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武人应答,反而又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皇甫峻隔着门缝往外张望,就见大队大队脖子上系着白巾的武士陆续涌了进来,将大堂堵得水泄不通。同时,后宅内也响起了嘈杂的喧闹和哭泣声,对方显然是向自己的亲眷动手了。
皇甫峻大急,隔着门高声喊道:“袁招讨何在?某要见袁招讨!”
“……让袁象先出来说话!……”
“姓袁的匹夫,谁给你的胆子?莫非不怕梁王降罪么?……”
“姓袁的,有什么事冲某来,莫伤及家眷……”
“袁贼。你究竟意欲何为?”
外间无人应答,其间却有数次剧烈的撞门,都被心腹们死死顶住了。
皇甫峻呼喊片刻,声音的都嘶哑了。正焦急之间,却听门外响起了一片哭喊,仔细听去,似乎有自己的妻妾。也有自己的子女。
一句阴鸷的话语在门外响起:“皇甫衙内,某劝你还是出来的好,出来看看谁在门外。”
几个在大门处死顶门闩的亲卫透过门缝看了看。一齐转向袁象先,个个脸色苍白。袁象先心头早有预感,内心惶急不已,连忙抢到门缝处观瞧。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发白,院外又燃着十多支火把,皇甫峻一眼就看见阶下跪着一排发髻散乱的妇孺老弱,正中间的是自己的老父老母,两侧是自己的妻妾。妻子死命搂着自己的嫡亲儿子皇甫晖,大半个身子都护在孩子身上,刚满四岁的孩子缩在妻子怀中,吓得直哆嗦。
一排武士凶神恶煞般立于家眷身后,手中的大刀架在每个人的脖颈上。
那句阴森森的话语再次响起:“皇甫衙内,某数到三,再不出来就从左边开始砍起,数三下砍一个,你掂量着办!”
说话的人非常狡猾,躲在正门的侧翼,皇甫峻从门缝中看不到,但这句话有些耳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皇甫峻还在回想说话者究竟是谁的时候,那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一……二……”
皇甫峻无奈,只得高喊:“别,某出来便是,某降了,别伤害某的家眷!”
大门开启,皇甫峻丢下兵刃,空手而出,身后是仅剩的二十多名心腹和亲卫,有些人受了伤,由左右的同伴搀扶而出。
皇甫峻站在台阶之上,向刚才发号施令之人所处的方位看去,道:“此间主事者是谁?某有话……”
“说”字不曾出口,就听一声爆喝“放箭”飞蝗般的箭矢穿透了皇甫峻的胸膛,也将身后的一众心腹和亲卫们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皇甫峻倒了下去,仰望着苍白天际,血沫子不停自喉间涌出。
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张脸,眯缝着眼睛打量自己,皇甫峻终于认出了来人,不是袁象先,竟是多年不见的节度府牙兵押衙李小喜。
皇甫峻的意识逐渐模糊,在彻底死亡之前,他听到李小喜阴狠的嗓音再次响起:“这个,还有这个,留着,咱们献给韩头儿,剩下的杀了,所有人!”
天光见亮,魏州城内的喧闹和嘈杂却已经逐渐开始减弱,城中依然有哭喊和厮杀声,但已经没有黎明时分那般强烈。大街小巷上还有许多零星的战斗,那是入城的李小喜所部和袁象先所部在追逐漏网的魏博将门。
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一夜没睡,他在书房中读了一夜的书。有几次他激动得想亲自出去看看,甚至亲自出门,带领自己的家丁出去狠狠杀上一场,出一出多年来心中无法散布的恶气。但最后都忍住了,“某是节度使,某是一镇大帅,大帅就要有大帅的样子,运筹帷幄便可,不必亲冒箭矢。”
家丁们挨个回来禀报消息,什么方鼓桥外的程氏被屠了,什么柳苑的李氏被诛了,什么贾家胡同被杀了个血流成河,什么灯笼口伏尸遍地……每次传回来一个消息,罗绍威都会感到一阵燥热涌遍全身,回想一段曾经被欺辱的往事,然后以此佐酒,让**的浆液浇一浇自家的肠胃,直似飘飘欲仙!
当金明桥外皇甫峻授首的消息传来时,罗绍威再也忍不住了,他腾的从椅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眼角湿润,口中喃喃道:“某是大帅了,某是大帅了……”
旋即想起父亲罗宏信再世时叮嘱自己的话——谋大事者必以静,于是踱步来到桌案前,提笔蘸墨,诗成两句曰“帘前淡泊云头日,座上萧骚雨脚风”他不是纯粹的武人,因为始终生活在魏博牙兵的阴影中,他自小便只能舞文弄墨,正如今夜般以读书度日。罗绍威写过很多诗,河北之上也小有名气,这两句诗信手偶得,却是上乘之作,他自己看了看,很是得意。正在苦思下面的句子,却见一个老家仆冲了进来,高喊:“大帅,李押衙来了!”
罗绍威再也顾不得什么诗歌和静气了,几步跃出书房,就见当年手下第一心腹李小喜正带着一群军兵向自己而来。
“德山,多年不见了,一向可好?”
