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琴静静地看向那人,缓缓开口道:“阿羲。”
那人闻言怔住,眼中忽悲忽喜,忽然他重重地俯下。身,抬手捂住了眼睛。
竟是洪荒妖圣,伏羲。
“你好……长琴,你当真很好……”指缝之间依稀有晶莹的液体划过,伏羲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一个名字,我缠了你九千年……如今不过九年的功。夫,为了一个……百里屠苏,你竟愿意改口……”
伏羲放下手,双眼通红地看向长琴,一字一句道:“你凭什么认为本座会帮你!”口称“本座”,哪里有当初半分亲昵。
“如此……”长琴缓缓道,“我便不再恨你。”
是了,不再恨你。
伏羲一窒,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做出的事,他从没想过能瞒住长琴,他总想着,数万年的相识总比得上这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相处,却不成想,竟落得如此境地。
他本以为,他认识的长琴会毫不犹豫地取回属于自己的魂魄,重归当初修为,却不料,他宁愿燃尽魂血精魄,也要唤回那人的魂魄。
区区一个百里屠苏,区区一个人族,相貌不是一等一的好,修为不是一等一的高,就连脾性也不是个柔顺的性子,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就困住了那高高在上的神祇,甘愿走到凡尘之中。
他曾怨过长琴的心冷如冰,无论倾尽多少感情都融不得,永远只是站在九霄之上俯视苍生……可他若是能够预料到今日,知道这位神祇会走下云端,永远只属于一个人,他情愿他永远孤寂于云霄之上,时时仰望总是好过永世绝望。
他永远都不知道,他究竟寻了他多少年。
在长琴看来,从最终之战到今日,不过九年的时间,不及他寿数的零头,甚至不及最短暂的一次闭关的百分之一。然而,为了能与他在这个世界相见,伏羲足足寻了他三万年。
洪荒以主世界为基,有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之分,其中各个世界还有无数的镜像世界,而当初长琴分离元神之事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伏羲自然也是不知。他能坚持着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寻下去,不过是因为,他不相信长琴会死。
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地搜寻,光阴反而成了最廉价的东西。
洪荒之中,伏羲本是少有心思通透的存在,这使得他在龙凤初劫的时候得以明哲保身,在巫妖大劫中,纵是深陷其中仍能够安然无恙。只是,他的心思再通透,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巫妖大劫之后,人族当兴。他的妹妹为了他向道祖求了人族圣人的位置,虽不及三清女娲等圣人的存在,但也是天道不陨、己身不灭。
这本来最合他平时的处世之道,但伏羲偏偏这次不愿意顺着天道安排的路走下去。
他想要找到长琴,想要长长久久地与他一起……可是,三万年的寻找,光阴如同给他开了一个玩笑,长琴短短九年的时间便已经找到了相守的人。到头来,他枉为恶人。扶持鸾来,出手抹去长琴对百里屠苏的记忆,无论他的初衷有多少是对百里屠苏的嫉妒,但更多的却是,他希望长琴能够活下去。
他从未想过,他当初的布置到了今日竟成了长琴的催命符。
他亦没有想到,眼底从来映不出别人的长琴会在这一天里,为了百里屠苏连命都不要了。
输了……输了……伏羲低声惨笑,半点不复当初妖圣的高傲。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来气,然而在下一瞬,他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死死盯着长琴,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到长琴膝上的百里屠苏时,竟是异常冷冽。
长琴神情淡淡地与伏羲对视,面上无悲无喜。
伏羲首先移开了目光,在火焰的噼啪声中,缓缓道:“吾不久便将转世成为人皇,今日一见,应是永诀。”
“如此,恭喜你了。”长琴平静开口道。
伏羲拢在袖中的手指倏尔攥紧,片刻后方才松开,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伏羲霍然转身向殿外走去,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他手指微动,一个拇指大小的青色珠子破空向长琴飞去。
珠子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逼近长琴的眼前,蕴藏的力道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将长琴贯穿。然而,下一瞬,青珠已然稳稳地听在了长琴的面前。
长琴抬手,染血的手指缓缓握住那枚青珠。
伏羲的声音远远传来:“既然转世,这些修为留着也是无用,予你又何妨。”轻描淡写,便将妖丹送出,伏羲的胸口处晕开淡淡的血迹,但他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毫不犹豫地走出大殿。
“多谢。”长琴轻声道,随即手指霍然攥紧,无数细碎的青芒从他的指缝间透过,转瞬便融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片刻后,长琴缓缓舒了口气,如此,他便能够同时奏响五十弦了吧。
