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郎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赶紧来找你们。李郎给出个主意,要是周指挥使真的撇下咱们,可……可如何才好?”
李诚中想起白rì里周知裕扶住营门等待弟兄们回归时大哭的样子,摇了摇头:“周指挥使不会丢下弟兄们的……或许是去中军请命罢……先莫惊慌,等等消息再说。”
三人在帐内坐不住了,又出了营帐,遥望中军大营的方向。隔了一会儿,李诚中便对姜苗和王大郎道:“你们分头去把弟兄们叫起来,收拾好到我的营帐内集合,只带兵刃细软,小点声不要闹出大动静来。”
军营中没有军令就擅自收拾行装,这是杀头的大罪,李诚中本来也不yù行此违令之事,但事情紧急,若是周知裕真的撇下弟兄们不管,大伙儿便都要死在这里。能够早一些做好撤离的准备,便多一分保命的希望,事到如今,李诚中也只好抛开军令不顾了。
姜苗和王大郎都知道这么做的严重后果,小心翼翼的到周围营帐轻声唤醒了大伙儿,悄悄的集中到李诚中的营帐内。连上李诚中等人,酉都还剩二十三个弟兄,现在没有都头、队官,连同李诚中原来的老伙长在内的多名军官都死在乱军中,在这种慌乱的时刻,底层的军卒都习惯性的要寻找主心骨。这些人大半都是白天跟随李诚中逃回来的,对李诚中也算服气,兼且李诚中和姜苗两个又是伙长,算是目下酉都军阶最高的军官之一了,所以他们怎么说,大伙儿便都怎么做。
李诚中深深知道,在这个逃命的时刻,做好组织工作的重要性远超一切,所以干脆擅作主张,把酉都散乱的各伙儿编配重新调正了一番。在这二十三人中,除了李诚中和姜苗外,还有张兴重和周砍刀两个伙长,这两人都是卢龙军老兵,但出身却有天壤之别。张兴重是卢龙军将世家,只不过是旁系子弟,所以一直在大头兵中厮混,只是在健卒营立营时才调过来升了个伙长。周砍刀是个孤儿,打小便没有名字,被人一直称呼“周大”长大后在武邑县学徒做了屠夫,因为力大,用刀功夫也好,往往一刀就能连筋带骨砍下一段肉,所以又被人叫成“周砍刀”他很喜欢这个叫法,便干脆以此为名了。
按理说这两个伙长的资历远比李诚中来得深,但张兴重一身本事长久以来得不到重用,早已有了很浓的自卑心理,平素在军营里话就不多,此刻也只是默默无语,一切都听李诚中的安排;周砍刀倒是自负有几分力气,刀法也好,心气比较高,但白天刚被李诚中在乱军中救了命,在李诚中面前便自感矮了一头,暂时唯有听命行事的份。
李诚中将酉都重新做了编排,让姜苗、张兴重和周砍刀各领六人,自己不领兵,只是让王大郎跟随在自己身边。这么一番安排大大出乎几人的预料。手下带不带兵,事关军权问题,虽然只是几个兵,但那也是军权!张兴重诧异的看了李诚中一眼,没有多说话,周砍刀则干脆放下了心来,反而为之前担忧李诚中要压过自己的心思有些惭愧。自从贝州一战后,姜苗就越来越对李诚中言听计从,颇有一种“凡是李诚中说的都是一贯正确的,凡是李城中做的都是要坚决拥护的”感觉,此刻自然更不会反对。
这个时候李诚中其实耍了个滑头,虽说没有领兵,但实际上却等同于把他自己安排在了凌驾于三个伙长的位置上。大伙儿一块儿行动,他又是这番调整的安排者,手下虽然只有王大郎一个兵,但那三个伙长遇到事情会不来和自己商量吗?更何况还有姜苗这个“嫡系”全力支持自己!
做好安排,李诚中又吩咐赵大去将干粮取来,一一打包分给众人。这个“吩咐”是必要的,是对大伙儿有利的,所以也是很正常的,赵大本人很自然的就听从了吩咐,赵大的伙长张兴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个细节相当关键,习惯的力量非常可怕,当大家习惯了听从李诚中的吩咐后,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众人静坐在营帐内,李诚中再次“吩咐”王大郎用刀子将牛皮营帐割出一条条细细的皮带,然后要求大家绑在鞋上扎紧,顺势又将小腿绑了。大伙儿将信将疑的按照李诚中所教的方法扎了个简陋的绑腿,感觉很是有些怪异。
周砍刀绑好后原地跳了跳,皱眉道:“李郎,有些紧,不是很舒服。”
王大郎道:“伙头,这么绑了作甚?”
