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宣帝三年,墨言六岁。
彼时的墨言正躺在瑶山小庐,廖先生那儿。
时至夏季,屋外的荷花开了,蝉鸣声切切。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他才稍微有了意识,想要睁开的眼被一只粗糙的双手遮住:“先别睁。”声音宛若洪钟。
他没有说话,闭上眼,拉过被重新躺下。
廖先生为他所折服,他才不过是个孩子,却拥有大人所不及的冷静。
这样的好奇,促使老先生忍不住问道:“我瞧你一个人伤在山间,你家大人呢?”
墨言沉静了一会,说道:“无父无母。”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悦耳,像是不掺任何世俗的污浊。
廖先生被逗得一乐:“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妖精?”
墨言面无表情,淡淡的答了一句:“或许吧。”
说完便翻了个身,再无声响。廖先生自知没趣,转身就走,却在刚要踏出门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谢谢。”
他脚步一顿,重新折回床边,殊不知,这一折回,这一闲聊,就造就了两人的师徒缘分。
“你可不要谢我,我没那么好心救人。主要看你小子一身锦衣玉袍的,就连个腰间的环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想,你家里一定很有钱吧。是商贾贵胄还是王侯将相?我可指着你发财呢。”
廖先生说完这些就看见墨言脱了那一身袍子,取下腰间环佩递给了他:“你若喜欢,就都拿去吧。我如今的确是无父无母。”
廖先生一愣,盯着手中的东西呆了好一会,才缓缓道:“你的眼睛被谁刺伤的?”
“没瞎吗?”墨言摸了摸眼睛。反问了一句。
廖老嘴角一抽,愠怒道:“混小子!你在怀疑我的医术吗?”
墨言朝着床沿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廖先生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美好。
“是被一个叫贺慕南的人。”
“哦——”廖先生点点头,墨言闲闲的靠在床上:“你别说,我还真有点怀疑你的医术。不然为何刚才不让我睁开眼睛?”
“那是怕太强的光伤到你的眼睛!它现在还不能适应!”
“你为自己辩驳,怎么说都行了……除非——”墨言戏谑的勾勾唇,那模样哪里像个孩子,分明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廖先生果然上钩,情急一问:“除非什么?”
“你收我为徒,授我医术。我可是个很勤奋的学生。能学成什么样,这就要看你老师的本事了。”
“……”
“怎么,你不信我的勤奋?”
廖先生白眼一翻,胡须一吹:“不信。”
“那你收我为徒啊。”
“……”
于是这二人成了师徒。
大齐宣帝十年,墨言十三岁。
此时的墨言,早已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毫无防身之力的少年。
而这个时候的怀璧……大概是个尚且稚嫩的孩子吧,否则又怎会总是扯着墨言的衣角流口水。
大殿里光华四溢的地板上射出少年挺拔的身影。他负手立于堂下,不跪不拜。
齐王高坐堂上,不稍片刻,亲自下堂来迎:“孩子……你……你的眼睛?”
墨言一笑,即便脱下华服,换上素衫,也依旧盖不住那一张倾世的容颜:“它们瞎了。”
云淡风轻的口气,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齐王惊的后退几步,龙冠上垂下的珠帘震的晃立不定,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墨言,嘴里一个劲的念道:“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墨言上前扶住快要摔倒的齐王,笑意不变:“我亲眼看到了贺慕南刺死母亲。他将母亲的尸首放入蒸笼里蒸熟,用母亲的肉做成各式点心,然后——喂他自己饲养的那些豺狼虎豹。”
“她不是病死的吗?不不不……”齐王的面容开始扭曲,瞳孔开始涣散。他无法想象那一幕,可是墨言的话却像是咒语一般回荡在耳边,终于他痛苦的捂着头,龙冠被扭落在地,他凄厉的长啸一声:“不——是我害了你了——是哥哥害了你啊……”
“我偷看的时候被他发现,他应该是不喜欢我的眼睛吧……所以才刺瞎了它们。”墨言继续说着,齐王已经跌坐在阶梯上,泪水顺着扭曲的面容掉落。
“舅舅。”墨言唤他:“我无能,不能护母亲周全。贺慕南掌控朝政,秦王是个名副其实的昏君。侄儿恳请舅舅发兵,讨伐秦国!”他说着,一撩袍子,跪在地板上,俯身三叩首。
齐王还陷在妹妹惨死的真相中,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偷偷抹去泪,在墨言期待下背过身去,只答了三个字:“再说吧。”
再说吧,三个字,万念俱灰。
墨言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面对着那唯一的血亲一声嗤笑:“我明白了。多谢齐王直言。”
天下之大,自有容身处,但是绝对不会是齐国,更不会是秦国。
他对那背影一抱拳,一拂袖:“从今往后,齐王就当没有过我这个侄子。你我二人自此进水不犯河水。告辞!”
