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寂青苔用酒润了唇,经他这么一插,倒是把愁闷抛诸脑后,心情也好了许多。
“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揽了长袖起身,寂青苔略施一礼,“多谢逸大哥排忧,帐已结过,先告辞了。”
“好,那清华县再聚。”
沿路返回,从莳花馆后门而入,直通小院。四面都是一排排矮房,住着的除了杂役之外,就剩一些人老珠黄,尚未寻得归宿的妓女。
正午日光暖和,皆搬了长凳到院中,或嗑着瓜子儿逗笑,或划拳猜谜,或寻了一个人少的树底,闭眼小憩。满口浑话,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寂青苔不想太早回房,于是倚了一棵树,借着微许醉意,看那群人玩乐。
在疏狂一醉是不可能见到这种景象的,他在楼里待了九年,从一个六岁小儿到红极一时的头牌公子,每天早上除了必做的功课之外,就是料理大小事务,黑道白道,谈着条件,斗着心眼,做着生意,敛财甚多。
最快乐的……应该是去林子里看少云练剑,年纪相仿的两人,一人端坐抚琴,一人舞做凌波,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言一此生只收过两个徒弟,寂青苔何和少云,一人专于谋略,熟读典籍,十岁便接管疏狂一醉;一人专攻武艺,杀人无数,为疏狂一醉最厉害的杀手。
寂青苔不知不觉带了笑意,面若桃花,灼灼其华。那群人的俚语他听不懂,却觉得此刻美好,比起锦衣华服,金樽清酒,玉盘珍羞,能与人逗乐,无拘无束,更是难得。
“你喝了酒?”
气息喷洒在头顶,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不回房间就是因为怕撞上他,没想到还是遇到了,避都避不开。
笑意全无,寂青苔淡淡道:“是喝了一点。”
、第三十六章
亭锦忆弯下腰在他脸旁轻嗅,故意做出一副暧昧的动作,“怕是不止一点。”
寂青苔不由脸红,侧了脸道:“找我有事?”
他出门时亭锦忆还在冒火,现在怎么像没事一样。寂青苔觉得亭锦忆越来越奇怪。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
寂青苔出门才一会儿,亭锦忆就熄了火,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火会去的这么平静,不过此次出门,他的脾气好了很多,这倒是个事实。
寂青苔没回话,直接往正厅走,然后上楼回房。
伸手关门,亭锦忆横了身子挡在门外,两人对视,亭锦忆半勾唇角,寂青苔面无表情。
最后,是寂青苔侧了身让亭锦忆进屋。
床铺已经收拾整齐,但一想到昨夜寂青苔就是在这张床上*上身挑眼看他,亭锦忆就有点不舒服。
倒了杯茶放在亭锦忆面前,寂青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把目光投向窗外,心下揣摩着他来此的目的。
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寂公子想不想下棋?”亭锦忆端着茶杯,眼光扫到一旁的棋桌,突然来了兴趣。
寂青苔一愣,脑中浮现的是第一次见面时他两人对弈,他故意认输被亭锦忆识破时,那人脸上恼羞成怒的表情。回想起来,还真觉得有趣。
“我可不会再让你了。”寂青苔瞥了一眼棋桌,慢悠悠来了一句。
“谁让你让我。”亭锦忆脸顿时黑了下来。
“那你肯定赢不了我。”这天底下能在棋艺上胜过他的人,除了言一之外,怕还没有第二人。
“赢不赢的了,比过才知道。”亭锦忆说着,已经走到棋桌旁坐好。
初见时,他的棋艺确实是在寂青苔之下,但那之后他也没闲着,一有空便钻研棋术,如今已是有了大大的长进。就差与寂青苔一比,搏回当日丢掉的面子。
寂青苔柔柔一笑,也坐于棋桌另一旁,“亭公子还是要黑子?”
