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几乎是打着架,好半天才道:“果真不是新鲜事!反而是我孤陋寡闻了……说是被迫无奈,不如说是求之不得,他的嗓子并不高明,但现在还是红透了。”忽然又微笑着朝藤小云道:“跪了一整天了,你站起来,我哥他说什么我替你扛着。你说得很好,明天就去庆德班子,说是借沈老板的人情,让你在那儿吃口饭。”藤小云一听,喜不自禁,搓着手道:“那必然成了,谁会不买沈老板的人情,还要谢谢小姐你。”说着直作揖。蓝杏不说话,面色萧索,黯然一摆手。藤小云知趣就此告辞,却见蓝杏眼睛直勾勾的,两片翠玉坠子晃荡在耳际,如同玉翅的蝴蝶,折了翅,压在玻璃板下面,想飞而不得的凄艳,那眼神更像是古代做黄粱梦的人,一觉醒来,小米未熟,蓦然有顿悟,只是这顿悟,让人更惘然。
藤小云走后,蓝杏坐在窗边,一时心头五味杂陈。看见绿黄驳杂的树上掉下一片叶子,很慢很慢地掉,落到街道上。她把腿蜷上椅子,手臂抱着膝,一半脸颊贴侧在臂弯,大红丝绒的小坎衫上短短一层绒贴着她的脸,如同蒙在浅浅的睡梦中,一缕灰色的昏沉,并没什么强烈的感想,眼泪倒是掉下一双来。沈亭之果真不是干净清白的人,但现在自己孤独无靠,他为名,给霭若春的老板做了“男宠”,而她自己为体面得活着,给他做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退无可退,大家将就,他既然台上台下都那么入戏,陪他唱一场也不是坏事。蓝杏下了决心,敷衍下去。
那晚上蓝杏早早睡了,珐琅自鸣钟敲了十一下,她听见旅馆外汽车叭叭地响,起身批衣到窗口撩开窗帘,看见一辆汽车里钻出来沈亭之,汽灯光影里,他一手提着海蓝色绸袍子,一手提着巴拿马草帽,朝车里微一行礼,小蛇一般,款款地进了旅馆。是霭若春老板的车,蓝杏认得,那天去蔼若春听戏,人家都围着这车说是什么美国的雪佛莱。沈亭之进来后,外面的吵嚷声落下去,汽灯光也暗了,有种“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况味;她看着,心里不由一阵萧索的落寞,仍是泰然地躺回床上听动静。却听外面走廊里脚步声音细碎,接着有人对话。却是沈亭在那儿问:“我妹妹睡了么?”查房答是。“那我也不叨饶她了。”说着脚步渐远。暗沉沉的房间里,蓝杏静静睁着眼,眼泪闪着光。
正在这时,案上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在寂静的旅馆里,震荡着声浪。蓝杏知道这是旅馆的内部电话,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旅馆老板为了省钱,把朝外面打电话的线给拨断了。她有意迟疑了一会,才倦着嗓音接起电话道:“喂?谁?”“你没睡——我猜。”沈亭之笑道。蓝杏道:“我真睡了,差点做了一个梦,被你打断了。”“我向来喜欢打断别人好梦,偏就要把你吵醒。”沈亭之笑呵呵的,他心里清楚,他不回来,蓝杏是不肯睡的,那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异常年青,有种细致舒展开,涨在蓝杏耳郭里,吹着温热的气,蓝杏不语,心跳了跳,他又道:“好,你睡罢。明天见。好好睡。”蓝杏勉强笑道:“好。明天见。”放下电话,发现脸上又是一片湿湿的寒凉,她所爱的,所信托的一个人——在男人女人间都游刃有余,他无论和谁相处都是在嘲笑对方,这样聪明又这样……毒辣,跟蓝核是多不同的人。他怎会真心喜欢一个男人,然而他对自己恐怕亦乏真情,爱是有的,肉欲之欢,真叫人寒心,当初谁又不是没告诫她!窗帘缝里一勾细白的月,是磨厉的小刀子,刻着秋冬的霜花,一刀一刀挖着她的心。
次日清晨蓝杏下楼到餐厅吃早餐,对于这个世界的生活,她已经娴熟得很。沈亭之早早地就在一个桌旁等着她了。
