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田亩中,青苗又长高了一些,但要收获,还需三个月,因此是指望不上了。而上次冯道从榆关中拉来的粮食补给,则在千百人的同时消化下,也正逐渐减少,预计还有二十来天便面临枯竭。
除了粮食问题外,过冬衣被仍显不够。冯道动员了山中的百姓,那些女娘婆子们一齐动手,缝制出了三百套冬衣,冬衣内塞满了关外特产的乌拉草,穿起来还算暖和,但却有些膈应,不是很舒服。这些冬衣优先供应了军寨内的士兵,老百姓们却没得穿,每次李诚中看到老百姓们大冷天穿着单薄的衣服瑟瑟发抖,都心里难受,着实不忍目睹。
另外,盐的消耗也是个问题。冯道拉来的半车盐虽然看似很多,但许多都用来腌制猎户们猎获的野味,所以消耗非常快,眼看又得去榆关讨要了。
以上,就是李诚中这个冬天需要面临和解决的问题。
但至少,这是一个,虽然这个很低,条件很严酷,可若是没有这个,李诚中谈不上真正的起飞。
李诚中想来想去,决定亲自回一趟榆关。有冯道主持白狼山军寨内的民政事务,他很放心,至于军事,他交给了姜苗、张兴重和周砍刀三人共同主理。所谓共同主理,就是平常的时候,各自管好自己手下的都队,遇到重大事项,则由三人共同讨论决定。如果讨论中有分歧,则三人投票解决。
李诚中不担心契丹人的进攻,一来契丹人已经改变了战法,以骑兵封锁补给线为主,二来如今军寨内的防御设施已经初步成型,抵挡契丹人应该不在话下。他担心的是部下的擅自出击,为此专门和三人一一谈话,尤其是周砍刀,对这个好战分子,他特意多叮嘱了一番,直到周砍刀不耐烦的挥手道:“都头放心去,某晓得了……都头不要啰嗦了,已经说好几次了,某真的晓得了……”
才放心的离开。
对于李诚中决定单骑走马赶回榆关,手下的军官们都不干了。大伙儿都跑到他的面前,纷纷请令,要保护他回去。但李诚中谁也不想带,一方面是手下这些军官都各自负有军务,战斗中的作用都很明显,想来想去谁离开都不合适,最主要的是,他决定夜晚出发,带着人反而是个拖累。
没有夜盲症,能在夜晚跟得上李诚中的军官少之又少,所以大伙儿也只能无奈的放任李诚中单独回榆关。而且单骑走马的话,五十里地一个晚上就能走完,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风险,大伙儿想了想,便不争了。
趁着夜色,李诚中选了一匹马舍中最健硕的快马,挎上腰刀,单人独骑离开了白狼山口,向榆关进发。马背后绑好了从契丹人头上割下来的二百多只耳朵,这是要回去复命请功的。光向周知裕要东西肯定张不开口,以战功来说话才有底气……;李诚中没有催马狂奔,催马狂奔是行不通的,不仅对战马是个极大的损伤,马力也受不住。所以他一路都是让战马小跑着走,中间还歇息了两次,就算如此,也只用了两个多时辰便赶到榆关之下。
镇守榆关的是赵在礼,他见到李诚中的时候有些惊奇,问明了李诚中的来意,两手一摊道:“兵马使已经返回平州大营了,那边募兵的事情十分繁杂。李郎先在某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天亮再走吧。”
李诚中摇了摇头,他不想多所耽搁,便吃了些东西,让战马恢复了体力,便向赵在礼告辞,继续向平州赶去。从榆关到平州修有官道,路便好走得多,同样两个多时辰,便走完了八十里地。赶到平州的时候,天色才放明。
见到周知裕的时候,这位兵马使正在吃饭,李诚中也不客气,接过粥碗,一边喝粥,一边啃着面饼,顷刻便吃完了。
李诚中先将上次白狼山军寨之战的经过详细汇报了,然后提着从马上卸下来的袋子,将契丹人的耳朵交给周知裕验看。没有经历过血战厮杀的人若是乍一眼看到那么多人耳,估计吃了什么全得吐出来,但周知裕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反而饶有兴味的仔细看了看,然后交给亲卫张龙检验。
张龙是周知裕身边资历最老的亲卫,对他尤为衷心,虽然到了此刻仍没有正式册封官职,却已经全权担负起整个平州军都虞候的职责,就连军法的事情也管了不少。张龙验看完毕,告诉周知裕:“兵马使,统共二百七十六只右耳,没有错的。”
周知裕又和李诚中详细商讨了此战中的一些细节,方才叹了口气:“如此大功,怎能不赏!李御侮且在营州稍待一日,某今日便去张刺史处。”
李诚中道:“兵马使,赏赐的事情可以容后再议,倒是粮饷的事情,还需兵马使多费心思。”
说着便将白狼山军寨现在物资紧缺的事情说了,从身上取出和冯道商量之后列出的物资补给清单,递给周知裕。
刀盾五十套、木枪五十杆、皮盔若干……
布帛百匹、绵百斤……
盐一车、茶三十斤、肉脯百斤、各类果蔬三车……
粮千石……
笔墨纸砚若干……
周知裕道仔细浏览一遍,见上面列名的物品种类繁多,且需求较大,皱了皱眉:“所需甚多,其中粮肉等物从大营便可给你部进行补充,其他的还需要找张刺史商榷。只是那么多东西,该如何运送过去?某听干臣言道,关外契丹游骑较多,榆关与白狼山间最甚,你部虽打了个胜仗,但似乎并未尽取全功。”
李诚中老老实实将契丹品部目前的实力一一道出,然后道:“兵马使,若是运送这些物资,需要至少五百兵卒押送,若是遇到契丹大队骑兵,只需结阵而行即可,契丹骑兵都是轻骑,是不敢轻易冲阵的。”
他便将自己所思考的布阵之法尽数讲明,遇到契丹骑兵时如何将车辆相连,步卒如何排阵,需要多少弓手、多少枪兵都讲了一遍。
周知裕思考良久,缓缓道:“你这法子从何而来?”
