,女儿不相信。”
爹用粗硬的手指去拭我的泪水,但眼泪这样东西,跟常年失修的大坝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出事故地时候安然地杵在那儿,一片太平祥和之景,一旦决堤,便不是轻而易举可以堵上的,爹虽然不停地替我擦眼泪,可是旧的泪水刚一擦干,新的泪水又涌出来,流不完地流。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家门不幸,夫妻反目,丧子之痛,随着眼泪,一齐淋漓尽致地涌上来。
爹叹一口气,道:“你别伤心,袁氏虽然诡计多端,但这件事,是真的,阿澜留给我的遗书我看了,当年兵荒马乱的,她怕永远都不能再跟我见一面,就把遗言藏在簪子里,还托付我有朝一日若能找到你,要好生善待你,阿澜是个好女人,王府里的女人,哪一个也比不上她。”
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断得干干脆脆,不留余地。我顾影自怜地自语道:“那么我果然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爹猛力一拍我肩,道:“谁说的,你既是阿澜疼爱的女儿,也就是我李冉的女儿,爹看到你娘遗书的时候,也不知所措,心里不是滋味,所以你去榆州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爹是怕看见你伤心难过啊,所以我给你那支簪子,只是心存侥幸,希望你能无意间发现……唉,到底袁氏是沉不住气的,处置完了凌霜和落雪,又把手伸到你身上来了。珠儿,现在,你还肯认我这个晦气地爹吗?”
我跟被求了婚似的拼命点头,道:“自我入府,只有爹是真心疼我的,况且我既是娘养大的,自然也是爹的女儿。女儿只愧疚那虎符的事——”
爹打断我,道:“爹也知道你不是那群老狐狸的对手,萧道恒现在一定洋洋自得吧。”
原来爹孤居在王府里,真成了荒岛余生,连萧丞相出殡这样的大事,都没人告诉他,我不禁心酸,道:“他死了!”
“死了?”爹呆了一呆,只闪过一丝喜色,而后却是长时间的沉默,半晌方道:“英雄匹夫,都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那现在的丞相是谁?”
我凝滞一刻,还是说了出来,“萧尧!”
爹直着眼珠子想了想,会心地笑了,道:“爹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你这么个女儿,是阿澜在天上保佑我啊!好好的活着,我看得出来,你笼得住萧尧的心,这样,袁氏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尽管没有把握,我还是安慰爹,道:“爹放心,女儿会尽全力护您周全的。”
爹伸出他粗得小胡萝卜样的手指,戳在着我和他之间,道:“记住!萧尧现在立足未稳,叫他凡事千万别拂逆了袁氏,她这个人城府极深,有仇必报,叫萧尧妨着她点!”
我点点头,道:“知道了!”
我想起一直盘旋在心头的一个疑影,问爹:“爹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到娘的遗言,真的是无意中看到的么?”
爹笑了,道:“自然是袁氏的谋算,我猜她恐怕早就知道你不是阿澜生的,只是一直在利用你做她的棋子,来对付媚儿,现在狡兔死,走狗烹,自然是到了戳穿真相的时候了。”
我叹道:“不知道她今日找我来,又打了什么主意?”
爹冷哼一声,道:“不管她打什么主意,你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是形势比人强,凡事要沉得住气。记住爹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兀自点首不绝。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好在颐福堂耽搁太久,虽有万千心事,要诉与爹听,又怕太妃多心,只得含悲而去。
才出颐福堂的院子,只见太妃跟前的侍女钟儿提着一只攒盒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我心里犯疑,低头想了想,便一径朝钟儿走了过去。
钟儿见了我,却十分镇定,只稳稳的行了个礼,道:“太妃还在听松堂等着郡主呢!”
我从只绣了几叶翠竹的烟白素缎广袖里抓出两把金锞子,少说也有七八个,“流云百幅”“八宝联春”琳琅满目,塞进钟儿手里,笑问道:“你日日都作这等粗活儿吗?还是今日顶谁的班儿?”
钟儿一怔,知道我在向伊打听是谁在照顾爹的起居,忙跪在地上,将锞子举过头,道:“奴婢无功不敢受禄,郡主的心意,钟儿感激不尽。”
我知伊是太妃跟前用老了的人了,只幽幽一笑,道:“常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虽是个奴婢,我却是极其看重你的。况且我知你父兄皆在礼部当差,往后咱们还得互相照应呢!”
钟儿闻言,不再坚持,只得缓缓放下抬在半空的手,道:“恕奴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