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六七百契丹士兵被大火隔绝在外,看着火光中滚动扭曲的同伴,听着直入人心的惨呼声,俱都丧魂失魄,腿脚发软的逃回了本阵。
攻入营寨内侧的数百名那礼部战士眼见后路已无,纷纷抛下兵刃,跪地请降。两个铁甲枪兵都的都头抬眼望向箭楼上指挥的王义簿,王义簿面无表情的将手掌向下一按,铁甲枪兵立刻上前,对那礼部战士下手。
数百名投降的那礼部战士哭喊着乞求活命,却无人敢于反抗,他们连滚带爬在狭小的圈子中闪避着,或是抱住铁甲兵的脚踝苦苦哀求,但得到的只是身上深深的枪口。
王义簿嘴角搐动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认命吧,没有粮食,谁也救不了你们……”
曷鲁目瞪口呆的望着忽然间升起的大火和浓烟,怔立良久,继而嚎啕大哭:“我的战士啊,我的两千多战士啊,就这么没了啊……”
阿保机心思沉到了谷底,手脚冰凉,好半天才恢复了一些精神,听到曷鲁的哭喊,缓缓道:“那礼部、突举部和突吕不部的战士。”
曷鲁继续哭道:“那也是咱们的战士啊……”
阿保机涩然:“一千五百,撤回来了六七百……”
“我的一千五百战士啊……就这么没了啊……呜呜呜……天杀的李诚中啊!该死的营州军啊……呜呜呜……”
阿保机慨然良久,摇了摇头道:“全军回营,今天不打了。”
牛角号声悠然,向上万名脸色苍白的契丹士兵发出了回营的号令,契丹士兵们垂头丧气的纷纷回转各自营寨。
见曷鲁在地上坐着大哭,阿保机不耐烦的招来两名亲卫,将他架上战马。
当晚,阿保机从渤海人和汉人奴隶中找到了几名降俘,详细询问应当怎么攻城。契丹人这两年扩张迅速,一度占据了营州和渤海的几座城池,比如柳城、燕郡、怀远军城和扶余,但说句实话,他们没有真正打过攻坚的硬仗。契丹人占据的城池大都是守军无心作战,以木梯登城便告攻成,根本没有遇到过这么难打的城寨。以契丹人的攻城能力,当他们攻打到渤海国正州、河州等坚城之时,就算面对孱弱无力的渤海军,也难以再继续打进去了。
就算是柳城、燕郡和怀远军城,也不是阿保机打下来的,是品部和乌隗部打下来的,真正的攻城战,阿保机本人只指挥过攻击卢龙军边墙的战斗,但那几次破墙掳掠的成功,却不是硬生生磕下来的边墙,要么是依靠偷袭,要么是守军兵力太少,亦或是守军自己逃跑。当卢龙军组建统一的山北行营后,阿保机便拿卢龙军的边墙无计可施了,正如今天,同时,这也是他头一次见识到那么多守城的手段和花样。
招来的几个渤海和汉人降俘七嘴八舌说了一溜,但最后归结于一点,没有攻坚器械,比如云车、冲车、撞车、投石机等大型器具,而当阿保机问道怎么制造时,这几人却张口结舌,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不禁令阿保机一阵心神烦躁。
第七十五章 钉子(八)
高明熏愉悦的拍了拍战马,战马的马颈下已经吊着两颗首级,这是他今天的战果。半个时辰之前,他亲自带领怀约联军暂编骑兵二营甲都的百名骑兵巡弋在草原之上,远远的发现了契丹人的两名游骑,于是高明熏催动战马,带领手下的渤海儿郎们兴奋的追击了半个时辰,终于将两名契丹游骑堵截下来。当时高明熏一马当先,在儿郎们面前展现了他精妙的骑射功夫,只发出七箭,便将这两名契丹游骑射落马下,然后亲自上去割下了首级。
在儿郎们如潮水般的谀辞声中,高明熏得意洋洋的大声传令回撤,这里已经超出他负责游弋的地区太远了些,离饶乐山契丹人的大营很近,属于非常危险的地带了。欺负欺负落单的小股契丹游骑不是什么大问题,真要遇到了契丹大队,那可就糟糕之极了。虽说身后有了营州军作为倚仗,自家的渤海骑兵也曾经接受过营州军教官三个月的调教,但作为世镇渤海西陲的边将,高明熏是和契丹人打过多年交道的,一想到那些呼啸而至、凶悍异常的契丹人,他就仍然会习惯性的忍不住心头发怵。
向东回撤了数里地,高明熏感觉稍微安全了一些,便命令就地歇息。儿郎们补充食物、喝点水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让战马休息好,恢复一些体力。
秋末的草原最是养马的好处所,大片大片的牧草渐渐泛黄,甚至不需要割草晒干,就能够让战马直接食用,其功效比让马匹吃那些新鲜的嫩草要强很多。放任战马吃了些牧草,取下水袋掬了捧水让战马舔干,高明熏下令全体上马,继续返回。
一小队骑兵出现在远方的视野中。他们向高明熏所在的位置奔了过来,高明熏立刻下令警戒,然后手搭凉棚,凝神观察。等这队骑兵奔至两里外时,高明熏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装束和数量——十二骑,契丹人!
