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表字泉河,这个表字还是周知裕当年学着读书的时候为手下这个最衷心的亲卫所起,这也是两人关系亲厚的最直接表现。
张龙想了想,小声问:“不知李诚中和干臣老弟……”
却没有说下去,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知裕一听就笑了,他对张龙的性子非常熟悉,知道对方不是要跟李诚中和赵在礼别苗头,而是为自己骤然提拔而不安。当下温言道:“泉河,你跟随某也有多年了……”
张龙接口道:“十二年另三个月。”
他说的是光启二年的事情,当时刘仁恭镇戍妫州龙门,周知裕在刘仁恭部下担任伙长,张龙那个时候便是周知裕伙里的老弟兄。其后周知裕被刘仁恭看中,调任亲卫,便通过一系列努力,堪堪将张龙提拔为伍长。自那个时候起,两人之间便结下了深厚的交情,这种交情中既有战友之情,也有兄弟之谊,更有师长之恩。
周知裕叹了口气:“十二年了,你随某大大小小打了无数次仗,你救过某三次命,某也救过你两回,这份生死之情,在如今的平州军中是独一份的。某这些年来也有了些成就,如今更是平州军一方军头了罢,但你却仍是某的亲卫……说起来,某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张龙忙道:“老伙长说哪里话来,某自家知道自家事,以某的才干,其实是不合领兵的。某最大的心愿,还是跟随在老伙长身边,看着咱们平州军逐渐壮大,将来也能够在幽州说得上话。”
“这一天不远了……”
周知裕望向幽州方向,微微一笑,道:“既然泉河知晓自家事,某就明说了,李诚中某是要大用的,这人能打仗,有担当,将来是咱平州军的一柄利刃;赵干臣某也不能撇在一边,他的家世你也知道,将来对咱们平州军,也有极大用处。至于泉河你……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且不提你跟随某身边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咱们平州军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雏形初显,你也是立有大功的。你的性子稳重、耐心、勤勉,才具不在沙场之上,而在于打理军务之间。某的用心里,你将来是要做整个平州军都虞候的。帮某看好这个家,莫让咱们辛苦打下来的这方天地崩散离析,这是你的最大责任。”
张龙心头一热,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见周知裕从桌案上取过两份告身,递给张龙:“此去白狼山押运军辎,路途凶险,泉河要小心在意。另外,这两份委任告身是给干臣和李诚中的,你到时候代某宣读。”
张龙接过来展开一看,见到两人的委任官职和阶别,才终于松了口气。
周知裕又递过去一沓告身:“这是榆关和白狼山其他军官的委任告身,泉河也一并宣读吧。到了白狼山,李诚中若是还有什么需求的话,你就看着办,能够做主的就当场做主,做不了主的便回来与某分说。”
张龙答应了,转身离去,他已经将车阵演练成型,就等周知裕一声令下,便要启程奔赴白狼山……;临走时,张龙又被周知裕叫住:“李诚中跟随某也有大半年了,至今不知他的表字,如今他也是咱平州军中的一号人物了……”
张龙点点头,他明白了周知裕的意思。一直以来,大伙儿都以官职和秩别称呼李诚中,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表字。周知裕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想为李诚中取表字。
表字不仅是人们相互间的一种简单称谓,更代表着你的出身、背景和依靠。当男子成年之后,家中长辈总要去拜请认识的长者为孩子取表字,这个长者应当是家中所结识最值得尊敬的人,或者说,最有分量的人,而长者也不会轻易答允,但凡答允,就意味着这位长者对你或你家人的认可。而在军中,许多大头兵是没有表字的,上官也会赠与自己得意的下属以表字。
这种上级之于下级,或者前辈之于后进的表字赠与,已经成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说白一些,就是拉拢人的最佳手段。谁给你取了表字,那么这个赠你表字的人就会被认为是你的尊长,他以及他身后的势力也会成为你的背景和依靠。将来你受了欺负或者遭遇不公的对待,给你取表字的人和他身后的势力,就有义务为你出头;反之,尊重并听从赠与你表字者的吩咐,将其作为你的师长来看待,也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这种关系,就好像刘仁恭和周知裕、周知裕和张龙。
当初李诚中还是大头兵的时候,没有表字也还罢了,如今已经成长为独挡一面的军将,有一个表字也成为当务之急,否则就代表着他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他的出身问题就会一直高悬头顶,在整个幽州,他迟早要为此遭人鄙薄,对于将来的继续升迁也会成为一种无形的障碍。
周知裕想为李诚中取表字,说明他对李诚中的看重已经到了一个非常高的高度,迫切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拉拢李诚中。但是作为上官和长者,他不能明说,只能让李诚中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来。一旦李诚中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就等同于向周知裕表示效忠,正式从明面上进入周知裕的体系,而且还是核心体系。
对于张龙来说,他也很希望看到这一点,当周知裕赠与李诚中表字之后,他和李诚中也就同时建立起了一种稳固的内在联系。
第五十九章 己未之冬(十)
榆关守卫战过去了两个月,关城上的城楼已经重新建起,其他如箭塔、拍竿、吊索、火油架等大型守战器具也修筑一新。
城楼上高高竖立着两杆月白色红边的大旗,一杆上书一个大大的“刘”字,“刘”字旁是两行小字,分别写着“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卢龙节度使”;另一杆写着一个“周”字,两旁的小字为“平州兵马使、榆关守捉使”和“游击将军”两杆大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自从出任右营甲都都头的消息传回本家之后,赵在礼这个庶出子弟也终于引起了家族的重视。老赵家子弟众多,在军中担任都头以上军官的也不算少,但像赵在礼这样通过自身努力,不声不响做到都头级别军官的却并不多,更何况,赵在礼的发展趋势看上去绝不会止步于此,至少在目前,他便以都头、任勇校尉的职衔统领平州军部署在榆关的三个都,就职权来说,他已经算得上一个指挥使了!
