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陈河来找过顾国泰几次,人瘦了,没有了往常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
顾国泰身体陷在沙发里看着陈河,陈河斟酌许久才开口:“准备办葬礼吧,起码让他死了有个睡觉的地方。”
顾国泰双手交叉搁到膝盖上:“他没有死,找了那么久,没人见到他的尸体。”
陈河嘲讽地嗤了一声:“顾国泰,你别自欺欺人了,非得等到现在才后悔,早干嘛去了?你要是当时让他走,还会有今天的事?没人同情你。想到他就难受吧?内疚的晚上睡不着觉吧?肠子都悔青了吧?有用吗?”
顾国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被攥的发白的指节握紧又松开,什么都没说。陈河的视线停在他手上几秒,起身离开前说:“既然你不办,那就我办吧。顾国泰,你真让人失望。”
顾国泰抬眼看看陈河,紧绷的唇吐出俩字:“你敢。”
陈河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国泰嗤笑:“逢年过节总得有个上香烧纸钱的地方,是不是?”
陈河抬脚走了,可留下的每句话都让顾国泰难受无以复加。心口像被拿刀慢慢划开,刀尖上沾着混着盐的辣椒油。像要麻痹内心所有的痛感,顾国泰开始没日没夜地做事。有时候半夜噩梦醒来,浑身全是冷汗。在梦里许辉全身是火地来找他,说恨他说后悔认识他,让他别再想他打扰他了好让他睡个安稳觉。醒来后是凌晨,房间里暗沉沉空荡荡,偌大的房间像个停尸间,冷冰冰的让人不想睁眼。以前的事总喜欢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刻争先恐后地入袭脑海,记忆也总像春夏秋冬,热烈的如冰火分明,寒冷的似永夜隆冬。学院宿舍楼的一角,教室拐角处的墙上,图书馆的楼梯上,操场里的水泥石阶……影影绰绰,仿佛每一处都曾经一起溜过,又像只是记忆自行篡改的故事,不停地重复,不停地推敲,可人已经没了,连个再遇到的念想都没留下。
就在顾国泰不停的想念和内疚里春天来了,陈河没能帮许辉办成葬礼,顾国泰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许辉没死,见不到尸体他始终不相信。陈河在顾国泰的坚持下沉默了,沙尘天气频频来袭,路边的绿化植物裹了层沙子,风一吹,拼命往下抖着尘土。但这丝毫不影响顾国泰的生意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像没有了原本的顾忌,做什么都很放得开手。
这一年好像事情特别多,反腐反贪反出来大大小小不少官员,李京的官却越爬越高。林溪的小女儿出了车祸,在医院躺了快俩月。南方频繁下雨,不少城市被水淹了。顾国泰每天徘徊在各种应酬里,生活看似走上了正轨,深夜浑身酒气回到家倒头就睡。半夜迷迷糊糊被渴醒,爬起来冲个澡,愣愣地倚在床头发呆,像个高频率运转后停止工作的机器。他很想许辉,甚至想他与自己针锋相对不肯让步的时候。清明烧了很多很多纸钱,纸灰被风吹到长势茂盛的植物上,沾在泛白的脉络里,被丰沛的雨水浇的一干二净。
半年后。
那天司机有点私事请假,应酬到半夜顾国泰自己开车回去,酒劲上来,拐弯的时候脚下不灵光踩错了刹车,跟正要拐弯的小货车撞个正着。幸好车子性能好,顾国泰猛转方向盘,车子‘哐’一声撞上一边的防护拦,挡风玻璃应声而碎,哗啦啦崩到他身上。
小货车的司机赶忙下车打了120,顾国泰的小腿卡在了车里,疼的他直冒虚汗,肯定骨折了。顾国泰坐在车里愣愣地想到许辉,那年他也是出了车祸,许辉赶到医院脸都吓白了,那是热恋的时候。顾国泰被赶来的夜班急诊医生架上救护车,拍片检查,上药包扎,打上石膏。房间里安静了,他一个人倚在病床上挂水。
陈河得知这事后只说了仨字:他活该!
李京半夜提了篮水果来看他,淡淡地说了句:“伤筋动骨一百天。”
顾国泰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说:“连我都对自己幸灾乐祸了,有消息了吗?”
李京摇头:“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顾国泰,你得接受现实。”
顾国泰垂下眼沉默一会,问李京:“接受现实是什么意思?”
李京说:“从许辉死了的阴影里走出来,找其他伴侣或者一个人过一辈子。”
顾国泰被说到痛处,声音沮丧:“这才半年,我就觉得像死了一回。一辈子这么长,怎么熬?”
李京回答不出,沉默一会,起身告别走了。
北方开始降温,秋风阵阵,树叶哗啦啦往下掉。清晨的医院格外安静,偶尔听到走廊另一头传来的咳嗽声,间歇夹杂着值夜班护士疲惫的脚步声,被萧瑟的秋风无声刮走,堆积成渐渐深浓的秋意。
顾国泰瘸着腿下床上厕所,从洗手间出来后找了好久才从裤子口袋摸出半包烟,点了根倚在窗边抽起来。抽着抽着突然想到许辉胳膊上的烟疤,便无意识地拿着小半截烟戳到小臂内侧。顾国泰眉头微皱,小臂上顿时传来一阵疼痛。怎么个痛法?不像刀子戳的痛感直接,那痛热热的有点闷,像使劲捂住一个人的嘴,在他溃烂的伤口上撒盐。烟被憋灭了,顾国泰顺着窗口弹出去。
年底的时候银行上调息率,房价被炒的居高不下。李京让顾国泰参加郊区某块地的竞标,顾国泰问:“开发度假村?”