“自然。”
话音刚落,亭锦忆已落下一子。
寂青苔不紧不慢,抬手落子。
比起上一次,寂青苔认真了许多,不仅是因为心中想取胜,也因为亭锦忆的棋术确实精进不少。
亭锦忆落子速度变缓,而看寂青苔的路数,不由暗暗称奇。要说第一次两人对弈时寂青苔是大巧若拙深藏不露的话,那么这次,寂青苔的路数就明白许多。
这盘棋,一下就下到了次日清晨。
最后,寂青苔落下一子,微微笑道,“我赢了。”
亭锦忆添了茶水,看向棋盘,喃喃笑道:“照临说的果然不错。”
就看着盘棋,也可知寂青苔并非等闲之人。昔日楼照临与他所说的话,他现在算是看到了。
寂青苔垂眼,抓起一颗白子放进亭锦忆手中,轻声说道:“其实并不需要赢过一颗棋子,只须用好这颗棋子,就足矣掌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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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县离此仅有三百里,马车驶进县里的时候正是晌午,按理说此时街道上应是人最多的时候,可是马车行了半条街,见到的却不超过十人。
那几个人,也都是面黄肌瘦,满目枯槁,看样子命不久矣。
听说年初的时候洪灾临袭,良田被淹众多,过后便开始闹饥荒,知县将此事上报朝廷,朝廷下拨了三百万两白银用于赈灾,情况却没一丁点好转。料想这些银子怕是被人给掳了。
而能有胆子私吞如此多钱财的人,怕也不是一般人。
“公子,我们在何处落脚?”四处门窗紧闭,灰尘满布,看来要寻到一家客栈几率甚小。
“找一百姓家,给他点银子,借住几晚。”亭锦忆吩咐。
申奈应了一声,跳下马车前去敲门,一连敲了四五家,也不见有人应答。倒是门口的破席被风一吹,露出了满爬满蛆虫的尸体,已经辨认不出样貌。
照这样下去,这些尸体必将引起疫病。
申奈沿路敲门,敲到第八家的时候已经没抱多少希望了。正打算移往下一间屋子,却听屋内有人弱弱地回了一句,“就来。”
门开的,是个满头银丝,佝偻身躯的老妪,见到外乡人倒是惊奇,凹陷的脸颊也扯出几丝笑来。
“在下申奈,同几个朋友一道出游,途经此地想借宿几宿,打扰老人家了。”
申奈眉间冷凝,低声对老妪说明来意。
老妪点头,颤颤巍巍把人让进了屋,亭锦忆等人进屋,让这间小屋子显得异常拥挤,老妪打了水烧开,从筐里翻出几个缺口的碗给每人倒了半碗。
少云从袖子里拿出两个在青州时买的馒头塞到老妪手中,心里五味陈杂,“老人家,你先吃点。”
那老妪颤着手把馒头收到怀里,两行清泪就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了下来。
只听那老妪道,她原本姓赵,十二岁时被孙家买回做童养媳,熬到了六十岁,哪知河水泥沙堆积决口泛滥,冲毁农田房屋,而河水退后,地里已经现在颗粒无收,唯有等死。
赵老太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河水决口时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一个正同他的父亲一道躺在门口的板车上,已死去三日。
、第三十七章
“老人家可曾收到朝廷赈灾的粮食?”亭锦忆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赵老太说着,忍不住咒骂起来,“那个挨千刀的贼人,说什么朝廷财政吃紧管不了这事儿,让我们自生自灭,我呸!他身为父母官,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就不管了?依我看,那些赈灾的粮食钱财八成都进了他的窝了。”
“老人家说的是清华县县令?”寂青苔抬眼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能狠了心做着没天良的事。”一提起那人,赵老太满腔苦水全倒了出来。
“那个县令叫郑东,长的一副正直模样,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仗着自己的权力,看到哪家姑娘媳妇生的标致就叫人用麻袋掳了回去,再没见过影子。他还派人到处抢东西,简直就是一恶霸。贪财好色,坏事全占尽了!”
赵老太咬牙切齿,恨不得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亭锦忆面色凝重,没想到在大乾国土之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官吏损公而自肥自古有之,但是猖狂成这样却是不多。
不过这也进一步证实了,这个郑县令必有大的靠山。
“公子有何想法?”寂青苔站在萧瑟的街上,看落日熔金,群鸦归巢。
到了清华县,下一步该怎么走,也该吩咐了吧。
“明日辰时,郑东夫人李氏会到华觉寺祈福,到时你去寺中参拜,辰时三刻入寺,必可看见郑东来接李氏。”亭锦忆道,“到时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慌张。”
“青苔明白。”
寂青苔颔首,转身回屋。会发生何事,大家心知肚明,又何来慌张之说。
“青苔……”
寂青苔脚步一滞,没有转头,只是颔首道:“亭公子不用再交代,你要的东西,我会帮你拿到,不管用什么方法。”
翌日,风和日暖,华觉寺以往烟火鼎盛僧侣众多,在青州也算小有名气,而如今清华县遭了灾荒,参拜供奉的人也就少了。
初时,方丈也曾布善施粥,可终归解不了急。
郑东夫人李氏是到寺中求子的,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颇有感天动地的真诚模样。而那一身绫罗绸缎,却扎得人眼疼。
方丈手捻佛珠,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便摇头退出大殿。
亭锦忆时间算得极准,辰时三刻,郑县令果然坐了轿子前来,匆匆入了门,一转头,突然大叫道:“我死了我死了!”
