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草席编了大半,与同处一室的老鼠们相处还算融洽,西翎王自上次振袖离去以后也没再来过,除了每日的饭食难以下咽之外倒是没有什么挑剔的,闲暇时还能听听隔壁唱戏呢。
他向来性子冷淡视身外之物如过眼云烟,此刻在这杂乱的牢房中也能随遇而安,而比起旁边其他几间牢房里人满为患,时常互相殴斗抢食,他一人独住一间想必也是托了花逸的福。
正想到此处,便闻到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声音。
“喂喂喂,你们别碰我啊,我自己会走,说了别碰我,信不信我把口水全吐在你身上?哎呦!大爷你放手啊,疼疼疼……”
“你这小兔崽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快走!”狱卒啐了一口,推搡着那孩子往里面走。
耳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寂青苔停下手中编草的动作,隔着木栏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极不情愿地被推到自己牢房前。
那孩子瘦得跟个小鸡崽似的,巴掌大的小脸黑乎乎看不清本来面容,只有一双眼睛清凉凉地四处打量,一眼见到寂青苔立刻敞开笑容,“哎哎哎,我要住这间。”
狱卒抬手毫不客气地赏了那孩子一巴掌,冷笑道:“你当是逛花楼还容得你选?”
那孩子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半边脸肿的老高,居然不顾疼痛怕上前抱住狱卒的腿把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裤腿上,“小黑子从小没爹没娘没人疼,大爷你就行行好让我住这间吧,不然我会被那些人给吃得骨头也不剩的,大爷你就当行善,我爹爹妈妈在天也会保佑你的……”
看着那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带着旁边几间牢房里的人也开始喊怨,寂青苔似乎回想到他六岁时被投入大牢中的景象,生吃人肉之景历历在目,不由得心头一寒,开口道:“让他同我住一间吧。”
那狱卒没想到这个从不开口喊冤的人突然说话,抖了抖腿想把黏在自己腿上的孩子甩开,口气客气了很多,“这可不行,王有过交代的。”
“交代?那倒是极好,想必你也不愿看到我自寻短见的一幕吧。”寂青苔吐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编手中的干草。
那狱卒心里知道这人乃是要犯,而且还是个身份特殊的要犯,最怕他寻了短见不好对上面交代。寂青苔蛇打七寸一语就说到他心事,那孩子又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恳求。
狱卒一咬牙一跺脚,拿着钥匙打开牢房的门把那孩子赶进牢房。那孩子熟门熟路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抱了堆茅草铺在地上,盘坐着开口打招呼。
“刚才多谢你帮我说话,嘿嘿,没想到这中地方还能有你这样的好人,怎么就被关了进来?”
寂青苔凤眼轻抬,刚要说话,那孩子眼珠子一转,立刻接道:“我知道了,看你生的这样好看他们竟然没有把你的衣服扒了,说明你肯定有靠山,而且还是个大官,给那些人送了钱是不是?”
寂青苔一愣,欣然点头,也不解释。
“那你犯了什么错要被关进来?你的靠山很有钱的话大可以把你救出去,给点钱偷梁换柱什么的我见得多了。”小黑子一边说话一边翻着自己的旧口袋,半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草纸和一块碳渣笑道:“对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和外面的人说,我先记下,等出去了可以帮你带话给那人,就算是谢谢你刚才帮我的忙。”
寂青苔见他一片好心也算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可惜自己确实没有什么话要带给西翎的人,而大乾路途遥远也赶不及带信给亭锦忆,便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本不是西翎人也没什么话要送到的,多谢你一片好意。”
“你不是西翎人?”小黑子眉毛一扬来了兴趣,“你是从哪里来的?”
“大乾。”
“大乾?”小黑子眼睛一亮,兴奋往前挪,“你说你是大乾来的,我听说大乾有好多小玩意儿可漂亮了,你有没有见过?”
寂青苔一愣,继而笑道:“是有一些精致的玩意儿,以后若是有机会我送你。”
说到这里不由神伤,此次到西翎来他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何日能回到大乾更是未知之数。
小黑子听说要送自己东西立刻眉开眼笑,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露出一口白牙,“那可说好了,是你要送我的,到时候我没钱给你你可不许耍赖啊。”
寂青苔看他一副孩子信心倒也极为聪明,故浅浅笑道:“若我还有命回到大乾,便带你到元城集市上,你看中什么我便买什么给你,保证不耍赖。”
说着伸手在地上抓起一把干草挽做结,又另外挑了一些搭在上边编起来。
小黑子偏头看着他白玉般的手指在干草上翻飞,不一会儿竟然捣腾出个兔子的模样,心中暗自称奇,睁大了眼睛细看,可看了半天还是看不明白,心里对寂青苔别提有多崇拜了。
、第一百零六章
用稻草编几只小动物并不是难事,他幼时曾自己琢磨着编过几个打发时间,后来被言一以不务正业的理由教训了一顿后便不敢再碰这些小玩意儿,没想到今日在这大牢之中,百无聊赖之下借着这牢房中的满地枯草逗孩子开心。
寂青苔展开手心,一只算不上精致的小兔子匍匐卧在上面,样子倒是神似,也有几分观赏的趣味。
“你若是怕我赖账,我便先送你一个,比不上大乾手艺师傅的,但也可以暂时玩玩。”寂青苔把小兔放在小黑子手中。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个人安耐着心中的焦虑不安,此刻同这孩子在一处才心情稍稍舒缓。
小黑子第一次见这东西乃是稀奇的很,此刻也不计较它是否粗糙难看,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眼睛就盯着不放了,满脸都是幸福。
嗯,比他吃一天的面饼还要幸福!
