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地跑着,她伸出手紧紧抱着它的脖子,长发随着它的绒毛一起在山风中快活地飘荡。越过高山,跳过深谷,最终落到了一块广袤的原野上,脚下的青草郁郁葱葱,几只小鸡小鸭在其上快活地打着滚,下一秒,四周突然布满了树木,枝头绽放着大朵大朵的凤凰花,正惊讶间,她瞧见那些凤凰花落下,居然变成了一粒粒细小的花苞,她伸出手接住,啊,怎么会变成了桂花?
阿悠从地上扯起青草,编成了一个巨大的绿环,其上缀着浅黄色的花朵,她伸出手,郑重地将它套到了兔子的脖上,说道:“既然我套住了你,你就是我的啦。”
这只兔儿有着漆黑漆黑的眼眸,它眨了眨眼睛,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阿悠气恼地伸出手拍了下它的脑袋:“笨阿然,活该被人家带回家煮了吃掉!”
被打的兔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伸出前爪在地上扒拉着,阿悠好奇地看去,发现它居然在学她编着草环,而后用它一把将她套住。
“……”阿悠看着与其说是环不如说是绳的物事,耸起肩快活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梦境突然就消散了。
从迷梦到惊醒,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的意识已然清醒,嘴角还残留着梦中的笑意。
阿悠缓缓睁开眼眸,下意识便看向坐在她身边的男子,看着看着,突然笑得眉眼弯弯。
“……阿悠梦见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
“……”
“算了,还是告诉你吧。”阿悠深吸了口气,感觉那沁着淡淡香味的空气顺着这动作流入肺腑,仿佛体内都是甜的,“我梦见了一只又大又白的兔子。”
“兔子?”长琴微微侧首,好奇问道。
“嗯,兔子,它背着我去私奔,我们走遍天涯海角,而后私定了终生。”
“……”长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前几日的屠夫也就算了,这兔子又算是个怎么回事?!
“它的背可真软乎啊……”阿悠眯起眼眸感慨道,而后转头看向突然站起的长琴,“你是要去哪儿?”
“去帮你买个兔皮垫子。”
“……噗!”
60 秋雨
阿悠本以为长琴只是说笑;没成想他出门溜达一圈;还当真带回了一条薄薄的兔毛褥子;垫在躺椅上并不显厚,摸起来也软乎乎毛茸茸;与梦中的触感颇为相似。
也不知这物事触动了太子·文艺青年·长琴的那根神经;他居然也诗兴大发;笑着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阿悠一听;乐了,这可是她难得懂得意思的句子;印象中记得还有下文来着;是什么?哦,对了!
“男人如衣服,钱财如手足。”
“……”
“咦?记错了吗?”健忘的老人家挠了挠头,想了又想,“那是——钱财如衣服,男人如手足,你抢我衣服,我断你手足?”
“……”
“咳,阿悠,你可饿了?”
“……你也健忘了吧?”阿悠抬头看了看天,“才下午啊,怎么会饿。”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难道你出门走了一圈,走饿了?”
“……是,我饿了。”
“那就去做饭吧,这里用不着你了。”阿悠大手一挥,相当潇洒。
“……”
注视着对方离去的颀长背影,阿悠垂下眼眸,一点点抚摸着那白色的绒毛,低低重复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没想到随意间做的一个梦居然还有着这样的含义,是巧合,还真的是她内心深处的诉求?每个女人心中,大约都隐藏着一个名为“白首如新”的愿望,而后用一生等待着那个人去实现。
她是幸运的。
他向她许下的承诺,从未有不践诺的,比如这个,又比如十七年前的那句会再她一起共度中秋。
只可惜,这一年的中秋,从傍晚起居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天公如斯不作美,阿悠仿佛能听到千家万户传来的叹息声,却未想到人们对于美好的祈愿压倒了一切,华灯初上之时,白日外出了整日的长琴居然说要带她去逛街市,她怀着好奇,伏在他背上趴好,手中撑着一把杏黄色的油纸伞,就这么被他带出了门。
“……这是……”
白发苍苍的女子渐渐瞪大眼眸,染上惊讶色彩的瞳孔中倒映着灯火辉煌的市集。
在这漫天飞舞着雨丝的中秋夜里,居然还真的有灯市,街边的摊位顶上一个个都撑起了布罩,明明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布料,却不可思议地成功遮挡住了漫天的雨帘,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街舞——就如同彩虹坠落了人间,整条街道都变成了七彩的。
这些彩色的摊位中高高低低地悬挂着各种样式的彩灯,夜风拂动间,灯笼微微摇摆,灯火摇曳,点燃了整条街的喧闹。
出来观灯的路人们有与他们一般打着伞的,也有披着蓑衣的,孩童们脚上踏着木屐,在各个摊位间快活地跑来跑去,你追我赶,踩出欢乐的节拍,而后被身后的父母呵斥几句,仿佛是被这欢庆的气氛壮了胆,小小的孩子不惧反笑,跑过去扯住家人的衣角,求这求那。
“喜欢吗?”
