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长撩起袍子坐下去,双手放在腿上正坐盯着庚延一。如此凌厉又毫无温度的脸,庚延一还是头一次见。
“你是如何怀疑到我的?”庚延一跪得端正,因觉不出痛意来,他跪着倒也不受罪。
赵元长拿出一张纸摊开来里栽庚延一面前:“这上面的字,你可还记得?”
“恩莫以安乐,各似案已矣。又怎了?”
“若是把这些字拆开来,再重组,虽有很多种组法但组出来都不对,唯有一种组法,组出来便说出了凶手是谁。”
庚延一泰然笑道:“什么组法?”
赵元长看着庚延一的笑容铁青了一张脸,事到如今他竟还笑得出来。赵元长一字一句道:“莫乐安,似已,各恩以暗矣。你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庚延一仍旧笑着:“莫澜是庚延一。”
赵元长咬紧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才又道:“明白这些字真正的意思之后,所有的迷都解开了。先是卿弟的死,你说你一夜起来,约你去后山的那张字条便在桌上,门外有宫人们守着,窗户也是关好的,外面根本便不可能有人进来。当时朕想了很久,这张字条怎么放在你殿内……”
“……朕?”庚延一呢喃这个朕字时不经皱了皱眉,只是他很快便又笑起来,对赵元长道:“抱歉,继续。”
“那张字条是你自己放的,也许根本就没放,你是在朕来时演的一出戏。只是卿弟死的那日,你都与朕在一起,假扮卿弟之人自然不会是你。于是朕便想到了,你还有帮凶,而且还不止一个。后来便正如朕曾经与你说过的那般,他跳下陡壁之后躲进树林,最后再趁乱出来,混在人群逃走。脱下的袄衣可等人都散去后再来收回。”
庚延一笑着,不语。
赵元长接着道:“然后便是项白川的死。项白川是被继续扮作侍卫的帮凶叫走,兴许帮凶让他悄悄跟着他走,总之不要惊动常亭玉,等到子时后你便迷晕项白川将他吊死。而偏偏考工令的图纸也是在子时被盗,起先朕并未多想,但安戈的一句话提醒了朕。”
“什么话?”
“朕问他对盗窃之人心中可有数,他却说不是宫里的人。”
“这话有问题?”
“单听着似乎并无任何不妥,只是若将图纸被盗与项白川之死联系起来,便觉得安戈似乎故意在包庇什么。子时,项白川在考工令被你杀死,安戈对侍卫们谎称图纸被盗,好让你趁着侍卫们不在离开考工令。若安戈他们便是你的帮凶,也就解释了为何他们一开始要杀你,而宋袭荣却又待你非常好。一开始你们便在演戏,好让朕觉得他们与你有仇。”
庚延一应允般笑道:“我与他们三人青梅竹马,可谓亲如兄弟。”
赵元长深吸口气咽下悲愤,继续道:“五更过后,巡视的侍卫也都不再走动,此时再由宋启如带着项白川的尸首将他吊于榕树之上。宋启如心思缜密且有一身好武艺,要在他们三人之中选,想必你也会选他。”
庚延一点头:“假扮赵元卿之人。正是他。”
“接下来,是司马骏之的死。玉池与汰水是连在一起的你定是早就知道。”
“嗯。”
“你在竹林将他杀死。宋启如将他搬上竹筏划到玉池,砍下司马骏之的头颅,再划着竹筏回到汰水收拾作案现场,最后由小道离开。这也是为何侍卫会不知道。而你则留在汰水,故意让人看见。过后,便是你中毒,其实饭菜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毒药,而是你自己之前便借放棋盘偷偷服毒,宋袭荣再来替你解毒。毒解了,你便自己从屋顶离开穆弥殿,再让宋袭荣扮作你的样子。”
没想到庚延一却显得有些惊讶,随即苦笑着摇头。
“朕说的不对?”
“只是想到一些事。”
赵元长声音因疲惫已有些沙哑,但他就是这般执着,仍继续说下去:“在你失踪的时段时间,你便溺死了侯硕。他的头被你摁在水里,待到断气后,你才将他搬去了玉池。婕妤被抓你定是没料到,还让朕顺利抓到高伯山。不过朕想你听了最吃惊的,是婕妤给朕留下的讯信,群圈顺。”
“婕妤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子,可惜,嫁错了人。”
“……”
“……”
“与程夜留下的字一样。这三个字也是借由助念。只是程夜留下的是助念字,而婕妤留下的却是被助念字。群,即是指曲云,圈,指借还,顺,指尸魂。这三字的意思便是,曲云阁,借尸还魂。你庚延一,借莫澜,还魂。这也是为何宋袭荣会对这么关心被大家以为的莫澜。”
“你终究,还是忍不住。”
赵元长用力按住眼睛,放下手时重重扎在了石板床上:“你觉得很有趣?看见我现在这幅模样你觉得很有趣?!”
