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只已可见原本肤色的左手,耶尔齐不禁愣住:“你的手!?”
“今早起来便发现鳞片开始逐渐掉了。”
“其他地方也是?”
庚延一摇摇头。
耶尔齐伸出手把住他的脉,不多久便瞪大了双眼。
庚延一收回手放下衣袖笑道:“这场仗是我们与大煜的最后了结,你们便不必再趟这摊浑水,保重。”他这般道完,便转身走出地牢,
鲁吉在他身后大喊他也绝没有回头。
阿穆汗望着庚延一的背影:“总觉得他的样子似乎比以前有精神连青鳞也开始脱落,难道是毒解了?”
耶尔齐拽住木栏低下头,良久后才沙哑着嗓音道:“庚延一……他这是回光返照。”他一拳砸上去:“活不过今日的。”
、第六十四章
取了玄铁剑背在身后,从马房牵出战马,他便飞奔出宫一路向南。垂纱被吹得贴在脸上,却还是映不出昔日那张容颜。
留守于城门内的将士拦住去路:“主公,您这是要作何?”
“麻烦二位放我出城。”
“大主公吩咐过,不能让您出去。”
“当真不能?”
“主公莫怪。”
他叹口气,调转马头退出城门便停下来,纵身一跃便上了城墙。
城外已是血溅了沙场尸首狼藉,他仔细找寻一番,才终于在齐孝剩下的那队兵马中寻到了赵元长的身影,即便看不清容貌,他也知道那便是赵元长。
庚延一勾起嘴角,从城墙上跳下来稳稳落地,带起的垂纱网上掀开了些许,露出还是青鳞的下巴。
“延一!”宋启如神色大变。
赵元崇握住插入肩中的剑,用力往外拔,借势举剑刺去不差分毫直指心脏:“与其关心别人不如想想自己的死期!”
余光瞟见,宋启如自知已然躲不过便迎着招式双剑交叉压制倒转飞身于半空中倒立:“死期将至的人是你!”
“倒要看看是你本事大还是本王本事大!”手腕一挑,剑势便陡然一转笔直向上。
宋启如身手灵敏,见快要被刺中眼睛又迅速向后翻到,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周边的齐孝将士见机攻过来,三人齐发了长矛对准宋启如。宋启如翻身平躺在三矛交会时用脚猛往中心一踹,又来了一记横扫千军,右脚为轴为力,紧握双剑迅猛向上打着转儿窜起。那三名将士便各自胸前都受了好几下,顿时血溅衣衫。
本来借由刚才的几招便已脱离出赵元崇的攻击范围,他也想着索性去庚延一身边。岂料赵元崇也是生了副撞破南墙不回头的脾气,硬是轻功连步追过来横剑回往拦下了宋启如,心高气傲地笑:“你说那怪物是庚延一?哈哈哈,他也终于有了这样的报应!”
这话刺疼了宋启如的耳,闪身躲过便反手挥剑逼得赵元崇连连后退只可挡无法攻。他眼里凝聚的恨意越来越浓,恨不能撕碎了眼前这人。
挥剑转身屈腿横越,衣摆搅乱了乾坤难定,战马嘶鸣镇不住沙场,战火久燃不休已盖过血色残阳,所谓成王指点江山,所谓败寇兵荒马乱,可腥风血雨偏偏不停,可明知前方死路一条偏偏满腔热血赴汤蹈火。
曾笑谈江山如画,如今天地翻云覆雨,再相见时便都成铁衣豪杰。
“赵元长唯一的错就是轻信了庚延一!”
“你们欠下债死一万次都还不了!”宋启如招招夺命,下手不见半点犹豫。
赵元崇忽然笑起来:“再厉害的人都会有罩门。”他睁大眼,剑锋一侧,朝着宋启如耳朵刺去。
宋启如歪头立刻化攻为守挡住赵元崇的剑,再一转身侧对赵元崇护住了右耳。
赵元崇大笑:“果然,右耳便是你的罩门。”
“即便你知道罩门在何处也杀不了我。”
“未必!”赵元崇脚下一跺,飞身袭向宋启如。
被发现弱点宋启如也无法再是无忌惮的进攻,面对赵元崇利落的招式只得步步为营左挡右防。赵元崇忽然收起剑势,单用身体朝宋启如撞去。一时不知来人是何用意的宋启如有了顷刻的迟疑不知当攻当防。而正是他迟疑的这刻赵元崇有突然出剑刺向他心脏,他慌神抵挡却不料这竟是赵元崇声东击西之计,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赵元崇一剑刺进右耳。
血缓缓流出来,宋启如的动作也停了,双剑落地砸到了他自己的脚,倒是不疼。他斜眼看向庚延一,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大滩血。
赵元崇又用力猛刺,剑便穿过了宋启如的头颅,从另一边冒出来。
庚延一愣住,忽就起了无边的怒火,拔了与自己纠缠的将士的长矛朝赵元崇投出。赵元崇还未来得及拔剑,便被刺中胸膛。他力气好大,连铠甲都穿破了。
“殿下!”
“殿下!”