“孩子!”齐王听他一句告辞,急急回身想叫住他,想解释清楚。
如今天下动荡不安,这一发兵,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当初嫁妹妹过去就是为了避免战争,这个孩子,怎么就不懂呢……
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抹匆匆离去的背影。
大齐宣帝十二年,墨言十五岁。
这一年,秦梁拉开了四国之战的第一幕。
二国兵力不相上下,首战却是秦国告捷。
二战前一晚主将忽然疯在营中,得查才知道,将军的家乡传来消息,一八零三口在一夜之间被灭口,最年幼的尚在襁褓中。
二战自然而然梁国胜。
而接下来的每一战,梁军都势如破竹,最终大获全胜。
这一日,梁国的帝都城里来了一位自称公子褚的少年画师,惹得梁国老的少的,但凡是女人都春心荡漾。
他一条青布遮着眼睛,素衣风流,画每一幅画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可手下的画却跟活了似的跃然纸上。
梁国的小公子一日偶然出宫,巧遇公子褚,不禁啧叹:“你没有眼睛,却画出这么动人的画,我要把你带回去每天替我画很多幅画,让那些人开开眼界!”
彼时的容潋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稚气尚在。
相比之下的公子褚就要沧桑成熟的多,他听着耳边的霸道的声音,不禁抿唇一笑:“这次秦梁一战,想必你也去参战了吧,二公子。”
容潋一听,大骇,指着公子褚的手不停的发抖:“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公子褚搁下手中刚吮饱墨汁的笔,笑意不变:“方才,你站在我的左边,袖袍擦过我的手。这衣服的料子是上好的金缕,能穿的只有王侯。而且……”公子褚摊开另一只手心的玉佩:“这玉是你身上的,中间一个潋字,是你的名字吧。二公子,容潋。”
容潋脸色一变,低头看自己腰间常佩戴的玉佩真的不见了:“你……你怎么会……”
“你是想问玉佩怎么会在我手里,对吗?”墨言移了移镇纸,漫不经心道:“你掉下地了,我帮你捡起来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容潋呆呆的看着这个年长自己不了多少却异常漂亮的少年,刚刚他明明一直在画画啊,根本没有见他弯腰去捡什么玉佩。
公子褚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摇摇头:“这样,你信了吗?”墨言掌心一抬,不知哪来的力量,容潋镶着宝石的腰带就立马到了他手中。
容潋这下嘴巴张的能放下一只鸡蛋,一股崇之情拜油然而生。
“你跟我回宫好不好。”
这是自那日后,这是容潋第八十二次来找公子褚,第三百二十次说这样的话。
公子褚也不恼,一张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笑:“我不喜欢被束缚在宫中。”他抱着画卷纸笔避过一众崇拜者走在幽僻的小巷里。
“宫内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什么。”
“不然,我让父王封你做大官?”
“割地封侯?”
墨言始终轻轻的摇头,富贵荣华对他来说皆是浮云:“秦梁一战,我帮了你,你却恩将仇报,要困我于宫中吗?”
“你帮了我?”容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问。
“不然呢?”墨言侧脸对他一笑:“一百零三口人命,杀的手都酸了。”
“原来……原来是你……”容潋差点叫出声来:“可你为什么?”