“这么早?”沈亭之远远地朝她笑,一条胳臂闲闲地搭在椅背上。“知道你通常早起,不敢让你久等。”蓝杏笑道。“你这样对我,叫我害怕。”沈亭之笑。“怎么?”蓝杏坐在在对面,很镇定的模样。“因为,对我好,我会对她更好,好得让她受不了。”“这样不好么?”蓝杏淡淡问。沈亭之一面叫了早餐,一面笑:“怕你离开我,没人在对你那么好。”蓝杏看着他的脸,那样寂寞地想到,如果这些话是真的,就好了。一会,早餐上来了。沈亭之道:“喝过么,这种咖啡,有很多泡沫。”“听都没听过,什么咖啡,我是土包子,你不知道么?”蓝杏衅衅地看着他。“那我只能是赶时髦的土包子——还学得不像,惹人笑话。”沈亭之微笑了,又问:“昨晚睡得好吗?”“有个人打扰我,怎么睡得好?”蓝杏瞅他一眼。“那今晚可别睡着了,不然我又吵醒你了,我要吊一回嗓子。”“大晚上的,小心人家当你是闹鬼。”蓝杏道。“只有你听得见。”沈亭之低头搅着咖啡。
蓝杏道:“再别大半夜的打电话,吓人。”说着,抿了一口咖啡,只觉得苦,想吐出来又怕别人笑话,硬是咽下去了,心里不由好笑,外国人的东西,从牛奶到咖啡,没一样好吃。沈亭之忽然道:“你嘴上有咖啡沫子。”蓝杏懵懂地想用手指抹去,沈亭之忽然站起来,朝她俯下身,轻吻了她一下,顺便用嘴唇把她嘴上的咖啡沫子抹掉了,一面仍是坐回位子上,微笑着看着她,道:“我真是喜欢上你了。”那口气是蓝杏不熟悉但又预想过千百遍的,很有种调侃嘲笑的意味。她简直懵了,脑中猛地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抿抿嘴,低头看着咖啡杯里的影子,一圈圈的潋滟,一圈圈的影子,再抬起头,她的表情却有点超乎沈亭之的想象,很平静,带一点得意的笑影,只是问:“还有么?真有点丢人。”——如果这是一场嘲笑对方的游戏,蓝杏不甘心只作被嘲弄者。沈亭之倒觉得有点失手的感觉,尬然地笑了笑。
“今天不去蔼若春么?”蓝杏停一停,“小心茶楼老板不给你包银。”她低着头笑,手中把玩一个火柴盒,那火柴盒上绘着采桑的女子,幽幽抱着一个簸箕,还是民初的打扮。
沈亭之在一霎那之间,有一点警觉,看看蓝杏,她的头发今天没梳紧,篷篷的两团乌云堆在肩上,下面是一张瘦长的脸,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袋有些重,浅浅两块黛青色洇到眼珠里去了,于是那眼珠里也带了森森的蓝色,玻璃的珠子,显得无情,沈亭之震了震,后悔刚才太唐突了,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计谋和心机,他只是轻尘不惊地呷了口咖啡,斜着眼看着她,唇吻里透着点笑意:“那老板跟我交情不一般,你知道的,他不给我包银我还真跟他急,因为现在,我要养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他威胁我?威胁我?蓝杏心头一寒,猛地想到现在还不能和他撕破脸,不由转颜笑道:“你养我?给我个名份呀——”说着拿起桌上的粉蓝色餐巾纸朝沈亭之掷去。沈亭之也不躲,那餐巾纸刚巧盖在他脸上,他便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餐巾纸被他的气息吹得一起一伏。“好,你睡着,我走了。”蓝杏笑道。“你干脆也像我这样,”沈亭之道,“脸上盖块纸巾,想着我们不在这餐厅里,而是在山地上,沙滩里,莽丛中……”“没你那么傻,叫别人瞧着可有得说了。”蓝杏笑道,然而也拿了块餐巾覆在面上。
彼此静了一会。
“你在哪?”沈亭之问。
“在餐厅里。”蓝杏道,她全然学不会沈亭之那一套。那时他们坐在角落里,深绿的丝绒窗帘拉上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清晨微微寒凉的天光,她偷眼看他,看得见纸巾下他依约的五官……这个人,或许闭上眼,才有那么一时片刻,不骗人。他若睁着眼,眼睛是水潭里泠泠的黑色卵石堆砌的世界,里面可能总有一番天地,但别人是休想叫声芝麻开门就进去的。
沈亭之笑了笑:“我现在在一个人心里走路,有点崎岖,但很想看看她的心究竟是怎样的。”
蓝杏笑道:“看清楚了么?”