赵元长沉下脸,也未有交代便促马而出直奔赵元崇不曾停下。
还好,另有将士便在赵元崇不远之处得以即刻赶过去替他挡下其余的攻击。
见赵元崇还有气在,庚延一便心有不甘,徒手灭掉挡路之人一步步走过去。
马啸撕破了风沙流连于天际,几声蹄响震断了游魂。赵元长高骑于马背上,俯视着庚延一眼中有些困惑。这身影他认得,倒不如说是刻骨铭心的记得。他又看向庚延一垂在体侧的右手,微蹙起眉头。
“赵元长。”赵元崇疼得几近晕厥,他眯起眼看着庚延一:“他是……”
“不要说话。带他回营地让军医看看,这里交给我。”
“是!”
“赵元长!”他一时激动牵扯到伤口,疼得冒出细汗再也说不出话来。
究竟是不该遇上,还是不该恋上?若是遇上了便必定会恋上,那宁可,从未遇上,也落得各自好过。
庚延一反手拔剑,剑太重,太大,碰到地面便是巨响。
狂风吹得垂纱时而紧贴庚延一的脸,又时而飘向一旁,但总归都露不出什么。
赵元长迟迟未有拔剑,直到庚延一猛然跃起高举着重剑砍下来,赵元长才一蹬马背跳起来躲过了这一击,而马,却被从中劈开顿时弹到很远撞伤了士兵。
他落地之后方才拔剑,明晃晃的光闪得厉害,显摆着自己有多锋利。
“可否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庚延一的右手:“你的右手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你跳起来时它也不过随意晃荡。莫非……是假的?”
庚延一不做应答,反而又朝赵元长攻去。
赵元长步步退防,一招一式都不见杀气。
他越是退得厉害,庚延一便越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足有二十多斤重的大剑在他手中却显得轻如鸿毛。赵元长紧盯着他的右手,突然脚下发力倾身避开重剑朝他右手刺去,剑未到,那只右手却竟然动起来灵巧躲过去。
看着赵元长吃惊的模样,庚延一变换了嗓音笑道:“区区一只右手就让你吃惊成这样,未免也太丢人现眼了,皇帝陛下。”
赵元长拉长了脸,庚延一善易容,想改变声音也非难事,可断了的右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接上。且丢人现眼这个词让他十分不快,于是立刻纵身来了一招飞龙探花,凌空翻转欲斩庚延一的斗笠。
庚延一早已料到,倒身向后斜仰,滑步退后,始终没让赵元长的剑再进一步。
“殿下!”
“殿下您不能乱动!伤口刚止住血。”
不顾军医的阻止,赵元崇执意站起来往前走。
军医横在他面前:一时情急竟然直呼了赵元崇的名讳:“赵元崇!”
赵元崇终于停下来,顾忌伤口的痛意也不便大声责问:“给本王让开!”
“不让!你要想过去就杀了我!”
“你好大的胆子!”
“您现在去无疑是送死,难道康仁晋死时的模样您都忘了?!”
赵元崇咬牙切齿:“岂会!”
“若是换做康仁晋,也绝不会允许您乱来。”
赵元崇闭上眼,良久了,才睁开:“钱生林。”
“在!”
“你替本王向赵元长传一句话:那戴斗笠之人,正是庚延一。”
“只有这些?”
赵元崇点头:“只有这些。”
“好,我替您去说。”将士收起刀骑上马背,大喝一声,驾!便朝着赵元长飞奔而去。
赵元崇跌坐于军医事先备好的木椅上,低头间又想起康仁晋死时那情景。康仁晋本是带着胜利的微笑向他走来,可短短七步,竟让他脑袋炸开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他开始有些后悔让日向去告诉赵元长实情,若是留了情,只怕却丢了命。
他猛然抬头,却早已不见钱生林的身影。而此时,钱生林已然混日厮杀的战场。
齐孝兵马被消弱了许多,若不是赵元瀚带了剩下的兵马过来,兴许这场仗谁输谁赢也还全然未知。他让柳下舟去帮那些与异物单独对抗的士兵,自己则带近千人围住最为猖狂的两名青鳞人,一声令下,刀剑齐发。
钱生林的马不知被什么绊住,侧翻倒往地面。他单手撑住马背倒立翻转,于空中才瞄见了在地面等他的青鳞人。
他稳稳落地,拔出刀便砍过去:“别挡路!”
