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琴表示,出门在外,不要死讲究。
穿戴好了衣物,长琴看向水里,却见韩云溪拿着后背对着自己,也没有出水的意思。像是很不在意自己已经沐浴完了的事实,唯有那张鼓着的包子脸,撅起的小嘴以及时不时偷瞄岸边的小眼神出卖了他内心不满亟待人安慰的小心思。
长琴摸摸下颔,哎呀,小猫逗过头了,直接炸毛了。话说,这只小黑猫从三个月前的小心翼翼到此时的傲娇炸毛,莫不是因为自己对他太好了以至于脾气养大了?
长琴刻意忽略了自己从当初的淡然到温和到现在的腹黑,在催化小猫炸毛过程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推动力。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个样子的韩云溪,看上去更加鲜活,使他逗弄的心思又过了许多。长琴含笑的眼瞳出卖了他恶质的本性,何况,几个月的相处,这个直性子的孩子其实很好对付。
背对着长琴默默咬牙的韩云溪只听着后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平静但莫名含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道:“往日并不曾见,却不知,这夜里的乌蒙灵谷倒是别有一番别致。”
韩云溪的耳朵动了动,不由得想起了这么久以来,大哥哥几乎从未出屋。受伤的时候自然需要在屋里养病,但伤势已经大好的大哥哥仍旧足不出户,这其中便需要计较一番了。
乌蒙灵谷里的人,不出意外,自出生起,直到死去都要在谷里呆着。谷外设有结界,外人也无法入内,这未尝不是一种排外的表现。大哥哥虽然能够进入结界中,证明他确实有本族的血统,但毕竟没有人知道大哥哥究竟从何而来,身份为何,故此,除了日常为大哥哥送饭的幻铃姐,时常去看大哥哥的小婵以及自己以外,大哥哥最熟悉的恐怕只剩下当初为他治伤的娘了。
乌蒙灵谷,隐隐在排斥着大哥哥。而大哥哥,似乎也没有想要融入这里的意思。
也是,像大哥哥这样见识过外界风光的人,哪怕是失忆了,恐怕也不会习惯在这么一个小村落里窝上一辈子。更何况,若是大哥哥想要找回记忆,外界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若是大哥哥想要离开,怕也是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拦的吧。
韩云溪的耳朵耷拉下来,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长琴站在岸上不禁锁眉,这个小子的反应怎么和预料中的不一样。
心中正有疑虑,却听着韩云溪低了好几个调的声音,闷闷道:“比起外面,这里差远了吧……”
“?”
“也是……大哥哥只是因为受伤失忆而在谷里小住一段日子,总是要离开的……”好难过好沮丧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大哥哥为难。
“……”长琴嘴角一抽,这和自己想象的场景未免差得太远了。这是要……赶他离开?他那句话无非是隐隐抱怨一下自己对村里不熟悉整日没个熟人陪,小小地透露出一个要这只小猫陪着自己逛一逛夜里的乌蒙灵谷而已。这孩子究竟脑补出了什么东西,还露出一副好难过好委屈好不舍但我已经是大人了不能给大哥哥添麻烦等等诸多表情。
小孩子,莫不是都这般难对付?
韩云溪抿紧唇,精致的小脸绷紧,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极了他那不苟言笑的母亲。水岸旁长久的缄默令他心中原本挣扎着的些许希望彻底湮灭,他微微仰起脸,看着满天闪耀的星斗,呢喃道:“我想要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去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但是这些想要都及不上……要是大哥哥也能够一直……”
“一直怎样?”长琴沉声开口,眸底神色晦暗不明。
“没有什么。”韩云溪稚嫩的小脸浮现出不符合年纪的沉静,像是亲手将什么念想掐灭了一般。他看向岸边有如秀竹一般清隽悠然的少年,伸手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笑嘻嘻地道:“哎呀,身为村里的下一任大巫祝,当然得一直一直留在乌蒙灵谷里啊,哪能到处乱逛。按我娘的话说,这实在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怎堪大任’啊~”
长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被自己母亲压着,不得不学着长大的孩子。
啧,笑得真难看,笑不出来就不要笑,丑死了。长琴不悦。
夜里的乌蒙灵谷,除了禁地里时不时传出的夜鸣声,只剩下韩云溪有些突兀的笑声,干巴巴的。
韩云溪在长琴的沉默中讪讪地闭上嘴,有些尴尬地蹭蹭嘴角,小声道:“还有三天就是报草祭,我们村里会举行庆典以感谢女娲大神的恩德。呃……反正就几天的功.夫,大哥哥能不能……能不能留下一起过这个节?”有些慌乱地摆摆手,“我娘说今年的报草祭会有一个来自远方的巫祝前来,那一位据说是侍奉女娲大神的使者,也许,他会有办法找回大哥哥你的记忆也说不定。”
长琴没有说话,半晌后才静静地点了点头。沉静的目光扫过韩云溪略带局促的面容,缓缓道:“我先回去了,云溪也不要在水里待得时间过长,小心着凉。”
“嗯嗯,我知道了。大哥哥晚安~”韩云溪笑得灿烂。
长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是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件事究竟应该怎样处理。