沈亭之只是笑着点点头。街面上渐渐热了起来。
那天晚上,蓝杏睡着,却听寂静中天花板叮叮响了几声,像是上面有玻璃珠掉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滚到缝隙里了。静了一会。蓝杏凝神听着。忽然间,有个细细的嗓音,仿佛是楼上的人贴在地板上唱,袅袅的,却是扮个红娘,演出《西厢,讲个害相思的张生,“孤眠况味,凄凉情绪,无人服侍。觑了他涩滞汽色,听了他微弱气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是闷死多应该是害死……”蓝杏顿时明白了沈亭之这样安排房间的用意,真有他的心计,这样一个人,这一套!她一时只觉一阵清醒一阵昏。楼上唱罢,止了声音。
蓝杏心下混沌一片,也不知在什么心态驱使下,慢慢起身下床,摸着黑去打开房门。被床头的拖鞋绊了一下,鹅黄|色绸面的绣花,微凉凹凸的感触,她踉踉跄跄到门边,身上一层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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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亭之果然在外面。
他穿着一件平平常常的睡衣,睡衣上的蓝白条子是汩汩的清水,泼泼的,流到蓝杏心眼里。在这昏暗的走廊里,他斜倚在墙边,更像一个熟悉的陌路人,和她对峙在与时光擦肩的寂寞甬道,甬道外面,或许曳着几缕火车汽笛或是夜虫蛩蛩,行色迷乱,总之,不关这里的事,这里只有惶惑。甬道的灯一晃一晃,他的人,满是深沉生动的模样,棕黄|色的脸油光光的,如橘绿花木里绽出的赤金色大丽花。把手放在口袋里,他也不说话,看着她。她便有些悻悻,也不说什么,试探性地要回房间去,可他的手突然从后面伸上来,扳过她的肩,狠狠地吻下去。蓝杏头一动,别头发的塑料发卡就掉了一支,她还想弯身去拾,也涧却把她的脸扳过来,身子也动弹不得。如同一根火柴,就近一引,很快的燃起来了,像在做着争斗,豪横而无声的吵着,同样是跌跌撞撞进了屋子。
第十三回 黯然心事作鸳鸯 萍水情缘成佳偶
第十三回 黯然心事作鸳鸯 萍水情缘成佳偶
两个月后,报上登了董碧水和沉香结婚的启示。
一结婚就要找新房子,添置许多东西。董碧水的父母倒也大方,说不兴嫁妆那套玩意儿,反而把属于祖产的一套老宅子分给他们住。虽然是建于清朝的老宅子,但也不乏西洋风味,正门就是罗马式的拱门,一径的马克砖铺地,若到夏天,还要挂个绿竹帘子,自家瞧着是中西合璧,别人看来多半是不伦不类。