罗绍威忍着激动望向李小喜,心头感激莫名。
李小喜抱了抱拳:“大帅,卑职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德山浴血整夜,煞是辛苦,来,且入某书房歇息片刻……老阿叔,快快整治菜肴,某要与德山叙旧……德山,很多年没来某这书房了吧……”
“且慢!大帅忒也客气了,卑职此来,还需向大帅借一件物事,望大帅不吝相赠。”
“好说,好说……”
李小喜恭恭敬敬行礼,向罗绍威致谢:“如此,卑职谢过了!”
随即微笑着向左右军士道:“——来啊,替某向罗帅借项上头颅一用。”
当李小喜提着罗绍威的人头来到袁象先的招讨使行辕时,袁象先被吓了一跳,顿时失了方寸。
“你……你……你怎么将他杀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慌了神的袁象先,李小喜轻蔑一笑。由不得李小喜看不起袁象先,昨夜入城的时候,招讨使行辕所部的宣武军差点闹出大乱子,他们只是按照袁象先提供的名单抓捕几个魏博将门中有数的大将,执行的是封禁而非杀戮之策,结果导致北城的数家魏博将门群起反击,袁象先手中的行辕牙兵顿时死了两百多人,差点连北门都丢了。
好在张景韶及时得了通报,急速率部应援,才将反击的魏博将门镇压下去,否则必然酿出大乱子。
但看不起归看不起,韩延徽交代的事情,李小喜不敢不尊,当下将头颅往袁象先桌案上一放:“袁招讨,这可是袁招讨返回汴州的护身符,没了这道符,恐怕袁招讨过不了你家王爷那一关。”
第六章 魏州血夜(六)
ps: 感谢七款和无赖缭乱兄的打赏。天复三年的正旦,河北大地上矗立了一百五十年之久的魏博镇轰然倒塌。魏州城的沦陷不是魏博镇倒塌的原由——立镇的悠久岁月里,这不是魏州的第一次沦陷,节度使罗绍威的身首异处也不是魏博镇倒塌的标志——历史上魏博节度使死于非命者不在少数。
真正让魏博镇轰然倒塌的是魏博将门的集体消亡,标志着名垂天下的魏博牙兵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也意味着魏博军立镇的根基一夜间不复存在。
在李诚中穿越来的那个时空,魏博将门同样惨遭屠戮,但凶手是宣武军。多年以后,魏博牙兵将会重建,重建者是杨师厚——但在这里,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不可能。
李小喜所部和袁象先所部联合实施了这次杀戮,赵在礼所部也是帮凶之一,至于身为幕后操纵手之一的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则死于自己布下的棋局之中。在数十年的岁月中,一切历史记载都将凶手锁定为宣武军,残存的魏州百姓们也纷纷指认,证明这一论断的正确性不容置疑。
一切直到百年之后,当部分绝密文档暴露于世,世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也并非都是真相。
杀戮从正旦那天的黎明时分开始,一直到午时方才结束,八千余户大大小小的魏博将门被清洗一空,男丁和老弱统统杀死,女子则被集体卖到了幽州。屠杀者以女子向卢龙节度府换取钱财的一幕被很多女人看到,这也成了屠城凶手是宣武军的罪证之一。后来很多魏州女子被沧州战场上投降卢龙军的魏博军卒们赎买回来,这些魏博军卒在面对宣武军的时候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反倒令卢龙高层们有些始料不及。当然,这些都是后事,这里先不再赘述。
战报传到幽州。李诚中犹豫了很久,终于没有向韩延徽询问究竟,以一种矛盾纠结的心理接受了官方上报的说法。
魏州血夜发生之后的第二天,莫州军进入冀州,怀约联军和沧州军分别从馆陶和莘县两个方向进入魏州境内。宣武军屠戮魏博将门的消息也被有心人向四处传扬,最后闹得天下皆知。
成德大将梁公儒统成德军主力驻扎于冀州,看着桌上的河北山川舆图,他的眉头早就揪在了一起。
成德镇如今只有两州之地,西为赵州,东为冀州。赵州也还罢了,但冀州的形势却危如累卵。冀州西北为深州、正北为瀛州、东北为沧州、正东为德州、正南为贝州,几乎已经是深陷卢龙军的包围之中,只余西南**十里地面连接着通向赵州和邢州的狭小出口,形势极其恶劣。
卢龙军大将周小郎、赵原平所统领的莫州军就在城下,正在做着攻城的准备。
梁公儒不想投降,因为成德和卢龙之间结下的梁子实在是太深了,连续两次向卢龙军捅刀子,这种仇恨换梁公儒自己。也觉得轻易不可化解。更何况就在一个月前,自己还准备捅第三刀,虽然没有真这么做,但这点用心也增添了不少仇恨值。如果投降的话。天知道自己和王大帅会不会被卢龙人用油锅烹了下酒?