早已被划归为他的所有物的韩云溪,长琴自然不会放着他一个人。但是,承继大巫祝血脉的韩云溪必须留在村子里,守护这个村子。而他,自然也不会因这样一个理由被禁锢在如此一个小村落。
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仍想要探究。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只要割裂韩云溪与乌蒙灵谷的关系便可,或是除去他大巫祝继承人的身份,或是他需要守护的村子直接消失;但这个问题却是难以处理,毕竟,这个村子里,皆不是与他毫不相关之人,尤其那位身为大巫祝的韩休宁。
这个问题,他需要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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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里,韩云溪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扎进了水中。
不能太贪心,大哥哥能够出现在村子里和自己朝夕相处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是一件难得奢侈之事了。村里这么闷,怎么舍得大哥哥一辈子耗在这里。
这样,也好。
也许等到大哥哥无聊的时候还能够想起他,来看看他,带来来自外界的消息,分享那些见闻。
今年的报草祭能够和大哥哥一起过,真的很好。
那件即将完成的礼物能够亲手交给大哥哥,这真的已经很好了。
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他需要做的,便是一直一直留在这里,如同他的母亲,他飞祖辈一般,直到生命终结。
这,便是他已经被规划好了的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小云溪忧郁了
、第09章 青梅竹马
韩云溪这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开始的时候是舍不得长琴离开,内心在出言挽留与放任离开这两个念头中挣扎不休,直直将脑袋弄成一片浆糊。而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他又觉得今晚和大哥哥说的话着实带着歧义,仔细琢磨琢磨像是要赶大哥哥离开似的。于是,韩云溪开始后悔自己嘴上没有把门的,紧接着又开始猜测大哥哥会不会生他的气了,而最后……
好吧,没有最后了。
天已经亮了,而稍稍萌生了些许睡意的韩云溪,直接被他的娘亲,乌蒙灵谷的大巫祝韩休宁那张异常严肃的面容给吓醒了。
韩休宁一身墨蓝色巫祝服,与韩云溪出奇相似的面容上带着冷硬的严肃,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独子,这份冷硬也不减分毫,唯有眼中似乎有一分柔软一闪而过。
她低头看着眼下带着青晕的儿子,秀美微蹙,眸底划过一丝担忧。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唯有握住法杖的手紧了紧。
半晌,韩休宁缓缓道:“溪儿,三日之后便是村里的报草祭。而你身为下一任的大巫祝,须得在这三日之内将祭祀时祈福用的草扎放到女娲神像上去。此事至关重要,关乎我族祭祀大事,切不可忘记。”
“是,我知道了。”韩云溪点头应道。
韩休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韩云溪有些奇怪地看着母亲,今天他母亲怎么奇奇怪怪的。若是平时,她应该在挑拣出他不符合身份的地方,批评一番,随即再告诫他好好修习法术抄写祭文才是,今天怎么交代完事情就看着他发呆呢。
“溪儿……”
“嗯。”韩云溪应道,小脸绷紧做严肃状。以着他近八年被母亲挑剔的生涯里,这个表情是最符合他娘亲的继承人标准的。
“……无事。”韩休宁闭上眼睛,道:“你自去吧。”
“是。”韩云溪眨眨眼,对韩休宁行了一礼便跑出了房间,唯剩下韩休宁在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后,缓缓地坐在椅子上,面上的严肃尽数卸去,唯剩下淡淡的疲惫倦怠。
没关系,云溪还小,他还不明白她的苦心。现在的他,只需要照做便是。至于亏欠这个孩子的亲情,待到他能够真正担负起承担这个村子的重任,她总还是有机会弥补一二的。
韩休宁唇角微动,似是想要勾起一个笑容,然而唇角的生硬终是令她没能够完成这个动作。她伸手,轻轻摩挲着韩云溪每晚入睡时躺着的被褥,反反复复,仿佛她掌心下的,是曾经在害怕时会冲进自己怀里的孩子。
她唯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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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不仅仅是韩云溪一夜未眠,长琴亦是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肩上披着外袍,直至天明。待得他起身的时候,鬓角发梢已然有些湿漉漉的。
长琴亦没有在意,回屋换了一件外袍之后便缓步走下石阶。
不同于夜晚的乌蒙灵谷,天光甫明的村里已然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尤其因为村中众人需得为三日后的报草祭做准备,一时之间,更显忙碌。
这,便是韩云溪将耗费一生所要守护的村子吗?