天地欢歌,有神处于世。太子长琴抱琴而生,欢则天晴地朗,悲则日晕月暗,有琴凤来,五十弦起,天地重归混沌——这是亘古流传的传说,凤来五十弦对应大道五十,能够使天地顷刻间归为混沌。然而,唯有长琴自己才知晓,凤来琴最为逆天的效用。
那便是——重塑天纲。
天地纲常,即为天道。
只是这重塑天纲,比之令天地归于混沌更为困难,五十弦起,在混沌将至未至之时将天纲摧毁重塑,这需要对凤来更为精妙的操控,即使当初准圣之境却不曾有把握做到。
只是如今,他却不得不做到。
长琴的目光落在百里屠苏的脸上时变得柔和起来,血痕斑驳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眉心处的一点朱砂,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容,道:“此处仅有你我二人,屠苏,若事不可为,你我便一同化作荒魂吧……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琴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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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城
巍峨伫立的城墙之上;一个白衣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遥遥望向东方;目光沉沉;隐约期待着什么。若是长琴在此处定会发现,这个白衣女子便是当日在琴川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羽无双。
“天命啊……”半晌;羽无双收回目光,幽深的黑眸在望向身后时变得柔软。一个一身青衣的小姑娘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她一手抓着一只笔,一手抓着一本册子,咋咋呼呼地道:“无双姐姐,我听到了好东西哦~”
“哦?”羽无双微微侧头。
青衣少女;即多次因如实记载某些事情而被南海东王派人追杀的八卦少女茶小乖先是警惕地查看了一下周围;见人群中大树后都没有那抹令人心惊胆颤的杏黄色后;方才神秘兮兮地凑到羽无双的耳畔,道:“我听赌场的余大发说,日前有个杏黄色衣裳的青年和一个身着黑红色南疆玄衫的少年举止亲昵,甚是暧昧呢。”茶小乖握拳,一脸坚定道,“一定就是青玉坛的丹芷长老欧阳少恭,哼哼,本姑娘总算是挖到他的私密了~~”
“小乖……”羽无双有些无奈地道,“你不是怕他怕得紧吗,怎么还总是想要招惹他呢。”
茶小乖一窒,但她立马梗着脖子道:“谁、谁说本姑娘怕他了!明明是他小气得很,一个大男人,本姑娘都不怕看他的身子,他还……唔唔……”
牢牢捂住茶小乖的嘴确定她不会说些不适合姑娘家的话后,羽无双方才收回手,随即手指轻点她的额头,气道:“你个丫头,青天白日的说这些也不害臊!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个欧阳少恭不简单,莫要去招惹!”
“切。”茶小乖嘟着嘴,道:“明明是他长得太祸水,才惹得普陀仙境的姑娘花大价钱要他的裸。身画像……”
羽无双气极反笑,道:“可谁敢接这买卖?也就你这傻丫头真的敢去偷看!”
茶小乖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恨恨地跺了跺脚,拿起笔就在书册上笔走龙蛇起来,嘴里还嘟囔着:“哼,丹芷长老欧阳少恭于某年某月某日曾与黑衣少侠把臂同游扬州城,疑似断袖。据目击者描述,那黑衣少侠乃是一个面冷心更冷,嗜杀成性冷酷残忍之人,袒护杀人越货的赌徒酒鬼……哼,那个丹芷长老果然没有眼光,就跟那个凶巴巴的敖钦一个样子,记录下来,一定要好好记录下来……”
羽无双摇头叹息,这茶小乖自从五年前挫在了丹芷长老的手中,这些年来便对他日夜不忘,总想着挖出他的私隐公布天下……只是,那个男子又怎是好对付的,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看不出一个人的命轨。她只能看清那人模糊的过往,却根本无法预测他的今后,甚至连他的当下也无法看清。而且自从遇上了他,她竟发现,往昔她眼中他人清晰的命轨,竟逐渐变得模糊,到如今,她已然无法看清任何存在的命轨。
如此,也好。曾经的她就是因为看穿了不好的命数忍不住告诫那人却被当做妖孽险些被处以火刑,到如今不得不尽量减少与他人相交的机会。如今失去了那个能力,她反而松了口气。
而且,从遇上那位丹芷长老开始,羽无双心中便隐约有了预感——她期盼了二十多年的东西,终于就要得到了。
羽无双仰头看向虚空。
今日是数日连绵阴雨中少有的晴朗天气,但在羽无双的眼里,天空的尽头却裂开一处漆黑的空间裂缝,裂缝之中涌动着浓墨一般的黑色,如同一只巨兽亟待将这个世界吞噬。
连近在身边的茶小乖都没有发现,羽无双眼中的世界与其他眼中的,截然不同,甚至,他们都没有听到那隐约断续的琴声。那片黑色的混沌,正随着琴声逐渐扩大,几乎蔓延整个天际。
听着耳畔清晰的乐声,羽无双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
渝州,新安当。
“天哥,天哥!”红葵一大清早就站在景天的房门外,白嫩的手掌将雕花木门拍得震天响,终于在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之中,房门轰然倒地。
迷迷糊糊踉跄着走到门边刚想要开门的景天,一脸木然地看着洞开的大门以及一脸讪笑的红葵,无奈扶额,道:“姑奶奶啊,这是这个月第十二扇被你拍坏的房门了……”为什么这个小葵总是和她的房门过不去呢。
本来还有些许愧疚的红葵一听景天的话,立马瞪圆了眼睛,单手掐腰,娇叱道:“分明是天哥吝啬,这房门明明就是原来的那扇,天哥每次只是修一修就对付着用。”反复修复的破烂,那还是破烂,怨不得她!