老赵家一旦注意到了这位庶出子弟,便开始对他寄予了厚望,并立刻给予大力支持。除了战马、甲胄、兵刃和钱饷方面的支持外,还派出几名家丁前来听用,于是赵在礼立即着手修缮战具、训练兵卒,整治战备。他家学渊源,又有家中所派熟悉军事的家丁协助和指点,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上手极快,整个榆关的守备在两个月内便换了个面貌。
此刻的赵在礼可谓春风得意,但春风得意的赵在礼从张龙手中接过自家刚到的委任告身时,和张龙一样,感到了一丝惶恐和惭愧。委任告身中,任命赵在礼检校平州军右营指挥使,秩别御侮校尉、从八品上。
任何军队里,要想真正在军营中立身,除了各方面因素外,首重的必然是军功!所谓无功不受禄,除了那些不知廉耻、以溜须拍马为晋身之资的小人之外,凡是有良知的军人,当所受之赏远大于所立之功时,都会感到惶恐和惭愧。赵在礼出身军将世家,对此有一份更清醒的认知。
赵在礼这一段时期领军驻守榆关,在训练新兵和修缮战具中耗费了无数心血。他付出的努力越多,就越明白当初李诚中在这座残破关城上抵御契丹人到底有多难,尤其是他打听到白狼山军寨的情况还不如当初那座榆关之时,对于李诚中在白狼山所取得的胜利更感到了由衷的钦佩。
自己被任命为检校右营指挥使,秩别也提为御侮校尉,那么李诚中……
看罢委任告身之后,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和兴奋,而是带着一丝不安的向张龙道:“泉河兄,不知李诚中……”
张龙笑了,他取出另一份告身向赵在礼一晃:“干臣老弟放心,兵马使对此是有数的,这告身你就安心接着吧。恭喜老弟,从此榆关之上可以增加一杆将旗了。”
当官阶升到指挥使之后,便跨入了中级军官的行列,这是一个军官阶别的分水岭,已经有资格打出旗号了。赵在礼的将旗应该这么书写“平州军检校右营指挥使、御侮校尉赵”听张龙这么一说,赵在礼松了口气,心里的那股子欢喜劲也终于升了上来。他连忙安排下去,命令手下军兵将粮仓中的军粮取出一千石,装上张龙带来的大车。等张龙将一切物资准备就绪,赵在礼带着九十名兵卒来到他的面前……;“干臣老弟,这是何意?”