“嗯?”阿悠回过神来,点头,“嗯,好漂亮。”
而后她感觉身下的男子微微用力,将她往上托了托,缓步行走了起来。
不是没有注意过,其他人在看到他们的时候,都露出了夹杂着些许敬畏的神色;不是没有想起,其他人说过“下雨天无法举行灯会”;不是没有听到,路边人的窃窃私语。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
阿悠举着雨伞,仔仔细细地观赏着眼前难得的美景,再将其深深地印刻在心间。
“阿悠可还记得,你十岁那年,小镇涝灾,城郊的屋舍尽数被淹。”
“当然记得。”阿悠低低笑起,回想起很遥远很遥远的从前,“好不容易置办下的家什,一场水来就全都没了,身上只剩下几个响叮当的铜板。偷偷告诉你,其实那时候我悄悄哭过,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那么久的努力一下子烟消云散,嗯,用句诗来形容的话,大约就是——辛辛苦苦一整年,一下回到解放前。”
“……解放?”
“别在意这个,这种时候你只要说‘好诗’就成。”阿悠微微转动伞柄,一些停留在其上的水滴纷纷滑落,“虽然我知道自己作诗的水平真的很臭。”
太子长琴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我倒真不知晓你曾哭过,只记得你匆匆跑回来,一把抱住我就往高处躲,什么都来不及拿。”
“是啊,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逃过一劫后,大水终于退去,屋舍却无法再住。”长琴再次将她往上托了托,接着说道,“你就如此刻一般,背着我淌水离开。”
“你还记得啊?”阿悠“噗嗤”笑出声来,“那时你才两岁,我是说,那个身体才两岁,软软小小的,背起来一点不费劲,我背着你在漫过膝盖的水里走啊走,漫天漫地都是浑浊的颜色,里面什么东西都有,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悠,走着走着却想开了。我失去的,比起别人也许只是一个零头,何况两个人都没事,难道还不算好运吗?”
“阿悠总是这样豁达。”
不是豁达,是现实逼得人不得不豁达,若不这样,人生究竟能有多么不开心啊……
阿悠却未把这句话说出口,只说道:“那时,是我背着你,现在,终于轮到你背我啦。怎么样,我重吗?”
“极轻,仿若天边云霓。”
阿悠笑弯了眉眼,连连摇头道:“你倒比年轻时更能哄我开心。”
然而,比起十岁那年的经历,她倒更加记得,离开小镇前,和他一起去看的那场灯会。
记忆中,也是与现在一样的美好。
那时,她对他说——活着是多么得好。
那时,她对他说——等解决了难题,我们再一起回来看灯吧。
那时,她对他说——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从街头吃到街尾,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半途而废。
他从未对她失约,而今,失约的人却要变成她了。
活着,是多么好。
可以一起回去看灯。
可以再从街头吃到街尾。
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
62 曲尽
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自从秋去冬来;便是连场的鹅毛大雪;万物凋零,院角的几丛菊花被层层冰雪覆盖;虽仍挣扎着露出些许盛开的色泽;却再也看不出从前那生机勃勃的模样,蜷曲的叶子在寒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抖,仿佛溺水的人伸出求救的手,却无人问津。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雪天,但那总是兴致勃勃地将它们从雪地里扒拉出来的女主人,今年却不见了踪影。
因为几日前;她就陷入了极深的昏迷;仿若是征兆;雪突然停了,暖融融的日光自厚厚的云层后钻出来,普照大地,屋檐和树梢上的冰凌一点点融化,“滴答滴”的微弱水声响彻了整个院落,时而声音微大,原来是它们坠落到了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浅浅的坑。
长琴站起身,走至窗边,打开了极小的缝隙,让新鲜的空气流动进屋内。
仿若是被这清晨的第一缕夹杂着阳光的风惊扰,阿悠眼皮轻颤,从深深的沉睡中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静站在床边的寂寥背影,她不自觉地伸出手,也许是想要抓住,也许是想要安抚,费劲全力,却只微抬起几根手指,又虚软无力地落下。
这微弱的声响几不可闻,却被长琴敏锐地捕捉到,他惊喜交加地转过身,正对上她的目光。
“阿悠,你醒了?”