李诚中赧然,他这法子其实是穿越前那些知识和道听途说零七八碎拼凑而成,此刻也只能道:“我结合与契丹人的几次作战想出来的。”
周知裕对此则有些惊讶,这种结车阵对抗轻骑的法子看上去似乎可行,如果真是自己想出来的,那眼前这位可真谈得上天才良将了,这让周知裕对李诚中愈发重视了。只是法子虽好,但手下的兵都来自新募,再好的阵法也要靠人去打,真要遇到契丹骑兵的阻击,周知裕可没有太多信心。他决定先去找刺史张在吉商量,然后再做决定。
第五十三章 己未之冬(四)
平州刺史张在吉正在书房处理方方面面转来的政务,闻听周知裕到来,立刻迎入书房。
周知裕也不客套,直接道:“李诚中今日一早便回来了。”
张在吉一愣:“白狼山军情有变?”
周知裕道:“那倒不曾。但前些时日他们却在白狼山和契丹人打了一仗。”
张在吉问:“如何?”
周知裕道:“斩首二百七十六具。自家战死四十二人。”
张在吉紧张的眉头立刻舒缓下来,大喜道:“不错!此战结果可禀告节度府,当是近期内边关各处少有的大胜!”
说着,张在吉坐不住了,起身从案头的一沓卷宗中抽出一本,一边翻看一边道:“好问兄看过邸报了吧?”
周知裕点头道:“看过。旬月以来,卢龙塞、北口、镇远、蓟门、孔岭关、广边军各处均在交战,其中卢龙塞斩首一百三十五具、战殁九十余人,北口斩首十三具、战殁十七人,镇远斩首三十七具、战殁四十一人,蓟门斩首四十五具、战殁七十人,孔岭关斩首五十六具、战殁八十人……”
如数家珍一般,将各处战场的数字报了出来。
张在吉点头,一边翻看,一边接口道:“以上均为契丹人的骚扰试探,唯有广边军一战,契丹人主力出动,杀敌三百余人,我方战殁四百人,但因为战场被遮蔽,没有斩首数。”
看完后,又抬头道:“因此,白狼山一战,当是近期我卢龙军首功!通报节度府,传檄边关,可鼓舞我军士气!”
对于李诚中所部在白狼山一战中所取得的战果和意义,周知裕在验看李诚中带回来的那一大袋子耳朵的时候便心知肚明,但他此刻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张在吉看出周知裕有些心神不宁,问道:“好问兄似乎有话要说?”
周知裕从怀中取出李诚中所列的物资清单,递给张在吉。张在吉接过来细看一遍,沉吟片刻道:“东西不是问题,某可以从库中调出来。但似乎白狼山中境况不是很好……”
周知裕叹了口气:“李诚中回来对某说了,确实不太好,若是没有这些物资,这个冬天是绝对顶不过去的。除此之外,契丹人两度在他手上吃了大亏,如今也改变了战法,以骑兵遮蔽了榆关至白狼山的通道……”
张在吉想了想,问:“好问兄有何打算,让李诚中返回榆关?”