寂青苔看着这孩子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倒是天真中掺着真性情,不知为何也会被关到这个地方来,故关心问道:“你是犯了什么错被关进来的?”
小黑子得意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道:“我是昨儿偷了三个包子被胖大叔逮着送进来的,嘿嘿,最近外面乱的很,牢里面倒是挺安全的,还管饭吃。所以我故意在胖大叔面前晃了一会儿专挑他看着我的时候才去拿的包子,不然依我的本事拿他整屉的包子都是小事一桩。”
寂青苔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勾唇轻笑,心里却暗暗思量,道:“你刚才说外面很乱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抓人给闹的,我听茶楼里的人说,西翎好想要同大乾打仗来着,王在征集军队,所以那些士兵们到处抓人上战场。不愿意去作战的便把人家的亲人关起来,等上了战场才放人。嘿嘿,所以我本来不该被关在这里,无奈其他地方已经塞不下人了才把我安置在这里,估计过两天做完了样子就会让我出去。”
西翎与大乾交兵!?
寂青苔眸子骤缩,抬眼望了望石壁上用来计算天数的刻痕,不想才短短一月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那现在情势如何?”长眉微蹙,寂青苔问。
“不太清楚,好像还没开始打仗,王在边界上布了几十万大军呢,那里的人都往里面跑。而且我听人家说,这次王是亲征,骑着高头大马,别提多威风呢!”小黑子讲起这个可来劲了,终究是小孩心性,不懂得战争背后的残酷厮杀血流成河尸体成堆,一心只图好玩新鲜。
寂青苔听到花逸要御驾亲征,心中不免担忧。大乾虽不乏名将谋士然而西翎也不容小觑,更兼花逸亲征西翎又添了几分士气。
大乾与西翎因地理关系自古以来就是强敌,双方虎视眈眈,时常为了一点小事兵刃相向,直到西翎公主鸢年远嫁大乾双方结秦晋之好后才太平了五年。
现下公主怀孕,花逸自觉有恃无恐,率先挑起战争,旨在吞并北川十八郡,为日后攻取大乾做好准备。
寂青苔早已料到此战不可避免,在隐居山野的五年间潜心绘制西翎详图,望尽微薄之力。可没料战事来的如此之快,更不想花逸会将自己劫到西翎逼亭锦忆做出选择。
不好做的选择那便不做,亭锦忆尚且不认为花逸有给他出题的资格,唇角一扬,见花逸派来出题的使臣颇有几分才干,直接派人游说了为自己效力,另派出五十万大军驻守边界,整日操练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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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宫灯未灭,偶闻蝉鸣几声,更添得万籁俱寂的感觉。月画纱窗,在地上投下一片银霜,空荡的殿内独坐一人,玄色便装,手持朱笔批改奏章,忽的手一抖,朱笔跌落在红毯上,更溅得紫檀夔纹案桌上斑驳朱砂。
亭锦忆轻揉额角,也不去捡笔,倒是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愣了一会,方才大梦初醒般换上湖笔沾墨,展开一卷空白黄色锦缎。
落字之前笔顿了顿,先唤来一直守在门口的大太监,吩咐道:“去把兵部尚书叫来。”
大太监心里一惊,还以为是兵部尚书也被近日来的案件牵连,圣上要拿他治罪,不免多问一句,“圣上,需要带多少人马?”
兵部尚书兵权不小,怕是不会乖乖同他进宫。
亭锦忆轻闭了眼,“不用,你一个人去就行,不要被其他人知道此事。”
不是治罪?大太监揣了满肚子疑问,恭敬弯腰倒退出大殿。
楼照临半夜被惊醒,手忙脚乱穿戴整齐还没进大厅就见到宫里的公公独自站在自己花园里。
没见到来抓人的侍卫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赔笑问道:“公公深夜来访是有何事?”