公子褚没有解释,继续往前走。
等容潋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出小巷了:“喂!公子褚,真的不跟我回去吗?”容潋追上来问。
墨言摇摇头。
容潋高昂的兴致顿时泄了下去。
夕阳西下,他嘟囔道:“母亲走得早,大哥总是欺负我,本来还以为能找个人跟我一起去欺负大哥呢。”
不大声的嘟囔被公子褚听到了,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我不愿意跟你回宫,却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他日你若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说完又抬脚向前走去。
很多年后容潋还在想,若当年他不抱怨着一句,就不会让对丧母之痛感同身受的墨言动了恻隐之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太喜欢墨言了。
对于墨言这个角色,有我的另一篇天字一号坑文《天下第三》里的男主方影尘的影子,那文的男主也是背景很*但是很低调的。那文的男主是个瘸子。
第二章
宣帝十二年;墨言十五岁。
公子褚名声大震的这一年,扶兮六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终日困在红色的宫墙中。所以她不知道外面的硝烟燃了几回;她不知道有个叫公子褚的人画一手好画,拉一手好弓。
四国动荡不安;战场是迟早的,齐梁一战,公子褚在敌人的营中几番献计出策;终于逼得齐国退无可退;溃不成军。
宣帝一生少有败仗;唯一的那一次送去了自己的妹妹。
这一次在他的运筹之中;却依然败落。
他困惑,他不服,他暴怒。
终于——
帝王披甲,御驾亲征。
兵临城下,可是梁军却闭门不应战,宣帝大惑,却看到梁国的城门上,站着一个面带笑容,乌发如瀑的少年。
一袭青衫,弓拉满月。
他明明看不见,箭头却直指宣帝。
将士慌了,宣帝拉缰绳的手都有些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旁的。
片刻的迟疑,那箭从城门上嗖的一下射下来,擦过宣帝的肩膀,射在一旁主将的喉咙中。
一箭贯穿,当场毙命,众军愣在当场。
宣帝心中五味复杂,再看那少年,早已扔了弓,负着手朗声道:“齐王,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说着,运气踏墙,踩过千军的头顶飞越而来,最终停落在写着潦草‘齐’字的旗帜上,依旧负着手,笑容不变,动作轻柔的像是一阵风,他用那张没有眼的脸面对着脚下千军,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公子褚就是我。”
下面顿时有了小声的议论
“原来是公子褚。”
“我也听过他,梁国画工一流的画师。”
“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高手。”
“将军死了,梁国又请来这样一个高手,这一仗我们恐怕……”
“混账!”宣帝听到臣子的惧怕,终于怒了,一剑割下那人的头颅,血溅当场。
众军噤声。
“寡人的军队绝不留胆怯无用之徒!”他这么说着却又高喝一声:“收兵!”
走时深深看了一眼公子褚,这一收兵直退回了齐国。
公子褚在齐国人口中传开来了。
有人说他是魔鬼,也有人说他是旷世奇才。
众说纷纭,只有齐王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
一个一心想为母亲报仇却毫无力量的孩子。
这一夜,帝王无眠。
公子褚像是插上翅膀一样,避过重重戒备,踏月而来。
风吹动纱幔,恍恍惚惚朦胧了齐王的一把泪脸:“孩子,你一直都在怪我,对不对?”
“对。”
简单而明了的回答,就像他当初那三个字‘再说吧’
公子褚无法忘记为了躲避贺慕南追杀四处逃亡,一心练武,还装成瞎子,这个种的辛苦与酸楚。
他用青布蒙住了眼睛,父王的昏庸,贺慕南的为非作歹,母亲的惨死,舅舅的自私,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这世间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想到了,最多头疼。
看到了,心却会疼。
“你恨我是对的,你放心,她的仇我迟早会报……”
“迟早是什么时候?等贺慕南地位越来越稳,等你越来越老,你的儿子们参与夺位,你把心思又放在儿子身上再无暇顾及仇恨的时候?”他环胸的手缓缓放下,不屑一笑:“我好像失信了,说好不再踏进你的地方。走了。”
说完投身入甬道,任月光拉长了自己的影子。
“你既然那么恨那个人,为什么不直接去杀了他呢?”
拐角处,是等待已久的姜怀璧闭着眼斜靠在圆柱上,这个时候的他也不过才十岁,却有着与公子褚一样的冷静。
“我想杀的,不止贺慕南一人。”公子褚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坐,单腿敲在横栏上,一手抄过一壶酒呷了口:“怎么,有心事?”
姜怀璧摇摇头,除了年龄与体型,还有那尚且稚嫩的脸之外,那语气,所作所为简直是个十成十足的大人,他接过公子褚喝过的酒也呷了口:“想杀光依附的他的朝臣,宫内那些势力的下人。”
“还有我那无用的……”顿了顿,公子褚抿唇:“父王。”
“哦,那你想杀的人还真是挺多。”姜怀璧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是想灭了秦国吧。”
这次公子褚没有立刻答话,一骨碌喝光了坛子里的酒后才站起来将空坛扔给了怀璧:“或许吧,祝我好运。”
说完又一次投身入甬道中。
身后的姜怀璧见他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的低喃:“若我是帝王,必会助你一臂之力。若我有朝一日成为帝王,必会征伐天下。”
那时候,年幼的姜怀璧不知道公子褚的内功到底好到什么程度,所以他也不会知道,这些话全被一字不漏的传到了公子褚的耳朵里。
公子褚是姜怀璧的堂兄,也是他心底最崇拜的人,两人更是有着超越手足的知己情。
这是对姜明沥与姜辰戊都没有的。
这一点姜怀璧明白,公子褚也明白。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这五年里,公子褚出尽了风头。但凡有战场的地方,必然有他。
不过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帮助哪国对付过齐国,亦不曾帮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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