但梁公儒也不敢和卢龙军打,连皇甫衙内的魏博牙兵主力都一战而没,自己手下的成德军怎么可能打得过卢龙呢?成德军的禀性梁公儒很清楚,打打劫、捅捅刀还凑合。真要两军放对,实在不是对手啊!这几十年的战绩已经表明,无论幽州是哪个人做主。无论派出来交战的是哪支卢龙军马,但凡一对一过招,成德军就没有胜过的时候。
可惜梁公儒没有更多的时间考虑了,城外的卢龙军已经开始列阵,准备攻城。
梁公儒连忙赶到冀州城墙上,就见黑压压的卢龙军阵肃穆井然,军士彪悍精壮,甲胄齐备、兵刃鲜亮,透着一股威压的肃杀之气,的确不是自家成德军这种乌合之众可比。此刻,卢龙军中十多架云梯已经推了出来,冲车、撞车也预备妥当,震天介的打鼓轰然鸣响,让人不禁双股战栗。
梁公儒吸了口气,向城墙上的军官们喝道:“尔等还愣着作甚?敌军就要攻城了,莫聚集在这里发呆,快些下去指挥防守!”
却见数十名军官躬身拜伏,动作相当整齐划一,口中齐道:“兵马使,敌军势大,不可力敌啊!”
梁公儒完全明白部下们的苦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只能硬撑:“狗屁!谁说敌军势大?战兵不过数千而已,后面的都是民夫!咱们也有近万子弟,哪里就怕了他们!”
军官们又道:“卢龙军素来凶猛,他们都是关外杂胡,还有很多纯粹的胡种,都是吃人的生番,咱们成德子弟一对一万万不是对手……”
又有军官补充:“非得三倍于敌,方可一战啊……”
梁公儒大怒:“咱们是守城,不是野战!守城一对一足矣!”
军官们急道:“兵马使,切不可浪战啊,冀州深陷重围,若是惹恼了卢龙人,恐生祸患!兵马使可还记得,四五年前卢龙进攻魏博,受阻于贝州城下,卢龙胡种们干了什么?他们屠城了啊!”
不管军官们如何请求,梁公儒都是不依,坚持要战。这个时候,卢龙军的云梯已经推过了冰封的护城河,开始向城墙上钩挂。
几个军官相互使了个眼色,忽然暴起,将梁公儒人头砍了下来,提着圆睁双目、仍露着不可思议表情的首级,向城下走去。其余军官们虽然惊骇无比,却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周小郎望着大开的城门,看着跪在自己马下的成德军军官,再看看托盘上的梁公儒首级,又气又怒。他是第一次单独领军作战,本来跃跃欲试的准备好生厮杀一场,结果还没开打,人家就降了,好似一拳击在空中,那股难受劲只有自己才明白。
赵原平拽了拽发愣的周小郎:“老周,老周……”
周小郎这才回过神来,遗憾的望着城墙上正在降下来的成德将旗,无精打采的冲成德降将们喝道:“滚起来吧!”
收了冀州之后,周小郎率部向赵州展开急行军,行军途中不停在心中默念:“千万别降,千万别降……”
可惜古人早有预言:世上不如意者,十常居**。等周小郎赶到赵州城下的时候,这座城池已经四门打开,早没了一个成德军的影子。等周小郎恶狠狠的扑进成德节度府的时候才在节堂横梁上找到了吊着的王镕,王镕已经自缢了。
宣武军在魏州屠城的消息传来后,王镕感觉自己走投无路,于是选择了自杀,只是想以此方法保住王氏血脉。至于王镕遗书中的王氏的血脉,就是那个当年曾被李诚中在河间城外农庄中擒获的王昭祚。
王昭祚已经十**岁了,长得却柔弱不堪,因为当年被擒一事闹出了心里阴影,对军事相当抵触,走上了和罗绍威相同的道路——喜读书。
周小郎当年是见过王昭祚的,但此刻他很郁闷,没有什么心情和王昭祚叙旧,便让部下将王昭祚送往幽州了事。
与此同时,怀约联军和沧州军也踏上了吞并魏博的脚步,但他们的脚步始终落后于赵在礼,每到一地,前面都会传来赵在礼攻占某某城的消息,然后两军所要做的便是接收防务。
连续十天,赵在礼飞夺七城的消息在整个卢龙军中传扬开来。到了月中的时候,他已经跨过相州,兵临卫州的黎阳,与滑州宣武军隔黄河对峙。直到此刻,韩延徽代表统战处发出的文书才追上了赵在礼的行进脚步,韩延徽要求赵在礼停步,否则真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打过黄河去。
相比其他几军而言,营州军的步调要慢一些,他们迟了一些时日才做好进军的准备。
营州军都指挥使焦成桥和都教化使魏克明的行军过程堪称“和平之旅”大军还没抵达易县的时候,易州兵马使张公庆便亲自率数十名亲卫迎了出来。望着张公庆一脸爽朗的笑容,焦成桥和魏克明非常怀疑对方是否知晓自己的行军目的。
“张兵马,某等率军而来,是为攻打易县的……”
焦成桥喃喃道。
“哈哈哈哈,焦将军说笑了,义武卢龙本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