“其实,也并非想象中那般。”庚延一深吸口气,笑着走到天窗下,道:“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赵元卿死时穿得袄衣是我让他穿着赴约的,引他道陡壁边上的也只是我的一句话。项白川并不是宋启如假扮侍卫叫走他的,若真是宋启如假扮了侍卫,怕他也是一眼便认出。就在宋启如犹豫该如何偷偷弄走他时,他却自己使诈悄悄溜出了后山,这才被宋启如以兵器为由骗到了考工令。我只是为他系了绳子而已。”
“……”
“引司马骏之入宫的人,是高伯山。按计划,高伯山将他引到了竹林,我在竹林用你给的匕首割开了司马骏之的喉部,又用东西堵住他的伤口不让血外流。接下来便是如你所说。只不过让我意外的,是高伯山终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婕妤。而侯硕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打造的兵器如何了,自己来了考工令,倒是省去不少麻烦。杀程夜更是容易。”
“……”赵元长看着庚延一的身影,有些入神:“你为何非要亲自下手?”
“我比较好奇,如果你知道是我杀了你的人,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既然你于我无情,为何当日不拒绝?!”
“若是我拒绝了,你此刻还会觉着痛心么?”
“你一直都在愚弄我?”
“若你这样想,那便是了。”
“当日,真不该让你留在宫中,真不该出宫,真不该去玉池。”赵元长播出藏于袖中的短剑朝庚延一刺去。庚延一只是微微转身,拿出了赵元长赠他的匕首。
他挡开短剑用刀柄抵住赵元长的胸膛,笑道:“此时的你,还杀不了我。”
牢门处突然想起许多脚步声,两人?三人?不,是四人。赵元长吃惊的看着进来的人,再见到庚延一清清淡淡的笑便明白了。
“主公,您无事吧?”安戈双手抓着牢门上方的木柱:“外面的侍卫已经被我收拾了。”
“我无事。”庚延一后退两步收起匕首。
宋启如道:“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嗯,好。”庚延一替赵元长理了理衣襟,一如在泰祥宫的每个早晨那般:“我走了。”
“庚延一,你今日不杀我,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随时恭候。”
安戈放开木柱侧身让庚延一出来:“牢里好玩儿么?”
“回去关你几日便知。”
“那还是免了。”
赵元长瞪着庚延一走出牢房,只是庚延一没有回头,回头却是宋袭荣。
、第四十四章
刚走出大牢,裘桂便带着许多侍卫将他四人团团围住。安戈头疼地皱起眉头,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个杀太麻烦。赵元长从牢里走出来,他身旁跟着婕妤。庚延一见到婕妤微微愣住,尔后便明白过来。婕妤神色淡静,丝毫惧色都未有。
安戈惊道:“婕妤和高兄在一起,怎会被他抓了去?!”
“婕妤。”庚延一刚走过去,赵元长身旁的侍卫便有些朝后退了退,只有赵元长未动。庚延一也不看他,而是认真问婕妤:“你可想清楚了?”
婕妤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庚延一笑起来,道:“我会劝慰伯山,你无需担心。”
“谢谢。”
庚延一转身回到那三人身边:“走吧,别让伯山多等。”
“我们不管婕妤了?”
“她选择留下,我们便唯有这样。”
“可是,赵元长绝不会放过她。”
宋启如拍上安戈的肩,向他摇摇头,安戈这才闭了嘴。宋启如将宋袭荣抱于怀中,与安戈一起在侍卫间杀出条路来。三人纵身一跃借着轻功上了房顶,宋启如与安戈往前继续跃时,庚延一只稍转了头,还未看见想见之人时,便纵身追上了前面两人。
裘桂刚吼了句追欲要动身时,赵元长伸出手拦住了身边的侍卫,转身朝后方走。
婕妤看了看那方已经没了庚延一踪迹的房顶,也随着赵元长一并走了。她侧头看着赵元长后脑,动了动嘴角,不知是否笑了。
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情意便是断了,此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路逃出宫门都还算顺利,高伯山牵着四匹马侯宫门旁,垂纱斗笠遮住了他整张脸。见到四人出来这才摘下斗笠,翻身上马。从墙上跳下来的四人也刚好落到马上,不等侍卫追出来便猛往马肚上一夹。
高伯山策马与庚延一并行:“我姐还在宫里。”
“她不会来了。”
“为何?她去了赵元长那?!”高伯山立刻勒马,掉转了马头便要朝皇宫走。
“伯山!婕妤的心思你该比我们都清楚。”庚延一也停下来。
“可她会死!”
“能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里,便是婕妤为自己做的了结。就算你能带她走又如何?她便会如你所愿地活者?”
高伯山一咬牙,重新将马头调回来重载了最前面。庚延一望着身后那条可以通往皇宫的青石路,至此一别,再见时,你我便是不能共存了。如此,甚好。
逃出城外,安戈便问庚延一:“主公,为何不杀了他?”
宋袭荣接道:“舍不得?”
庚延一想了想,笑道:“现在便杀了他,多无趣。”
“当真?”
