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重一边看,身旁的骑兵营教化使魏克明一边小声禀告:“刚才大致数过了,火堆有八十七处,但从排列间隔来看,应当不止,想来部分火堆已经熄灭了。某等将排列中缺失的部分也补进去做了估算,加起来应当有一百二十左右。按照咱们营州军的标准来看,这个营地的规模应当有一千二百人,若是胡人,应当为四百八十人至九百六十人之间。”
营州军夜间野外驻营时一伙十人点燃一堆篝火,胡人则分大帐或小帐燃火,大帐为八人、小帐为四人。
张兴重略一思索,问道:“这里应当属于咱们的斥候侦骑范围之内,忽然冒出这么一支兵来,怎么白日里没有报告?”
魏克明道:“骑兵侦骑在三十里范围内一日回报两次,五十里内一日回报一次。至昨日午时,这里并没有发现异常。”
这句话也就意味着这个忽然出现的营地是昨天午时之后才冒出来的。
张兴重又问:“对方的情况有没有进一步打探到?”
魏克明道:“刚才已经派了两个人悄悄摸过去了,卑职没让他们骑马。叮嘱过他们小心谨慎些,此刻尚未返回。”
张兴重在心里暗自合计了一番,在这个方位上出现的军队无外乎三种情况,来自卢龙其他边关军镇的友军、契丹兵或者奚兵。这里属于营州势力范围。又靠近柳城,无论是卢龙友军还是奚兵,进入到这么一个敏感的地区,按理都应当知会通报营州军,取得营州军的认可,因此,这三种可能性中又以契丹兵最为可疑,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支部族。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本身就是对营州的挑衅行为,尤其对于在和龙山北麓练兵的北方指挥部而言,具有极大的威胁。这支忽然冒出来的军队若是友军或者奚人也还罢了。要是真是契丹人,要是这支契丹军队真是直奔自己而来的,那么后果必将不堪设想!张兴重此刻忽然生起一种后怕且又庆幸的心情,还好自己临时起意进行野外夜间行军,如果耽搁到明天。可就真是要闹个灰头土脸了。
此刻敌我未分,张兴重不能贸然下令攻击,但进行战前准备是势在必行的。他当即下令:“传令全军披甲,各部立刻战前动员并紧急进餐。命令:准备完毕后将各部展开。迅速组建战时编制,步卒一营为中军、步卒二营为左军、步卒三营为右军。各军前行一里,进至距敌二里处列阵;三军间隔半里。形成对敌半弧形包围圈;将骑兵营三个都全数收拢,跟随指挥部待命。要求,各部作战准备时保持静默状态,不得喧哗,违者军法从事!”
所谓战时编制,即此次北方指挥部训练计划中的一种临时编组行为,当需要将部队拆分以组建独立作战的阵列时,三个步卒营各抽调一都,形成包括枪兵、刀盾兵和弓手的营头,以保证在兵种齐全的情况下能够完成独立的战斗任务……;随着一阵阵简短急促的口令,各部立刻开始了作战准备,士兵们从战马上取下皮甲,相互帮忙,替身旁之人披挂整束,又从干粮袋中取出面饼和清水,匆匆忙忙的往嘴里塞,以保持和恢复体力。在虞候参谋的命令中,各都从行伍中列队而出,就地编成三支新的营头,然后在各营指挥使的命令下,跟随虞候参谋向指定地点开拔。同时,骑兵营三个都也逐渐汇聚到张兴重周围,列队待命。
夜幕下,一切都在肃穆中有序的进行着。
张兴重和秦月山等人仔细的睁大双眼,努力分辨着周遭的地形,寻找指挥部的最佳设立地点。鹿鸣洼子属于斥候侦骑的巡查范围,秦月山便将这几日来常跑这条线路的骑兵叫到身边。
斡麻里原来是品部小郎君兀里手下的一名武士,在去年冬天的时候被李诚中所部俘虏,其后在白狼山军寨的训练改造中表现优异,成为当时解里统辖“狼军”中的一名军官。在与品部大郎君图利的决战中,斡麻里立功受奖,因而在接下来的营州军大扩军中得到提拔,经过一月的白狼上军校培训后,被任命为骑兵营乙都左队队正。
向东方向的斥候任务便是由斡麻里的乙都左队负责,此刻,他将专跑鹿鸣洼子这条线路的两名侦骑带了过来,向张兴重禀告。
“左前方有一处高坡,是鹿鸣洼子附近的最高所在,从那里看出去,可以将整个洼子一览无遗。”
一名侦骑恭恭敬敬的道。
顺着那名侦骑指向的方位,众人隐约在黑暗中见到远处似乎有一片高坡的影子,张兴重点了点头:“就在那里设立指挥部,传令各部,务必保持联络通畅。”
说完,翻身上马,就向高坡奔去。斡麻里等几个骑兵连忙跟了过去,秦月山则吩咐虞候参谋们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各部,然后也上马尾随了过去。
张兴重一马当先向高坡奔去,奔到近处,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嗡嗡”两声轻微的弓弦扣动之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夹杂在马蹄极为规律的踏地声中却十分刺耳。张兴重下意识中立刻将身子收缩,伏在马背上,低头的瞬间,就感觉头顶上“嗖”的一声,一箭掠过,脖颈处感受到了羽箭带起的微微凉风,同时觉得左肩上猛地传来撞击后的剧痛,却是被另外一支羽箭钉在肩头。
张兴重闷哼一声,心头大骇。在四周黑压压看不清楚的情况下仅凭马蹄的声音就能精确判断出自己的远近方位,而且射得如此精准,敌人的箭术当真令人吃惊。他却不敢停留,抽出腰间的横刀,双腿使劲磕紧马腹,催动战马就上了高坡,隐约间看见两条人影分从左右扑至。
张兴重大喝一声“有敌人!”