张龙不明白。
赵在礼拉过为首的那名军官,向张龙介绍:“这是元家三郎,泉河兄当是见过的。三郎与某乃是发小,此前曾在义儿军中任伙长之职,听说某到了平州,便央请自义儿军中调了过来。此番泉河兄领军押运军辎,某意遣三郎领兵随行,一来壮泉河兄军色,二来……这帮子新兵都没经历过战事,某意请泉河兄代为关照,也让他们历练历练。泉河兄放心,这些兵都是某精挑细选的精锐,断不会给泉河兄添乱。某当日听李诚中说过,泉河兄的车阵中不曾安排有刀盾近战之士,这些兵也可填补一二……”
这个年轻人张龙是见过的,不仅见过,张龙还亲手办理了他的安置事宜。元家三郎名行钦,表字绍荣,是幽州城中元家的直系子弟,如今年方一十七岁。虽说元行钦年岁不大,却经历过河间城下与成德军的大战,斩首两级。
从卢龙军精锐的义儿军自请调往苦寒的边关平州,张龙当时还十分奇怪,过问了元行钦的请调原因,据元行钦亲口所言,乃是为了和好友赵在礼为伴。对于这种经历过战事征伐并立过军功的军官,张龙自然是举双手欢迎的,当时请示过周知裕后,便直接委任了队官职务,并按照本人意愿,派遣到了榆关,接受赵在礼指挥。
听赵在礼这么一说,张龙想了想,便点头答允了。如今平州军中,除了李诚中所部经历过战事洗礼外,所有都队全是新兵,能够多感受一下沙场氛围,对于平州军的成长和发展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
张龙率领的押运车队由中营三百名枪兵和各营拣选的弓手两百人组成,此外还有两百民夫,有了这九十名刀盾手,既对防御契丹人骑兵的漫射有所帮助外,在近身搏战时还将是一支有效的力量。只是他们没有练习过车阵战法,张龙便在榆关下重新排演了几次,让元行钦指挥这些刀盾手参与其中。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龙便命令车队出关,向西北方的白狼山进发。
出了榆关之后,车队按照之前排演的方法,成两列纵队行进。两列车队之间,则是五百九十名平州军卒。近八百人、五十驾马车的队伍行进在草原上,声势显得十分雄壮。
张龙随大军行军了一辈子,南征北战,经验丰富,但指挥那么大一支队伍行军,却是他平生第一次。他十分谨慎的派出十名斥候,在周围四处游探,以期在遭遇契丹人堵截的时候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这些斥候是从平州军斥候队挑选出来,虽说只有十人,但已经是整个平州军斥候队的一半了。他们不一定比得上契丹游骑那般擅长骑射,马术却十分精湛,作为新立的平州军来说,这些斥候才是真正的精锐所在。
派出斥候之时,张龙下达严令,规定了这些斥候的哨探范围,最远不得超出车队两里。他不敢让斥候走得过远,哪怕损失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最初的二十里地安然无事,但随着车队的继续向北,终于在周遭发现了契丹游骑的踪迹。张龙命令斥候队回收一里地,然后继续前行。随着契丹游骑的频繁出现和越聚越多,张龙干脆命令斥候队回到车阵当中。这个时候再放出斥候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很明显,契丹人已经盯上了车队,一切就看人家想不想打了……;张龙命令车队加速前行,争取在契丹人大队赶到之时,能够离白狼山更近一些。按照他和李诚中的约定,车队离白狼山越近,李诚中出山的接应力度就越大。
当车队行进到黄昏时分,已经远远能够看到白狼山浅浅的身影时,张龙进行了目测估计,推算出离白狼山口还有七八里地。然后,他看到了前方两里处挡住去路的四五百契丹骑兵,于是张龙下令车队改变阵型。
这是张龙第一次指挥战斗,也是绝大多数车队中的平州军士兵头一次面对敌军。几乎所有人都呼吸有些急促,握着兵刃的手心开始发汗,处于了紧张状态。
好在之前排演过多日,虽说大伙儿都十分紧张,但仍然按照之前的部署改变了车阵队形。民夫迅速将两列车队首尾的各十驾大车横向合拢,然后以绳索扣住每驾大车的勾环,于是车队变为一个二十驾车宽、三十驾车长的方阵。民夫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黑巾,将马眼蒙上,防止马匹受惊乱窜,又从车上取过厚毡毯,覆盖在马背上,以尽量减少马匹中箭的几率。
准备完毕后,大部分民夫都躲入车阵之中,只留少许驭术高明之人,披上皮盔皮甲,在大车内侧驾驭马匹,保持车阵继续向前。
六十名枪兵顶盔贯甲组成两排枪阵,前出至车阵外,以保护正前方拉车的马匹,二十名刀盾手则均匀的塞入第一排枪阵中,他们高举盾牌,尽量为枪兵抵挡敌人的漫射。其余枪兵和刀盾手则在车阵之中防御契丹人对车阵两侧及后方的威胁。整个车阵在盏茶时分就布置完毕,枪口冲外,枪刺如林。
对契丹人的攻击则由两百名弓手负责发起。他们藏在车阵之中,每人身背三壶箭矢,组成四波次漫射队列。在李诚中的设计中,他是打算按照“三段击”的方式来分配弓手射箭频率的,但在实际排演时,他发现平州军的弓手射箭速率较慢,按照“三段击”方式射箭,会出现很大的空档和漏洞,便干脆改为了“四段击”每一击将有五十支箭矢发出,以保证做到不间断的箭雨覆盖打击。因为步弓的射程要比骑弓更远,当契丹人策马冲到能够和平州军对射的距离时,应该已经至少经历过两百支箭矢的打击。
这座车阵的排布及作战方式,是李诚中掏空了脑海中那些来自后世的记忆,再结合与契丹人作战的心得后,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实事求是的说,这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