“当真。”
皇宫那头,赵元长坐在泰祥宫里,命人拿了把大锁锁住了穆弥殿的大门。婕妤跪在殿下,一头未做修饰的青丝绾得十分规矩。她此时倒更像是进宫前的模样,素素净净的打扮。只是一晃,已然过了好些个年头了。
宫人端着一盅酒走到她面前,旁边的黄门便倒上一杯递给她。她抬头看着赵元长,端起酒一饮而尽。
赵元长问道:“你可知道,朕赐你的是何物?”
婕妤忽然便笑了,扬起嘴角淡淡的一弯弧度:“毒酒。”
“有何感受?”
“五脏六腑皆有些疼痛。”
赵元长走下来扶起婕妤,将她抱回榻席。
婕妤靠在赵元长肩上:“没想到,陛下怀里是如此温暖。”
“若有来世,便找户好人家,不要再遇上朕。”
“缘分又岂会容得我自己选。若是仍遇上了,希望陛下……不要怪罪。”
“朕得跟你说声谢谢,直到最后都肯留在朕身边。”
“可臣妾……却不是陛下最希……希望陪着陛下的人……”
“……”
殿外肆无忌惮地下着雪,似乎是这个冬季最厉害的雪,在狂风悲鸣的抽泣声中愈来愈大,将房顶上留有的庚延一的足迹覆盖得干干净净。这场雪定是在帮赵元长抹煞庚延一的痕迹。
婕妤仍旧是按妃嫔的礼节入葬皇陵,送葬的队伍快要赶上皇后那般壮大。她的墓志铭是赵元长亲笔所写,提笔那时,赵元长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第二日,天空终于放晴,算一算日子,今天该是立春了。赵元长特意煮了壶酒,坐在定瀛殿里自斟自饮。喝得有些倦意,靠着案桌便托着脑袋,无意间竟喃出了庚延一的名字。他惊觉着坐直身子,眼角却扫到榻席角落里有样东西,仔细看了,才看清是庚延一留下的骨埙。
他唤来黄门,指了指那骨埙:“将它进玉池。”
黄门拿着骨埙退到殿中:“陛下,扔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朕让你扔了!”
“诺。”。
赵元长起身,理了理袍子,便出了泰祥宫坐着辇车来到比旸殿。
骨埙落入湖中时,树枝上融化的雪夜随着一同落入湖中。一个激起了水花,一个只是挡开了涟漪。
、第四十五章
夏虽过,虫鸣仍是十分厉害,有些甚至颇为清响。庚延一摇着蒲扇坐于树下,自带了几分柔黄的光从叶缝儿中泄下来,落了一些在他脸上。他闭了眼惬意地享受着有些温热的风。这些年来,他难得有时候如现在这般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只是悠闲地坐着便好。
宋袭荣端着刚熬好的药从屋里出来,见着刺眼的光不禁伸手挡了挡。他走过来,将药碗递给他:“延一,该喝药了。”
庚延一缓缓睁开眼,伸手接过药碗。这汤药的味道,他已闻了该有十多年了。
“小心烫。”
“恩。”庚延一抿了一口,确实有些烫了,便将碗放到一旁,眯起眼来看向叶缝儿间逃出来的光,道:“时间过得真慢,这么久了,才到秋初。”
“慢么。”宋袭荣在庚延一身边坐下来:“我倒是觉得有些快了。总觉得前不久还在下雪,而今却已是落叶的时节。”
庚延一将蒲扇放在于半张脸上,挡住嘴咳了几下:“你看我在此坐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未到午时,怎会不慢。”
“近日可还有咯血?”
庚延一闭眼摇头:“每日吃药,好多了。”
宋袭荣深吸口气,笑起来:“明年山里荔枝花开时,我们一道去看看,我再做些小食。”
“好啊。”
“你二人去时,也叫上我可好啊?”宋启如从树后走出来,脸上堆满了笑意。
宋袭荣见到他来,便立刻欣喜地站起来迎了上去:“大哥,几时回来的?”
“刚到,见你二人在此闲聊,便忍不住过来凑个热闹。对了,此行我给你带了礼物。”说着,他便从怀里拿出一只精致小巧的瓶子递给宋袭荣:“我见到它时,就晓得你一定喜欢。如何,大哥眼光可准?”
“恩,准。”宋袭荣接过瓶子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翻来覆去得瞧,边瞧边道:“我新做了些药粉,正好需要瓶子。”
庚延一见状,立即佯装不乐意地厥起嘴,幽幽叹道:“看来大哥是忘了我这个二弟了。”
宋启如无奈地叹口气:“怎会,我也给你带回了一份礼物,且是大礼。”
“是吗,什么样的大礼?”
“你要找的人,我已经替你找到了。”
庚延一坐正了身体,似乎仍有些惊讶,许久后,他才问道:“在何处?”
“远舜,固棱镇。”
宋袭荣见庚延一的表情有些沉重,便问:“延一,你还打算报仇?”
庚延一将蒲扇放在椅子上站起来,并未回答宋袭荣,而是道:“我明日便动身去远舜,你们不用陪着了,药我带一些在身上就好。”
见庚延一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