长琴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个粗犷中带着喜意的男声响起。
“呦,这不是长琴小哥吗?”
长琴循声望去,正见着一个身穿苗疆服饰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足下是摊开来的众多药材,而放置药材的不远处是一坛坛封口的酒坛。
长琴点头示意,道:“韩山大叔好。”虽然只见过一次,但长琴对这位生性热情的大叔还是比较记忆深刻。点头的空挡,长琴的目光扫过地面上的药材,脑袋里面竟迅速浮现出这些药材的名字功效,想来他未失忆前,对于药理方面也应是有些研究。
韩山走上前,伸手拍了拍长琴的肩膀,笑道:“看来长琴小哥这身子骨终于是好了,我就说,有我们休宁大人出手救治,怎么可能不手到病除。”
长琴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悦,强忍住后退的欲。望,面上的表情平和,虽然没有笑意但让人见了就觉得欢喜。他点了点头,道:“大巫祝的确很厉害。”
“那是那是,不仅仅是休宁大人,云溪大人也是越来越出色了,真不愧是休宁大人的儿子。”韩山笑得与有荣焉。
长琴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错开了那张很是热情地往自己肩膀上招待的黝黑手掌。他看着地上摊晒着的药材,一种一种地数道:“大黄,桔梗,蜀椒,白术,桂心,乌头,菝葜……韩山大叔,这莫不是要酿酒?”长琴微微侧头,“屠苏酒?”
“长琴小哥果然好见识。”韩山呵呵地笑,提起屠苏酒,韩山铜铃似的眼睛登时亮了好几分,道:“我们村里每年的报草祭在向女娲大神献过礼之后都得喝屠苏酒。这村里的屠苏酒,我们韩家的最是正宗。本来这酒应该每年轮换各家来酿,但家家都比不过我们韩家的酒,所以便由我们韩家一直酿造下去,一酿便是五十来年呢!”
“哦?”长琴露出感兴趣的模样,道:“看来韩山大叔的酒,不喝就是一种损失了。”
“那可不。”韩山得意地笑,道:“到时候长琴小哥得多喝上几杯,不醉不休!”
“那就承大叔的情了。”长琴拱手道。
“哎呦,小哥你太客气了。”韩山不在意地摆手,道:“这喝酒的人越多,酒喝得越多,大叔就越高兴啊。”
长琴点头,也不多言地看着韩山整理地上的草药,并不主动前去帮忙。他虽然通晓药理,也断得出这些草药清酒的用途,但他自己对于屠苏酒的制作过程是半点不知,贸然出手只会带来麻烦而已。
韩山整理着药草,又道:“说起来,今年的报草祭,云溪大人得将祈福用的草扎送到女娲石像的肩膀上呢。大伙儿可都盼望着云溪大人放置草扎为大伙儿带来平安嘞~”
“草扎?”长琴略带疑惑地重复这两个字。
“正是嘞。”韩山熟练地拨弄药材,抽空道:“按照族中惯例,继承大巫祝血脉之人,须得在第八年,族中祭祀尚未开始的前三天中,于某天落日前通过冰炎洞,将祈福中的草扎放在女娲神像的右肩之上,祈祷我族万世平安。”停顿了片刻,道:“今儿个一早我便看着云溪大人往女娲石像那里去了,想来是要在第一天就要通过冰炎洞放草扎了。呵呵,不愧是休宁大人的儿子,当真是心系我族。”韩山显得兴高采烈。
长琴没说话,只是在心中默默地道:“即使您老再为小云溪骄傲他也不会乐意的,就冲着你才和我说一会儿话就冒出两次‘不愧是休宁大人的儿子’,小云溪就得讨厌死你。”
像是想起什么,韩山露出了些许挪揄的神色,道:“说起来,今儿个云溪大人往那边去的时候,楚家的小姑娘也跟着呢。”
长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声音也沉了几分,道:“楚……婵?”
“可不。”粗线条的韩山大叔半点都没有察觉长琴的异样,反而笑呵呵地道:“这两个孩子的感情还真是好,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初的百里大人和休宁大人。”
长琴忽然想起自己早上还没有吃饭,而且昨晚一晚上都坐在屋外的事实。要不是这样,他的胃里怎么就搅在一起,难受得紧呢。强自维持着平淡的神情,长琴努力使声音里带着疑惑:“百里大人?”
“唔,百里大人就是云溪大人的父亲。”韩山粗犷的脸上露出唏嘘之意,“百里大人是云溪大人的父亲,也是村里的巫祝,只是去得早。唉,当年百里大人和休宁大人可是青梅竹马地长大,成婚后感情也非常好。当初有百里大人帮衬着,休宁大人好歹也有些空闲来陪伴云溪大人,只是……唉,自从百里大人去了后,休宁大人对云溪大人的要求更是严厉。”
后来韩山说了什么长琴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