契丹骑兵也终于看清了高明熏等人的身份,立刻以高明熏听不懂的契丹语鼓噪起来,旋即慌乱的调转马头,匆匆忙忙的奔东北方向逃了开去。
“少将军。追么?”
高明熏的亲卫、一名高氏子弟看着逃开的契丹骑兵,不禁有些眼热。
高明熏也十分眼热。他又默默等了一会儿,见那些契丹骑兵逃跑的方向是东北,而非西北的大营,终于咬了咬牙,道:“追!”
骑兵追击战术并不是拼命撵着对方加速狂奔,战马狂奔五六里地后马力就会耗尽,如果一直保持这种速度追击,自己胯下的战马也会跑得脱力,严重一些的甚至会导致战马的大量死亡。就算最后将对方追上,也属于得不偿失的事情。因此,骑兵老手们追击中一般保持中低速,哪怕对方逃得没影了也不用怕,马蹄印、被踩踏过的草丛、马粪等等,都可以轻易辨别出对方逃跑的路线,只要不停咬着这条路线跑。总有追上的时候,而且追上后还能“以逸待劳”高明熏的甲都骑队就这么不疾不徐的缀着契丹骑兵追了下去,契丹骑兵一开始发力狂奔,很快就跑出了高明熏的视线。但高明熏却不着急,他反而期盼着对手就这么狂奔下去,对方跑得越快,追到对方的时间就越短。这些经验都是高明熏被契丹人,准确的说是被契丹乌隗部追了几年才得到的,相当宝贵,也相当有用。
追出去几里地后,前方又看到了契丹骑兵的身影,那些契丹骑兵回身看到高明熏追击的骑队,又立刻打马狂奔,不多一会儿便跑出了视野范围。继续追了两里多地,再次出现了契丹骑兵的身影,这次契丹兵似乎没有那么多马力狂奔了,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让高明熏追近了许多。然后,然后那些契丹骑兵再次打马狂奔……
高明熏忍不住笑了,这么愚蠢的逃跑方式实在是太符合他的胃口,他相信再来这么两三次,契丹骑兵就会成为自己的下一个战利品。与高明熏同时发笑的还有身边的十多个亲卫,这些亲卫也是陪高明熏打过很多仗,好吧,其实是逃过很多次的人,他们与自家的将主一样,具有丰富的逃跑经验。
其中一个忍不住大笑道:“这帮兔崽子,真是没有见识的草包!”
这句话引发了甲都骑兵中更大的嘲笑声,但在一片嘲笑声中,高明熏却忽然心下有些异样。这种异样的感觉是高明熏这个逃过无数次的“老将”不知不觉中培养出来的战场嗅觉,他猛然意识到问题似乎不太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半会人也说不好。
高明熏稍微偏转了一丝前进的方向,然后眼睛紧盯着前方,奔出两里地,前方契丹骑兵的身影出现,他们此刻已经到了甲都骑兵正北偏西的方向。亲卫们提醒高明熏,似乎方向有些偏转,是否需要改动,高明熏不置可否,仍然照着这个方向追下去。很快,当前方再一次出现契丹骑兵身影的时候,这些骑兵却出现在了甲都骑兵的正前方。
高明熏沉着脸再次向右侧偏转了方向,他身旁的亲卫们也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这次的偏离没有人再主动说话了。接下来的情形印证了高明熏的猜想,契丹骑兵自动修正了逃跑的线路,再次居于高明熏的正前方!
阿平坐在草地上,口中咀嚼着一块肉干,手上捏着一根干草,在泥土上划来划去。他的黄彪铁力马在身后几步外低头啃着牧草,不时用马尾驱赶飞来飞去的蝇虫。
一骑如飞而至。骑者来到近前,甩蹬下马,冲到阿平面前禀报:“阿平大人,怀约联军百骑就在十五里外,阿古郎君引着他们过来了,有一面将旗!”
听说有一面将旗,阿平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一年来,营州方面在通过不同渠道打探和了解阿保机等人兵力及指挥情况的同时,阿保机等人也在侧面打探和了解营州军的情况,虽然收到的消息很模糊。但对于营州军方面的消息还是得到了不少。阿平尤其关注营州军的指挥体系,知道对方只有营级指挥以上的军官在场,才会打出带主将姓氏的方形将旗,营级以下的都一级编制则只有一面三角旗,旗上只有隶属编号,至于队一级,则是连编号也没有的空白小三角杏黄旗。
对方既然有将旗,又是大队骑兵,那么不是突举部叛逃的解里。就是渤海国归附的高明熏,应当算是很有分量的将领了。只要能抓住或者消灭掉,就不枉费自己三千战士布置的口袋,更不会让自己三天的苦等白费。
“来的是谁?解里还是姓高的?”