王大郎对李诚中的称呼由“李郎”改为“伙头”显示出李诚中的权威初步得到彰显。
李诚中笑着解释了一番,告诉大伙儿这么绑虽然感觉绷得有些难受,但跑起来更加利索。他没有过多的解释扎绑腿可以保证腿脚在长途奔行中的各项好处,只是用了最容易理解的“利索”两个字。这么一说,大伙儿纷纷点头,确实,谁都感觉脚脖子上力道增加了些。
就在大伙儿焦急等待之中,只听营外马蹄响起,李诚中让王大郎出去探察,才知道是周知裕回来了!大伙儿这才放下心来。又过了片刻,便有人到各帐传令,让大伙儿马上拔营起寨。健卒营中立刻喧闹起来。
酉都早已做好准备,第一个赶到周知裕的中军大帐外等候,没有多久,只剩两千来人的健卒五营纷纷集中过来。但因为事起仓促,大伙儿听说要拔营撤退,都有些慌乱,许多人根本没有收拾,随手抄起兵刃就赶了过来,连衣裳都没有结束好,一片乱哄哄的样子。
周知裕也顾不得许多,见大致差不多了,便立刻吩咐整队出发,出营向北而行,追赶中军。民夫营已经在中军的保护下先期出发了,那里自有粮草辎重,所以周知裕连一应军缁器具都不要了。
大军在黑暗中饶过城墙,默默向北,大部分弟兄都患有夜盲症,只能磕磕碰碰的在可以夜视的弟兄们拉扯下一路前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就见魏州方向燃起冲天大火,火光映红了半片天,却是殿后的弟兄放火焚烧来不及搬走的辎重。大伙儿心里更加慌乱,脚步加快了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忽听身后一片呐喊厮杀声响起,声音迅速向北蔓延而来。但凡头脑稍微明白点的人都明白,这是追兵到了!队伍哗然间顷刻崩散,大伙儿再也顾不得队形,忙乱着就开始向前狂奔。
第十二章 北回归线(二)
是年五月,义昌军节度使刘守文率军南下内黄阻击汴军,不慎中伏,大将单可及被阵斩于青草坡。汴军李思安、张存敬、袁象先等率军掩杀,刘守文只以身免,逃回魏州城下。当夜,在攻城中遭受重挫的卢龙军拔营撤兵,却不防城内皇甫峻、葛从周、贺德伦领军出击。殿后的卢龙军焚烧大营意yù阻敌,却被随后赶至的李思安等杀到。于是卢龙军诸军尽溃。
得益于之前在李诚中军帐内的撤退安排,组织完备的健卒前营酉都在溃逃中保持了完整的建制。途中多次遭遇追击的小股骑兵和步卒,酉都均没有如同其他卢龙军一般疯狂逃窜,而是转过身来停下脚步,前排长枪、后排弓箭严阵以待。对于这种组织完整的部队,追军是没有兴趣上前厮杀的,更多的首级就在前方,何必在这里搏命?
而对于大队追兵,酉都很远就能看到,躲藏起来或者改变方向逃跑都要从容得多。因此,一路上酉都竟然奇迹般的没有折损一人。这种有序的行进式撤退在保证了相对安全的同时,也丧失了速度,除了因为身负粮食和兵器之外,速度上的丧失还有被李诚中刻意压制下来的原因。
周砍刀是第一个提出异议的,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么个走法,还需要半个月才能回到幽州,这一路上都是追兵,许多已经远远超过了酉都,等到那些追兵退回来的时候,双方还将再次遭遇。这一观点得到了不少酉都士卒的支持,他们急于回家的心思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迫切。
张兴重在这一点上坚决支持李诚中,他在深思熟虑后把李诚中这么做的原因按照自己的理解表达出来。每天四十里的行进速度是合适的,这样可以在遭遇敌军的时候有体力投入战斗,对于追兵来说,有组织、且有能力战斗的敌人是不会去攻击的,除了“穷寇勿追”这个军事常识之外,任何得胜的军队都不愿意再在大胜之后作无谓的牺牲,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足够的首级可以领取军功。这一点已经在这两rì的遭遇中得到了充分证明。
既然张兴重意识到了自己的意图,并且宣之于口,李诚中也不愿再废口舌。在张兴重和姜苗的支持下,酉都继续按照每天四十里的速度向北行进,周砍刀和那几个嫌慢的弟兄也只好跟着这么走,他们可没有胆子脱离酉都自行逃跑,散兵溃勇在河北大地上单独逃跑的下场是可怕的,这已经从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三三两两的无头尸首上得到了应证。
李诚中还要求所有人尽量节省口粮。出发之际,每人包裹里准备的口粮只够三rì食用,也就是说,至少还缺十二天的粮食。好在这个时代的河北大地上草场茂密、树林成群,环境极好,所以野生动物也比较多。一路上酉都尽量以打猎为主,猎取野兔、豚鼠、野羊之类食用,尽量将粮食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酉都经常可以看到地上倒下的卢龙军尸身,首级早已被割下,就这么趴伏在旷野之中,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野兽过来,将尸体上的肉叼走,最终将化作累累白骨。想起这些尸首之前还是活生生的卢龙军弟兄,还在一处战场上并肩战斗,大伙儿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