挥动横刀向右边那人当头劈了下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横刀便被对方兵刃嘣开。他百忙中双脚甩脱马镫,从右边扑了下去,将那人扑倒在地,落地的时候,左臂被对方一拳击中,扯动肩头中箭处的伤口,痛得他倒吸凉气,咧嘴就叫了声“啊……”
于此同时,另外一个敌人也绕过战马,几步赶到了面前,挥刀砍向自己的要害。
张兴重危急之中扯着身下的敌人就向一侧翻滚,同时大声召唤着:“来人!斡麻里!老秦!……”
斡麻里听到前方出了意外,吓得三魂去了两魂,那可是整个北方指挥部的最高上官,若是发生了什么不测,可就当真无法收场了!他和两名侦骑就尾随在张兴重身后不远,立刻催马加鞭跃上高坡,一眼便看到了正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他马不停速,骑马直接撞了上去,将正在挥刀的敌人冲到一边,然后从马上滚落下来,扑到正在纠缠的两人身边,分辨出敌我之后,大手掰住敌人的脑袋,使劲向后一拖,将两人分开……;这时候已经不断有营州军骑兵和虞候参谋上到了高坡之上,在张兴重“留活口”的命令下,将两名敌人分别擒获。
秦月山等人见张兴重肩上中了箭伤,都吓了一跳,纷纷向他告罪,张兴重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道:“此事不怪你们,是某大意了。”
如张兴重所言,确实不赖别人,完全是张兴重本人大意所致,在没有人先去“清场”的情况下就冒冒失失当先奔过去,结果中了埋伏,差点成为整个北方指挥部中的第一个阵亡者。
不用张兴重吩咐,秦月山立刻命人分别提审两名敌人,片刻之后便即明了。
“契丹乌隗部,兵力一千,由乌隗部俟斤乞活买亲自率领,于昨天黄昏时分抵达的鹿鸣洼子。此行目的是直奔咱们来的,要趁咱们训练之时实施突袭。”
秦月山一脸严肃的将情况以最简单的话语禀告给张兴重。
“乌隗部?他们是乌隗部?没有弄错?”
“斡麻里亲自问出来的,他说是乌隗部,这一点毫无疑问,乌隗部的口音与契丹各部有些不同,带着突厥人特有的短促。”
秦月山解释道。
张兴重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乌隗部不是一直在医巫闾山东边么?他们的作战对象是渤海国的靺鞨人,怎么跑到咱们这边了?还有,他们对咱们的训练地点和时间怎么了解得如此清楚?”
斡麻里奉命来到张兴重面前,他道:“张都虞,没有错,就是乌隗部。对了,刚刚问出来最新的情况,这处高坡是乌隗部警戒地之一,布置了一个小帐的游骑,咱们只捉到两个人,还有两人已经在之前向洼子里的营地赶过去示警了。”
第六十六章 燕郡问题(十一)
张兴重肩上所受的箭伤不算太重,作为军中高级将领,他肩胛处的皮甲中还有一层内甲衬垫,所以箭矢没有穿透,只是没在了肉里。不过刚才和乌隗部游骑的一番打斗加剧了伤势,伤口处撕裂了几处,血流不止。
后勤都的军中大夫还没有赶到,所以几个虞候参谋只是帮他扎紧了伤口,涂抹上伤药,以减缓鲜血渗出的速度。暂时也没有动手拔箭,只是将外面的箭杆折断一半,以免影响他的行动举止。
张兴重任凭虞候们处理伤口,自己却在皱眉苦思。各部已经流水阶报上来了最新的战备情况,各营都已经完成作战准备,进入指定位置。打是肯定要打的,但问题是怎么打?乌隗部的游骑已经发现了营州军的踪迹,并且已经飞马回去禀报了,预计不需要多久,敌人就能反应过来,所以张兴重没有多少时间来权衡这个问题。
如果现在就命令发起进攻,趁敌人没有做好准备之际冲入营地,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冲乱敌营。但是黑夜之中难辨敌我,张兴重担心在作战开始后,会出现混战的局面,本军各部之间若是因为分不清敌我而导致伤亡,将会承受极为冤枉的损失。
张兴重想起了当时魏州城下大军溃退时的情形,当时宣武军和魏博军同样是在黑夜中作战,但他们面对的是疯狂逃跑的卢龙军溃兵,于是所向披靡。
片刻之间,张兴重便做出决定。他马上下达命令,投入骑兵营三个都的三百骑兵力,立刻发动对契丹乌隗部的攻击。攻击以践踏和冲击为主,不得恋战。要求保持骑兵队形的严整,在敌营中连续凿穿,让敌军彻底溃散。