“……嗯。”阿悠想点头,却觉得身体沉重到仿佛不是自己的,无法感知无法操控,只能气若游丝地发出这样一声回应。
青年的身形渐渐靠近,他俯□,手伸入被中,握住了她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来。
仿佛从这温暖中获得了能量,阿悠觉得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再次开口时,声音比之前要有中气了许多:“雪停了吗?”
“……阿悠如何知晓?”
“我闻到阳光的味道了。”阿悠勾起嘴角,微笑间突然觉得身体也有了力气,紧接着,就是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头中传来的酸涩感……啊,她究竟躺了多久啊,身体就如同生锈的机器般,稍微一动便传来“嘎吱嘎吱”的磨损声,她挣扎着想要坐起。
长琴注视着她渐渐红润起来的面容,心中剧痛,勉强压抑住这股疼痛,他弯□,帮她坐了起来。
即使有着夫君的帮助,阿悠依旧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无力地靠在床头上微微喘息着,好一会,才重新打起了精神,抬起眼朝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她的长琴微笑:“阿然,你再帮我梳一次头发,好不好?”颤抖的声音早已如她的面容一般苍老,涵盖着很深很深的诉求。
“……好。”
长琴拿起梳子坐到床榻上,阿悠面朝着他,缩在他怀中。
她还活着……
长琴感受着胸前传来的微弱呼吸以及淡淡的暖度,放下了心,又揪起了心。
他伸出手,一点点绾起那些苍白如雪的发丝,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窗外铺满天地的银白,太阳升起,它们便开始融化,阿悠也醒了过来,莫非,她也要如那雪一般消逝了么?
手不由紧了紧,却又连忙松开,害怕弄疼她。
“阿然,你可记得,成亲那天,头发也是你给我梳的。”
“自然记得,你费了好大功夫都未盘成,急得几乎扔了梳子。”
阿悠低低笑起:“我一直那样笨,哪有成亲当天丈夫给妻子梳头的呢?那日,也是这间屋子,我坐在梳妆台前,瞧着铜镜中的你一点点帮我梳着头发,心中学着媒婆的话,悄悄地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太子长琴的手颤了颤,片刻后顿住,将最后一缕发丝挽起,而后插上簪子,依旧是多年前他送的那支,时光流逝,棱角早已磨平,其上的纹路变得圆润而光滑,他注视着自指尖中诞生的漂亮发髻,闭了闭眼眸,终究还是道,“阿悠,对不起。”
“……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呢?”阿悠同样闭了闭眼眸,“你许我心心相印,你许我白首如新,你许我一世安宁,你都做到了,还又有什么对不起我呢?”
“我……”
长琴才要张口,却被一只干枯而消瘦的手捂住了嘴,阿悠微微摇头:“不要说,不要说……”
其实,她都知道。
都知道。
他与她白发齐眉,就算不能儿孙满地,她也知足。
说不在乎,肯定是假话。
直到现在她都有些不明白,他这个人,到底该说是成熟还是幼稚,到底该说是善良还是残忍,他对她那样好,却不愿意她生下他的孩子……最开始,阿悠怎么都想不明白,后来渐渐就不再想,再后来,突然就想通了。
——他希望她只有他一个人。
哪怕在他不得不离开的岁月里,也只想着他一个人,不愿意她将这份情感转移到他人的身上——哪怕那是他们的孩子。
多么强烈而可怕的独占欲,然而,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孤独岁月,才会养成这样扭曲的想法。
不是不怨,但,爱远比怨多。
她还知道。
他对她的身体做了手脚,刚回来时,那绵延病榻的一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梦见这一生的事情,仿佛要将其刻入她的骨血中一般。
她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阿悠知道,他绝不会害她。
这就够了。
所以,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阿悠……”太子长琴他轻抚着对方背脊的手微顿,一个念头突然在他心中浮现——她其实都知道。
不让她有孩子,以及,在她魂内种下那件得自太渊的物事,从今以往,生生世世,不论她投胎为何,总会记得他,记得他们的这一世,她永永远远都忘不了他。
他们不止只有这一世。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的很多世。
怨他……恨他,都不要紧。
他只要她记得,而后循依着那份铭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身边。
“长琴。”
“你……”
“你为何这般惊讶?”阿悠撑着青年的胸口,抬起头来,“我这一生,第一次如此唤你,原来比我想的还要顺口。你不喜欢我这般唤你么?”她怕现在不唤,将来就再没有机会了。
“不,这样……很好。”
“长琴,”阿悠再次唤道,“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在被子下面悄悄藏了雪颜丹。”对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