周知裕道:“尚未想好。白狼山是如今关外唯一的一个驻兵军寨,是咱们钉在契丹人身侧的一颗钉子。有了这颗钉子,咱们攻守的回旋余地要大很多,而契丹人欲攻平州,必先拔去这颗钉子,那里将是敌我争夺的要点。当然,就算白狼山重新落入契丹人手中,咱们大不了重新回收榆关,只是某担忧李诚中所部,那是我平州军目前唯一能战的精锐,若是损失在白狼山,实在令人心痛。”
张在吉道:“攻守之道,某非武将,知之不深。但某知道,自从李诚中进驻白狼山后,平州局势便安稳了许多,老百姓能够踏实下来准备过冬,那些准备逃往幽州的大户也重新定下心来不再谈论离开的事情。若是战场重新移回榆关,恐怕将是另一个局面……当然,是撤是留还得由好问兄来定夺,某是不懂的……至于李诚中所部,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周知裕道:“他自然是想留在白狼山,元利老弟可还记得,李诚中所拟的五年恢复营州计划?”…;张在笑道:“年轻人,心气自然是要高一些。某还记得,当年你投军之时,还指天发誓一定要做到指挥使。呵呵,如今好问兄已经是兵马使了……”
周知裕笑道:“你也成了一州之主。”
二人相视大笑,周知裕心情纾解了不少,当下便定了决心,问道:“元利老弟,单子上的东西多久能准备出来?粮食不需要了,直接从榆关取出来便可,也可节省时间。”
张在吉道:“一天之内便可办妥。”
周知裕点点头:“便请元利老弟筹办。某还要回去操练新兵,排练阵法,否则送不到白狼山去。对了,某拟由李诚中检校前营指挥使……”
张在吉道:“这是自然,如此大功,节度府也没话可说。”
李诚中终于等来了最好的结果,周知裕决定按照李诚中的需求派大队平州军押送物资进山,一方面支持李诚中过冬,另一方面也将这次押送作为训练新兵的重要经历。平州军已经陆陆续续征募了两个月,虽说一直在操练,但没有经历过战事,没有面对过敌人的军队,算不得真正能战的军队。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说,也是一次训练新兵的好机会。
遇到这样的上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李诚中压下心头感激的言语,遵照周知裕的吩咐,随张龙来到大营,挑选士兵,训练他所设想的车阵。
李诚中所列明需要的物资很多,预计将装满五十辆大车。张龙从军营的辎重库房中挑出五十驾大车,套上马,又挑选了三百名枪兵,集中了全营的两百名弓手,组成了这次押送物资的军阵。
行军时,大车分为两列,士卒走在当中,遇到契丹大队骑兵时,两列大车首尾相并,即可组成长方形的一个车阵。到时候枪兵站在车阵之内的最外侧,弓手置于内里,一边行军一边射箭。面对这样的车阵,契丹轻骑是冲不进来的。
有那么多战场经验在身,又带兵和契丹人硬碰硬打过两次且都获胜,李诚中目前可算平州军官中威望最高之人了。张龙的资历虽然比李诚中老许多,但却十分佩服李诚中,对于李诚中的传授都全部记在心上。李诚中亲自训练了一天,将队伍大致训练成型,便来到了中军牙堂,他要向周知裕辞行,及早赶回白狼山。张龙则接手继续训练,他还要训练七天,直到军兵们真正熟练之后,才能起兵押送。
当晚,周知裕在营州摆设酒宴,为李诚中所取得胜利庆功。所有队正以上军官全部参加了酒宴,李诚中虽然酒量好,这个时代的酒水虽然不高,却也喝得他着实醉了一场,直睡到日上三杆才爬起来。由于物资的筹备和车阵的演练还需要时间,所以定好十日后押送到白狼山的日期后,李诚中不再耽搁,骑马返回榆关。
赶到榆关之时,还是下午时分,赵在礼打算让李诚中歇息到晚上再走。李诚中看了看日头,离天黑还有约莫两个时辰。虽说离开白狼山还不到两天,但他却已经归心似箭,估算着真正遇到契丹游骑堵截的范围之内时,天色应该也黑了,便谢绝了赵在礼的挽留,出关而去。
解决了白狼山军寨过冬物资的事情,李诚中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心情大好。北方的冬天黑夜来得快,他又刻意放缓了马速,行出榆关三十多里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李诚中哼着《打靶归来》下了马,打算歇息片刻,等太阳落下去,天色变黑以后再出发。接下来的二十里地就将进入契丹游骑出没范围之内,要小心些才好……;李诚中刚放完水,吃了点随身带的干粮,就听见西边传来马蹄声。他心里一惊,连忙朝西观望,就见西边驰来一匹战马,马上端坐一人,一边回头一边拼命催马狂奔,转眼间就奔到李诚中面前。
骑者冲到近前,一见李诚中,立刻挥刀砍了过来,李诚中连忙滚身闪过,抽刀护在胸前。那骑者却愣了愣:“卢龙军?”
李诚中一听是汉话,忙点了点头,骑者道:“赶快走,后面有契丹人追兵!”
说完之后,也不顾李诚中,继续催马向东而去。
李诚中莫名其妙,往骑者来时的西方看去,只见地平线上显出几名骑兵,正在向这边追来,仔细辨认之下,似乎真的是契丹人的打扮。他骇了一跳,连忙上马,略略一想,便紧追着刚才那人往东狂奔去了。平原草场之上,一眼可以望出很远,最好的逃命方法就是先往东跑,脱离开追兵的视线之后,才能改变方向往北回白狼山。
李诚中的马力是才催起来的,比身后那些契丹人的战马要足,奔行片刻之后,渐渐将契丹人的身影甩出了地平线。他开始改变方向,往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