大太监一脸的高深莫测,“圣上派我私底下来传大人进宫。”
“这么晚能有什么事?”楼照临挑着眉忘了天色,再过几个小时天亮了就早朝,是什么急事非得大半夜里专门召见他。
“圣上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摩得到的,楼大人去了就知道,不要让圣上久等才是。”
“好,马上就走。”楼照临转头交代家丁完事情,这才随着大太监一同入宫。
、第一百零七章
楼照临风风火火赶到皇宫,快步穿过曲折游廊,踏过白玉长桥,在大殿门口驻足整理好衣领帽冠才往大太监推开的门里进去。
伴随着宫门紧闭,一颗心也跳的剧烈。楼照临不自然地弯了弯唇角自嘲一笑,又不是治罪下狱,宫殿里单单只有一个亭锦忆,他这是紧张些啥?
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盘旋,亭锦忆深夜召唤他前来肯定有什么要事商量。只是这件事,说不清是好是坏。
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没少给自己找麻烦。上次亭锦忆丢下整个江山跑到山林中与某人厮守一事已是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差一点就无法向那些天天前来逼问的老顽固交代。不知道这次又要摊上什么事儿。
可多年交情摆着这里,况且那人是自己的君主,扔下来的摊子多烂也只能乖乖接着,楼照临苦笑,掀开衣摆跪地行礼。
亭锦忆稍稍抬眼,脸上并没有喜色,搁了手中的笔开口唤道:“照临,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不必行君臣之礼。”
楼照临闻言起身,站在大厅之中也不上前,打量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半晌,开口时少了些面对君主的拘谨,“圣上深夜召我前来,既不是赏月也不是饮酒,那肯定是有秘密要说了。”
亭锦忆颔首,眉宇间有不可察觉的疲惫之色,道:“照临聪明,是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照临可想听听?”
楼照临无奈摊手,实话道:“我有可以选择不听的权力吗?”
在朝中做官多年,楼照临已经养成一个明哲保身的好习惯,天大的秘密和自己无关就不要插手的好,不然牵扯进去说不定小命难保。
可现在的情形是,他站在亭锦忆面前,不想听也不行了。
亭锦忆果然道:“没有,你必须要知道的。”
楼照临摆出一张苦瓜脸,认命道:“我早料到,是有何事?”
亭锦忆不忙接话,只是招手对楼照临道:“你先上来。”
言罢,指着案桌上那一方明黄卷轴道:“先看看这个再说。”
楼照临满腹狐疑,走上前几步,伸了脑袋往卷轴上瞅去。
不料才看了前几行便觉得越来越不对,更不敢往下看去。惶恐地后退几步,后脊撞上龙榻扶手都浑然不觉,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之前楼照临已经跪倒在地上向亭锦忆连连磕头。
楼照临仿佛觉得眼前这人疯了,不仅是疯,甚至把江山皇位当做儿戏!竟然……竟然立下这种诏书!
“还请皇上三思!”
楼照临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可近日来亭锦忆已经听这句话不下百次了。
当初亭锦忆决心出兵西翎时满朝文武口中都是这句话,更有老臣朝堂之上以头撞柱劝谏他勿要为了一个妖孽与西翎结怨。
文臣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望他以天下苍生的福祉为重。
亭锦忆岂会不知一场战争要付出何种代价,但是此仗不得不打!
亭锦忆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楼照临,闭眼道:“我已经三思过,如今决心已下,照临不必再劝。”
手指慢慢拂过卷轴上泛着墨香的字体,亭锦忆目光如炬,隐隐透出一股狠意。
半晌才舒了一口气,扶起依旧跪地但明显平静了很多的楼照临道:
“照临刚才想是还没看完,待看完再来评断朕的决定是否错了。”
楼照临此刻见那卷卷轴都带上了阴影,刚才只看了一半已是心胆俱裂不敢再往下看,此刻听亭锦忆这般说来也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
一卷看完字字不漏,心中的震撼到了顶点,但已不会如同刚才一般惊慌失措,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寂青苔,原来……原来也是皇室血脉,怎么可能?”
亭锦忆负手而立,静静道:“所以,他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当初他知道真相后曾痛恨自己的身份,为这突然担上的乱*伦之名焦虑难安,此刻又由衷庆幸青苔与自己血脉相连。
楼照临叹气道:“皇后不久将要诞下皇子,若是男儿便可立为太子,又何必……”
“大有必要,若不幸此诏书用上了,可保青苔一命。”
“你是怕他……”
亭锦忆淡笑点头,“不错,他的性子我最是清楚。”
楼照临垂首,再次看那一份诏书,此刻觉得上面字字都是血,“我明白,但愿永远都用不上这份诏书。”
亭锦忆眉眼轻缓,盛满的都是柔情蜜意,淡淡笑道:“但愿如此,我还盼着和他厮守一生呢。”
取出玉玺上印后,亭锦忆收起诏书密封在紫檀木盒之中,亲手交给楼照临,同时吩咐道:“再过几*随我出征吧。”
“圣上要御驾亲征?!”
亭锦忆道:“本来只想救出青苔,但若能借此机会取得西翎也算解决了一块心病。西翎一日未平,大乾北面便一日不得安宁。”
楼照临自然知道亭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