三个步卒营则继续向前,进抵敌营半里之处后停止,保持阵型不动,严防敌军向本阵冲击,同时尽可能的抓获奔逃至阵前的俘虏。等天明之后,视情形而定。具体作战指挥下放各营指挥使,若敌军没有彻底溃败,则各营展开攻击,若敌军已经溃散。则各营上马追击。
命令下达,全军立刻行动。三个骑兵都在骑兵营教化使魏克明的带领下,摘下封住战马口鼻的皮罩,解开绑缚在马蹄上的绵草,结成紧密的骑兵队形。从高坡上奔行而下,先是缓步慢跑,越过三个步卒营之间的空隙后,开始发力。草原上立刻马蹄声骤响,震动四野。各步卒营士兵也牵着自己的战马。在军官的口令下向乌隗部逼近……
乞活买睡得并不踏实,作为一个身经百战。带领着部族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打下一片又一片地盘的部落俟斤,这样的状态令他本人都觉得有些惭愧。多少次大敌当前,多少次决定部族命运的决战之时,他都从未如此心慌过,为何在这样一次长途奔袭的夜晚会睡不着呢?更何况这只是一次预料中即将取得大胜的偷袭而已,自己又在紧张些什么呢?
他努力的安慰自己,想要平复下内心中那份隐约的不安,想要尽快睡着,只是效果并不理想,心跳依然会不定时的偶尔加速,眼皮子也总在跳个不停,身子翻来覆去,怎么也进不了梦乡。
从毡毯上爬起,乞活买干脆在驻营地四处转了一圈,然后终于找到了令自己不安的原因。为了更快速到达这里,为了取得更好的突袭效果,他将五百辅兵留在了身后,所以驻地十分简陋,简陋得连一根拦马桩都没有种下,连一根套马索都没有设置,甚至连一个木蒺藜或者一个鹿角都没有,所有士兵就这么暴露在旷野之中。望着这样一个毫不设防的驻地,他的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找到了原因的同时,乞活买也同样找到了安抚自己内心的理由:就目前而言,营地防御暂时并不需要,我们是去奔袭敌人的,我们的行踪是很隐秘的,不会有人知道。看看在战马身旁和衣而睡的勇士们,听着周围时起时伏的鼾声,他的内心又稍微安定了一些,再看看启明星的位置,估摸着两个时辰之后天光就要放亮,他决定提前出发,一待东方鱼肚发白,就立刻唤醒勇士们进兵。
两只黑背白腹的大獒蹲立在乞活买的战马旁,泛着绿光的眼珠子一直盯着自己主人的动静,等主人回到身边,才重又将前肢趴下,犬头搭在爪子上,半闭着眼睛睡去。乞活买也闭上了眼睛,思考着将来如何对待荣哥所率领的品部残存族人的问题,用这种方法强迫自己睡着。思考这种令人头痛问题的催眠效果很好,乞活买逐渐进入了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乞活买忽然被惊醒过来,惊醒他的正是身旁自小养大的两只獒犬。这两只獒犬从趴伏的睡眠状态中猛然站立起来,尖尖的耳朵竖立着,似乎正在倾听什么动静,眼睛望向西方幽深的黑暗处,一动不动。
乞活买连忙坐立起来,向着两只獒犬张望处努力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侧着耳朵仔细倾听,除了部族武士们的鼾声,四下里静到了极点。他又趴在地下,用耳朵去听大地的震动,却仍旧一无所获。他重新站立起来,看向西方,那里有附近地势最高的一片缓坡,在最高点上,他布置了一个小帐的精锐挞马,他相信这几个挞马的能力,如果有什么意外的,那几名挞马勇士应该会第一时间向自己示警。
身边的两个亲卫被乞活买惊动,立刻爬了起来,手按马刀,和他一起并足眺望。眺望片刻,却没有任何发现,其中一个从火堆边拾起马奶酒袋,递给了乞活买。乞活买接过酒袋往嘴里灌了一口,**辣的火焰在腹中腾起。他睡意全消。
乞活买略带疑惑的抚摸着两只獒犬的脑袋,两只獒犬却都倔强的将他的手顶开,继续向着西方的黑暗处张望,然后同时自喉嗓中发出连续不断的低嚎。“呜——呜——”
两只獒犬是乞活买自小养大的,每次作战时都跟随在他的左右,对于獒犬的习性,乞活买最清楚不过了,这表示獒犬已经觉察到了危险!
乞活买心头一惊,毫不犹豫的对身边两名亲卫道:“快去将勇士们唤醒,千万注意,要小声一些。不要闹出大动静来。”
身处战场之上,在士兵熟睡之时唤醒他们是一件很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