要置办家用那天,董碧水从汽车行叫了辆车停在金宅外面,径自上楼去找沉香,玛丽脚不点地地上楼去嚷道:“小姐,小姐,姑爷来了。”沉香在屋里听了,麻木的也不回话,仍自顾自梳头,她把那头发两边拢成鬅头形,露出两个肉质玲珑的耳垂。不知怎么,她的头顶已经谢发,秃了一小块,虽然搽上油看不出什么,她却很有渺茫的感觉了,连头发都留不住,早衰的少女,她这样郁郁地看出来。拢上了头发,她还得穿洋裙。董碧水只能在门边,隔着影影绰绰的珠罗纱帐等她。裙子是人家送的一匹洋缎子做的绿色大印花长裙,穿起来瑟瑟的响,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目的晨光,她在光影里把黑绸衬裙塞进长裙里,短短露出一截浑圆的小腿,薄袜里胀着细白的皮肤,一圈一圈玻璃光晃在衬裙及小腿上,有种光阴瞬息的感觉。原来,她只能是片刻,如同燃尽的香,一节一节的灰,对于董碧水这样贪恋生命的人来说,更显得,她是片刻。
董碧水这时探头问:“进来无妨罢?车在下面等着了。”沉香“嗯”了一声,一面又自语:“玛丽又不知把我的白金胸针收哪去了?”接着就慌手慌脚地乱翻,董碧水笑道:“该不会掉到桌子椅子下面了罢。”说着就伏身下去找,见梳妆台下斜躺着一只缎子拖鞋,里面亮晶晶的不正是那枚胸针,待要伸手去拾,而沉香也一眼看见了,赤着脚,张着脚趾头去够,正好踏在董碧水手面上,两个人都有些悻悻微笑着。
董碧水便笑道:“总不会是玛丽丢在这的。”沉香看他一眼,淡淡道:“我看我应该叫玛丽跟我陪嫁到你家,以后好好服侍你。”董碧水接过沉香手里的胸针,道:“现在还兴那一套!我给你别上,别哪边?”“仔细点儿,人家看见笑话。”沉香有点不大乐意,把身子微微别过去。“谁会说什么闲话,自家人还会给别人添谈资么?”董碧水笑道。沉香只得道:“慢慢带,别把我裙子弄两个窟窿出来。”董碧水那时觉得,她的神气也未免太沉静了些,仿佛和他没有什么关联似的。她站在镜子前,他便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两肩头道:“看我的手艺不错罢,别得真好。”他原是一句玩笑,倒惹得沉香当了真,微微冷笑一声:“如果这叫的手艺的话。”但也没躲开他的手,忽然又夷然地笑了:“你的手给我的感觉,真真实实,就是我的爱人的手。”董碧水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唯觉心跳的厉害。沉香自然不能说,蓝核的手给我的感觉,就如同是我自己的手。
过一会,两人下楼来,金家人都心照不宣的笑,喧喧温暖的热闹,沉香倒觉得非常厌恶。
到了车上,她便扭开手提袋,不放心地拿出粉盒,对着上面的小镜子照照,又拿粉扑子扑在脸上,便有了点淡妆的意味,云鬓蓬松地扫朝上面,小圆衣领的水渍纹旗袍连着一带荷叶边,坐在窗边,衣袂翩跹流连。董碧水闻到一截短短的粉状的香味,他觉得她向来小动作很多,倒别有一种可爱之处。在一起,能谈的不过是买什么样的桌床椅柜、请男女傧相、定酒店香槟酒和茶点、招待亲友。车上的情形,便是董碧水说,沉香默默地停。她把身子倚在窗边,露着的溜圆的手臂底下淌着凉风,董碧水靠过来微微给她关了点窗子,道:“别回去又嚷着头疼脑热。”她也不言语,只往外看着。车正拐了个弯,接着又下坡,身后高耸的俄国旅馆和茶餐厅才能看清全貌,然而又渐渐远了。渐近黄昏,狭小的甬道里摇曳着淡灯,皮货店亮了招牌,灰红的门面,亮澄澄的玻璃门,小男女拥在里面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