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干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霸王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惟一不同的,是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还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的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触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能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
叶开叹息着,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息,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当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手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一招间。”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又想再看看他了?”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开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灯来,才可以看清楚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才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又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个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惟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还有些话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讪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在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找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是不是找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找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暗黄色的。
他将瓶里粉末洒在地上,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
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人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二分犹疑,想过来,又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的,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大天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的。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这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
“初三正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书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
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会毛骨悚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大大小小,也不知有多少条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来,爬人了墨九星用粉末围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吉。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骇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人愁肠,化做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越是忍不住要去喝两杯。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
可是两杯酒喝下去后,他就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他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丁灵琳。
丁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心不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说来,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人你的心底深处。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边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的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于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有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已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会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的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并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像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的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