郑县令脚瘫手软倒在地上,不等随从扶起,便手脚并用一路爬到寂青苔脚下,抱紧他的脚踝不放。
寂青苔面若覆霜,穿了一件素色长衫,腰悬丝络,长眉敛愁,与那画中相比,让人感觉更疏远了些。
他立于门口,早早等候在此。而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未明,此事,也不曾让第三人知道。
“爷这个样子,可真是折煞青苔了。”
仿佛又回到了疏狂一醉里,他所学的魅惑人的本事,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用上。
弯腰把郑东扶起,寂青苔容色稍缓,眉间留情,只是那手才伸到半空,就被郑县令一把擒住,放在嘴边反复亲吻着。
“我的美人,我的心肝儿,我……我可算是见到你了。”郑县令红着眼睛,把寂青苔抱的死紧,颤着嗓子道:“心肝啊,你知不知道,*思夜想,连梦里都是你,心肝儿,要什么我都给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寂青苔把手抽了回来,郑县令的嘴已经凑到脸旁。
“那必然是好的,只是我怕……”寂青苔侧身避开,吸了一口气,悠悠叹道:“我怕夫人容不下我。”
“那个老娘儿们!”郑东啐了一句,又连忙陪上笑脸,“心肝儿别怕,只管跟我回去,有我护着你,她定不敢拿你怎样,这清华县现在我最大,心肝儿听话啊!”
郑东抱着寂青苔一刻也不松手,就怕人突然不见了。
“爷说的是真话?青苔要什么,便给我什么?”
“我从不骗人,青苔大可放心。”郑东保证。
寂青苔轻轻推开他,“那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只是现在夫人还在里面,青苔不便同爷回去。”
“那就等明日……哦不,今晚,我再来接你。”
“青苔等着爷,爷可一定要来啊。”拿开郑东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寂青苔眉间凝愁,似有离别伤感之情。
郑东心里被勾得一阵发酸,只能一遍遍安慰,“心肝儿别难过,我一定会来接你。”
寂青苔点了点头,慢慢转身离开,待离开了郑东的视线,才不由低头冷笑。
让郑东这条鱼上钩,还真是轻而易举。
少云不知道寂青苔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屋里的烛火燃了一夜,蜡炬成灰泪始干。被子整齐叠好,东西也全部带走了,屋里冷冷清清和初来时一样,没有半分人住过的痕迹。
少云慌了,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碗发呆,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
她家主子,终于还是去了。
、第三十八章
赵老太煮了一点清粥,时时往门外张望。
“那个姓寂的娃儿去哪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亭锦忆端着碗,闻言抬头解释道:“婆婆不用再等,青苔说离这不远有一友人居住,今早便去拜访,恐怕要住几日才回来,让我们不用挂心。”
少云扫了一眼亭锦忆,低头喝粥。
赵老太看申奈一人坐在门口处,念及这人虽然面冷心却是善的,来了之后也帮着干了许多重活,于是忙盛了一碗粥给他送去。
屋子里只剩下亭锦忆和少云两人。
“亭锦忆,是你让他去的。”少云开口,语气平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亭锦忆放下碗,看着她的眼睛,“正是,怎么云儿对他如此上心?”
“我只是看不过。”
“看不过……觉得我太狠心?”亭锦忆低笑一声。
“你知道他喜欢你的,你还……还叫他去和那个什么县令,那什么来着……”少云脸颊微红,瞪着亭锦忆的眼里满是责备。
“他想要帮我,我便让他帮我,这有什么不对了?”亭锦忆反问。
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儿,都是心甘情愿的。
少云支支吾吾,“好吧,那就算是要帮,也,也不一定要用这种方法。”
让喜欢自己的人去取悦别人,真亏他做得出来。
放下碗,亭锦忆装出一副受教的样子,“那云儿倒是说说,我要用什么方法?”
“我……”少云一时语塞。
亭锦忆了然一笑,再次抬起碗,“少云,一路上我看你与寂青苔交情不浅,既然如此,你便应该信他。”
“信他?”
亭锦忆接着道:“寂青苔若是有能耐,就一定可以拿到东西安然返回;若是没这点能耐,也不配在我手下做事。你若是相信他的实力,就不应该再被此事所扰。”
“那你呢?你信不信他?”少云问道。
亭锦忆哑然失笑,“信他?呵,我只要结果。”
话音还没落下,少云已经一脚狠狠往亭锦忆脚上踩去。
之后几日,只闻得郑县令夫人李氏被气回了娘家,郑东被一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整天变着法逗那人开心。但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却没人说得清楚……
少云相信寂青苔的能力,但还是为他担心,寂青苔虽然聪慧,但要是比起武力来就差了很多,他自小身体就不好,又时常生病,在疏狂一醉时都要用药罐子养着,病从来没好全过,言一不让他使刀剑棍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都五天了,寂青苔整整离开了五天,这五天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五天里,亭锦忆倒是过得悠闲,清华县四周的山川圣地都游了个边,日子逍遥快活。
少云坐在门槛上手杵下颌,心里郁郁。
这件事上,貌似只有她一个人比较着急,其他人一切如常,哼,真是没良心!
亭锦忆见到寂青苔,是两周之后的事。
郑东身着官服在大厅内跪接世王爷驾临,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而在房内房内,寂青苔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