“呃……阿平大人,小人不识字……”
游骑赧然道。
阿平也不以为意,诱敌的阿古虽然粗略懂一些唐文,但阿古是负责诱敌的,这些游骑是隐藏在一旁哨探的,两边碰不到一处,所以也不能怪这个游骑。毕竟识得唐文的契丹人还是很少。
只听游骑又道:“阿平大人,阿古郎君的诱敌方向有些偏东。”
阿平一愣:“偏东?偏东多少?”
“大概三里多地。”
阿平一皱眉:“阿古怎么搞的?被追得很急么?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随即道:“继续去探!”
那骑兵上马而去,阿平起身吩咐:“让赤台和温金率军向西平移三里,唔,赤台向南再移一里。”
又是两名早就等待的游骑上马,一骑向东、一骑向西。
两名骑兵离开后,阿平招呼道:“勇士们。上马!”
数百名契丹骑兵哗啦啦起身,各自牵过战马,飞身而上,紧随着阿平向西奔去。
奔行到位后。阿平命全军下马歇息,然后自己在草地上踱来踱去,不时抬头向南方远望。过不片刻,游骑再至,这一次,游骑也不下马了,直接在战马上喘着气喊道:“阿平大人,又偏了,偏东四里!”
阿平气得一跺脚:“距此多远?”
游骑道:“还有十里!”
阿平喝道:“再探!”
等游骑去后,阿平忍着怒意,再次派出传令兵,知会赤台和温金两军继续平移,自己也招呼手下战士上马,继续向东。
等好不容易将伏击圈再次布置妥当,前去诱敌的阿古终于带着十来骑赶了过来,阿古径直来到阿平面前,喘着粗气禀告:“阿平大人,来了,就在身后!”
阿平喝道:“你怎么诱敌的?居然偏离这么许多!来的是谁?”
阿古道:“是姓高的,应该就是那个高明熏。阿平大人……这次……”
他想解释一下这次诱敌方位偏离的原因,却听阿平不耐烦道:“速速归阵!……回头再收拾你!”
阿古张着嘴想要解释,被阿平狠狠瞪了一眼,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耷拉着脑袋绕到后面去了。
“侍从亲军上马!”
阿平大声命令。随着他的口令,数百名契丹骑兵全体骑上马鞍,等待接战。
“弓箭准备!”
阿平又道。数百名契丹战士牵着战马绕行到挞马侍从亲军准备冲阵的数百名骑兵队列两翼,将马身横过来护在身前,然后取出箭壶,将箭矢一根一根倒插在草地上,又将弓身上的牛筋重新紧了紧,调整着力道。
左右两翼的弓手阵列中各自走出一名挞马,对着天空拉满了弦,然后将弓的角度平落下来,依照不同角度连射三矢,三支羽箭分别落在不同远近的三处。后方弓手都仔细盯着这名射箭的挞马,按照他斜射的角度和弓弦的满度虚空比划了几次。
一切就绪,就等怀约联军骑兵撞入罗网。
第七十六章 钉子(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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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平烦躁的回身高声召唤。
阿古连忙从后面赶了过来:“阿平大人?”
“姓高的在你身后多远?怎的现在还没来?”
“此刻应当是到了的……”
阿古挠了挠头,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阿平皱着眉头,仔细思量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问:“为何方向偏了这许多?你是怎么诱敌的?快快说来!”
阿古道:“姓高的自己追偏了方向,我连续调整了几次,才将他们引来。”
阿平一听,顿时暴怒道:“蠢材!怎么不早说!”
阿古被吓得浑身一颤,不敢多话,心下却十分委屈:刚才不是正想说嘛,可你也不让我说话啊。
就在这时,两翼埋伏的赤台和温金两军派来的游骑也几乎同时抵达,向阿平询问究竟。
阿平没好气的让两军原地待命,自己催动大军重新上马,向阿古诱敌的方向赶了过去。
阿平的数百近千骑并驾齐驱,拉成一道薄薄的长线,一路搜索而去,行出六七里地,饶过一道低丘,左侧骑兵立刻大喊了起来。
阿平连忙带转马头奔行过去,就见左侧带队的几个头领指着一地杂乱的马蹄印道:“阿平大人,这里有痕迹,大概有上百骑,折向东南了。”
阿平强压怒火,心头冷静了许多。暗道这个姓高的果然如传言中一般,实在是滑不留手。他想了想,吩咐道:“让赤台军向东南方向追击十里后改向正南,让温金军向正南方向追击十里后改向东南,告诉他们,我带兵居中南下,顺敌军痕迹走中路,每五里地联络一次!”
四名传令兵骑马分别冲两个方向撒开马蹄如飞而去,阿平催动大军沿马蹄印向下直追。追了小半个时辰,前出的几名游骑放缓了马速。围着一片草地转了个圈子,其中一骑在马上弯腰探身,抽出马刀在草地上一铲,将刀头放到鼻尖处嗅了嗅,然后向阿平奔行而来。
“阿平大人,敌军在此处歇息了片刻,马粪仍旧湿热,应当跑不出十里之外了。”
阿平来到那处草地,仔细看了看被一片片压倒的草茎和几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