远离了魏州战场后,酉都这几rì里暂时安全了,整整一天都没有碰到追兵,但这种安全注定是暂时的,追兵都已经超过了酉都,也许不久之后返回的路上便会狭路相逢。所以大伙儿提高了jǐng惕,不敢过多暴露在旷野之上,沿着有树林的地方行进着。
但就算如此,酉都仍然碰到了第一队回撤的汴军追兵。当时目力较好的姜苗看到东北方有一片小树林,rì头已是晌午,于是李诚中决定带领大伙儿到林子中稍事休息,避避正当头顶的烈rì。这个决定很正常,三个伙长都没有任何异议。于是酉都很快进入林中。
在这里,他们迎头撞上了正在林中歇息的一小队汴军步卒。两边突然遭遇,都是惊诧莫名,一阵呼喝之后,剑拔弩张的对峙起来。酉都人多,数量是汴军的两倍有余,汴军只有十人,看上去正好是一伙儿编制的样子,领头的汴军军官便不敢抢先动手。
汴军虽然人少,但装备着实jīng良,人人都套着皮甲,头上顶着铁盔,除了刀剑齐备外,还有两张弩!相比起来,酉都看上去实在有些寒碜。尤其是看着这两张弩,李诚中心下猛的一紧,便也不敢造次。
双方对峙良久,每个人汗珠子都顺着额头往下淌,都在互相打量着,谁也不敢率先发动,甚至都不敢擦一下汗。汴军身后有一辆不知哪里弄来的牛车,车上满是头颅,看的李诚中眼皮直跳,头皮发麻。他知道这肯定是对方的战利品,车上必定都是卢龙军弟兄们的首级,心下不禁有些悲愤。看着那车头颅,他很想扑上去干掉这帮狗娘养的,但……他身后还有二十二个酉都的弟兄,他之前曾经大声的向大伙儿保证过,他要把大伙儿安全的带回家去。
汴军的军官忽然道:“对面的弟兄,咱们两不相争如何?你们向北,我们向南,只当没有看见。”
李诚中看了看那车,又想了想身后的酉都弟兄,终于还是忍住,点了点头。双方慢慢后退,等李诚中率队出了林子,汴军那边也赶起牛车穿过树林,向南而去。
脱离危险,李诚中大大松了口气,他正想加快酉都的行进速度,却忽然听见身后“啪啪啪”的脆响。回过头来,只见周砍刀正在使劲煽自己的耳光,双颊上红了一片。大伙儿都诧异的看着,只有周砍头的一个同乡周小郎拽着他的手臂不停制止,但周小郎眼眶也已经红了。
周砍刀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某就是个懦夫……某就是个怕死的懦夫!某应该冲上去的……”
周小郎也在一旁垂泪。
李诚中问了半天,周砍刀都只是大哭没有回答,只那周小郎哭着解释了原委。由此再向北三十里就是武邑城外的周各庄,也就是周砍刀和周小郎的家了。适才汴军身后牛车上拉着的并非卢龙军弟兄的首级,而是周各庄村民的人头!其中有几具赫然便是二人的相熟。汴军是在杀良冒功!
周砍刀蹲在地上大哭着,反复抽着自己嘴巴子:“某自负武勇,却是个懦夫!没胆子上去拼命……该死的贼汴军啊,快六十的老人家都不放过……三叔伯啊……你从小眷顾某,某却不敢为你报仇啊!”
周小郎也哭道:“还有小幺子……”
周砍刀一愣:“还有小幺?”
周小郎满脸泪水,点点头:“大郎,我看见小幺了,在里边……”
周砍刀又放声嚎了起来:“小幺子……某对不起你啊……”
二人这般放声痛哭,酉都弟兄们都沉默起来,李诚中想着那一车的人头,心头压抑难言。
哭着哭着,周砍刀赫然站起,转身就向来路奔去,周小郎也紧随其后。李诚中忙让人把两人架回来。周砍刀果然好大力气,张兴重等三个弟兄上去才把他摁倒在地。周砍刀挣扎着,兀自大叫:“放开某!放开某!某要回去报仇!姓李的,让他们放开某!天杀的张兴重,快松手!”
李诚中并非那种为了兄弟宁愿插自己两刀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有点自私。他跟随大军冲入贝州、在全军撤退之前违令集合酉都等事情,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可他又不是那种自私到损人不利己程度的小人,相反,他的性格中包含着很浓重的热血因子。他会因为身处壮观的卢龙军行伍中而心cháo澎湃,在贝州危机的时刻拼死奋战,为了大帅刘仁恭的几句话欢呼鼓舞,为魏州城下无数死去的弟兄悲哀伤痛。
而此刻,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周砍刀和周小郎,想着那一车人头,他的热血再次涌上心头。他环顾了一圈酉都的每一个弟兄,然后示意放开二人,深吸了口气道:“我想回去……有没有人跟我来?想来的跟上,不想去的留在原地等候。”
说罢,转身就往来路上折返。
姜苗一言不发,紧跟在李诚中身后,王大郎打了个呼哨,也大步跟了上去。周砍刀和周小郎愣了愣,连忙起身,边擦眼泪边追李诚中。张兴重沉默的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