谁知刀砍在青鳞人身上不过是一声清响,当,未伤他分毫。
青鳞人大吼着一挺胸膛,刀便被反弹回去带着日向一同踉跄后退。
“让你别挡道!!”他提刀再次冲过去。
青鳞人一把抓住刀身往上将钱生林抛出,不等他落地便跳起来高举着握成拳的双手往他身上砸。他只觉得似乎连心脏都要吐出来,耳朵还不停回响着嘈杂的声音,连什么时候落地的,怎么就平躺着任由异物又猛砸了几拳都不知道。回过神来,便觉得口中血腥味好重,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副没有头部的尸身。
“康仁晋……”
腹部又挨了一拳,这一拳彻底震碎他的经脉。
自先前故意气赵元长那句,庚延一便再也没言语过,看似招招致命却又故意留出破绽。手臂上的青鳞已然完全消褪,还剩□前与脸部,偏偏,就是面部。
赵元长抵挡之后迅速又转强袭,攻防有致变化极快,寸宽的细剑伸缩自如,他只需轻动手腕便从盘龙出洞转为白鹤展翅,伸手灵巧而飒爽。若非与他相处很好些时候,庚延一自己定也是难以相信他竟是习武不久。
许久不见,竟不知你已变得如此强劲,当真是,很厉害了啊,赵元长。
赵元长突然转手刺向庚延一右手,多个回合下来他也看得出斗笠人总是有意无意在保护右手,而每一次左手便会有瞬间的停顿。
果然,庚延一左手动作停下来只有食指在动,而此时右手也动起来,虽不如之前灵活倒也确实收往身前躲开攻击。
原是特意在里面绑了线,为了使右手动起来。聪明如赵元长,若不做到这般,怕也糊弄不过他的眼。
趁准时机,赵元长横剑一扫带出剑气的恰好击中庚延一的斗笠,这也是赵元长从一开始便计划的事。庚延一暗叫不好也无力补救,索性就由着斗笠杯剑气割碎,闭眼侧头躲避风沙。剑气尽了,他也才睁开眼,平静地看着赵元长。
当斗笠碎开四分五裂露出庚延一那张并未复原的脸时,赵元长不免吓了一跳。所以疑惑所有顾虑也都如同斗笠一般,碎了。
这异物,绝不是庚延一。
、第六十五章
曾想,三千世界,海何以为枯。石何以为烂,尘世之大何以为天涯。却难料,海枯鱼则亡,石烂山则塌,尘世之中素来不见天涯。于是,红尘滚滚自以为不沾染便乐得逍遥无闲愁,自以为不怕世俗纠缠难转身,自以为不怕情多累美人。
可偏偏,累了自己,抽不开身。
而当再见之时,已非昔日之颜,徒留一生记忆颠覆了所有如今。却想来,如此,也好,沧海云际你我各在一方,不必牵挂,不必念想。
四方兵马,皆有损伤,此战结果如何于庚延一来说都不重要了。
然而赵元长却有些生气,好似被戏弄了般心里窝火,接连的招式也都带了杀气越发犀利,几回合下来占尽了上风。庚延一好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有一套防御本领也不算被逼得太紧,反倒时不时反攻几招,恰似乐在其中。
赵元长脸色一沉,压腕点落庚延一的剑,剑将脱手时,庚延一自知赵元长不会再给他机会拾起,便着力猛拍剑柄。剑柄受力向下自然抬起了剑尖,打在赵元长手腕儿上,也弄掉了他的剑。
两人空手对持,直到赵元长从怀里拿出匕首,庚延一也才拿了匕首出来,拔出刀鞘。
赵元长在看到庚延一手中那把匕首还是怔了一瞬:“这匕首……”
庚延一笑了,突然发力朝赵元长飞去。
和着荒野上刺鼻血腥的风无力地摆弄着溅了红的斗篷,轻轻摇啊摇,就在两人冲向对方那一刻突然荡起又急速落下,不动了。从两人之间滴落下血来,低低沉沉砸在地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赵元长瞪着惊慌无神的眼从庚延一肩头穿过,飘飘渺渺不知停在了何处。这双眼突然便有些红了,艰难地转向庚延一。谁干净的匕首落了地,清脆一声响久久散不去。
“你……”
他轻轻笑了两声,慢慢后退几步离开赵元长的身前,赵元长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铠,那上面连印子都没有,若不是先前有清脆的声响,说不定他都还不知道自己被刀柄给碰了一下。
再抬头时,黑色的血染了庚延一的白色衫子,就好似那水墨渐渐晕开,也不知会烙幅什么样的画来。
庚延一倒下那瞬间,眯着眼,清浅地笑着。那笑里带着一丝丝得意,眼中流出了话语,似乎道着,赵元长,最后还是我赢了。
赵元长收起匕首,他明白就算自己无需补一刀地上的异物也是必死无疑,于是他转过身,迈步离去。
庚延一抹去倒地时因碰撞而震落的青鳞,太过白皙的皮肤露出来,还顶着一些残留的灰。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赵元长的背影,用他自己的嗓音终于开了口:“元长。”
闻声的赵元长停下步子,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以为是自己太过想见庚延一才生的幻觉。
可庚延一又唤了一声:“赵元长。”
赵元长木楞回过头,盯着地上的人险些没站稳。那面容,依旧是那般好看俊秀,挂着笑,温暖而柔和。
庚延一站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几日不见,便不认识了?”
“延……一?!”赵元长睁大眼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先前与自己拼杀的异物,自己心念一定要除掉的异物,他竟然是……庚延一?!为什么偏偏……就是庚延一?!
在咳嗽的庚延一只是盯着赵元长笑,刚想往前走却腿脚发软险些摔下去。
“延一!”赵元长快步上前扶住他搂在怀里,顺势坐在地上伸手抚过他苍白的脸:“你是庚延一?你怎么会是庚延一?!可笑我竟然没有认出你。”
“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更何况,你还是第一次……见我那副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