景天无奈地道:“那还不是新安当刚开业,没有什么客源,当铺的一切开支要节省点用。”
“哼!”红葵扭头,正待说什么,却见一阵柔和的蓝光闪过,截然不同的蓝衣少女出现在景天面前。蓝衣龙葵的手轻轻揪着衣角,小脸微红,道:“哥哥……你怎么穿着亵。衣出出门了,若是父皇看到的话,定会责备哥哥有失皇族风度的。”
景天:“……”他也想穿好衣物再出门,但他很清楚,等他穿完衣服的时候,他的屋门也就完了。这不,他还没能套上外套的,他这屋门就已经完了。
景天长叹一口气,蹲下。身开始收拾门板,确认它的损坏程度究竟还能不能第十三次利用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景天道:“这一大清早的,小葵可是有事?”
龙葵努力不去看自家哥哥单薄的衣物,镇定道:“是那个……魔,他又来了……”
“那个红毛又来了?!”景天也不拾掇门板了,他一脸无奈地坐在地上,扯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纠结道:“不是吧,不是才刚刚打完架吗,一天都不到啊啊!!”
烦不烦啊,早知道当初他就不随便许诺了。当初他与徐大哥和紫萱姐一同收集五灵珠,只可惜还差最后一枚水灵珠的时候竟碰上了一些修为极高的人,出手劫走了那四枚灵珠,重伤了他们。要不是红毛魔尊及时出现,恐怕他们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灵珠没了,锁妖塔无法修复,又有邪剑仙在一旁虎视眈眈,最后还是红毛出手他们才能顺利灭了邪剑仙,至于锁妖塔,虽然破破烂烂,但总还能支持个几百年,不至于马上就塌了。
可坏就坏在,当时景天见红毛魔尊如此仗义,感动得不得了,当即就说红毛若有事,景天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好吧,这对于景天而言,这句话虽然算不上是欺骗,但更多的因素应是客套,毕竟,也不会有人真的因为他这句话就要他汤里来火里去的。
可问题是,魔尊重楼不这样想。他旁的要求都没有,只要景天每隔两天与他比试一场便可。景天都要泪流满面了,果然魔族都没有什么好东西,两天比试一场,一次比武先比上两天,之后无论输赢,景天的伤势虽然不致命但也不得不在床。上躺上个两天,如此循环往复,景天虽然如愿在渝州开了属于他的新安当,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挂名的老板,日常的事物都被丁叔给包了。
景天纠结了半天,终于在新安当可能敌不过红毛魔尊一个魔血弹就化为飞灰的可能威胁下,换好身上衣物,慢吞吞地走出去。
彼时,天气晴好,一身赤色铠甲的魔界尊主重楼静静地站在新安当的门口,饶是暖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又不曾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上的冰霜融化半点。重楼一头红发似火,魔尊的特征尽数被隐藏起来,只是他长期处于上位者的气势慑人,本来因为丁叔经营得当才好不容易多起来的客源,硬是在见到仿佛杀神一般的重楼,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悄无声息地溜走。
新安当从清晨开业到现在,硬是一位客人都没有走进大门里。
景天出来的时候正见着一位客人小心翼翼地觑了重楼一眼,似乎想要进到当铺里来,然而,重楼只是轻轻地掸了掸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位客人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转头便溜得不见踪影。
景天狠狠地吸了口气,怒了!
他二话不说,一撸袖子,直接冲了过去,瞪圆了眼睛,大声道:“红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赶走我的客人!!”
重楼从来不是好脾气,从古至今,胆敢以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的,早就进了坟墓之中。但景天身为那个人的转世却是不同,重楼对他一向耐性极好,也不恼,只淡淡道:“本座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景天噎住,他总不能说因为他掸了掸袖子就吓跑了自己的客人,可是这个红毛明明就不怀好意,就这么轻轻放过他实在是不甘心!
又听重楼幽幽地续道:“还有,本座早已告知过你——你,可以叫我重楼。”
景天呲牙,道:“重楼是谁?本少爷只认得红毛!”
口上极力贬低重楼的存在,但为了新安当未来几日的生意兴隆,他却不得不气呼呼地扯着重楼的衣领将他拉到后院里。重楼一向习惯景天的放肆,竟也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