李京点头,把手里的资料递给顾国泰:“这块地本来是唐路声的,被上面收回来了,现在重新招标开发。”
顾国泰接过资料随手翻了翻丢到一边:“这么急着赚开发商的钱?”
李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接着说:“南方有几个地方,也需要开发商砸钱。不过不是房地产,适合年轻人放松的娱乐餐饮。”
顾国泰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有意思地看着李京:“你家那些亲戚呢?不急着从你身上捞点好处?其实这些我不是太感兴趣。”
李京一针见血道:“你现在过的不无趣吗?”
顾国泰陷在沙发里不吭声了,李京淡淡说:“别总待在这里了,换个环境待两年吧。”
换个环境待两年?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下班高峰期。顾国泰被堵在路上,开几米就要停一下。他摇开窗户,风夹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呛的人难受。跟他挨着的是辆路虎,车里俩人似乎发生了争执一直在吵,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突然把杯热咖啡砸到挡风玻璃上。顾国泰扭头看了一眼,只听开车的男人低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是渴吗,怎么把咖啡洒了?等会再去买一杯吧。”
顾国泰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忍不住捏紧了,那男人声音低的似乎要被秋风刮走:“别生气了,回家随便你收拾好不好?”堵成长龙的车队这时终于移动了,旁边路虎开走了。后面的车子不停地按喇叭催促,顾国泰这才启动车子。唉,如果当时自己也这样装装孙子,还会是今天这样吗?不想回家,家里空荡荡的堵心。顾国泰漫无目的地开车瞎逛,半夜下起雨来,淋湿了他靠近车窗的袖子。
转眼就是深秋,顾国泰终于决定去南方待两年。带的行李很少,武文把他送到飞机场,依依不舍地拍拍他的肩膀:“有事没事常回来看看,别真成南蛮子了。”
顾国泰弹开搁在他肩膀上的爪子:“行了,快滚吧,别弄的跟这辈子都见不着似的。”
顾国泰刚要进候机室,武文突然叫住他:“顾国泰,南方好混吗?这你们都走的走,外调的外调,我一个人待这里也特么没劲。”
顾国泰难得朝他正儿八经地笑笑:“反正饿不死你,快到点了,你回去再想想吧。”
武文那不知忧愁为何物整天标榜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心,突然有那么点酸。而立之年的男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开窍了。还得找个过日子的终身伴侣啊,朋友终归要各忙各的。
半空中有薄薄的雾,傍晚的北京城像个披着五彩斑斓鳞片的妖怪。霓虹闪烁间正有陌生人相识相爱的人反目,从半空朝下望去,看不清相逢的地点,慢慢的,应该连记忆都会被这个偌大的城市吞噬。飞机越飞越高,重重云海隔断了回忆的视线。只有心口随着耳边的嗡嗡声不停跳动,直到再也看不见出发的城市。
47、第四十七章 大雨
北方的秋天是时常混杂着工厂废气的灰沉,如果赶上阴天,抬头多看几眼都觉得堵心。南方的空气质量比北方工业城市强上不少,气候潮湿,远不像北京那么干燥。这是顾国泰在南方待足一个月后的总结,新项目繁忙且琐碎,原本由总监经手的一些事他全揽了过来,每天晚上都吭哧吭哧忙到深夜,咖啡像白水一样往肚里灌。就像在刻意熬时间,非得等到半夜三更才肯开车回家。
年底的时候新项目前期准备工作完成,总监提议晚上大家出去聚聚放松一下。顾国泰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总监传达完民意,征求顾国泰的意见:“顾总你觉得呢?”
顾国泰桌子上乱七八糟摆着各种各样的文件,他垂着眼来回翻弄不知在找什么,头也不抬地说:“行啊,订好地方了吗?”随手扔给总监一张会员金卡:“刷这个。”
总监没接,表情有点为难:“顾总你一个人多无聊啊,不如跟我们一起去?”
顾国泰‘嘿’了声笑了,抬眼看他:“怎么着?非得要我去当陪客的?”
总监赔笑,心说别说这么难听啊。顾国泰以前的事他有耳闻,听说玩的挺荒唐的?相处了几个月看着也不像啊。果然流言多是以讹传讹,只能听个乐呵。
总监一而再再而三地怂恿,顾国泰把签字笔‘啪’一声放桌子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耳根都快被你吵的生茧了,得,去。”
晚上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进了五星级饭店,一顿饭吃的比奖金都多。顾国泰被敬了几杯酒,自从许辉出事后他没喝高过,微醉。酒足饭饱后有几个小年轻没玩尽兴,嚷嚷着要去KTV。顾国泰本来想直接回去,奈何那帮人没打到车,软磨硬泡求他赏脸一起去。顾国泰坐在角落里听他们荒腔走板地吼,他不喜欢唱歌,以前去KTV纯粹是喝酒。情歌一首挨一首的轮,顾国泰实在坐不住了,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会伤春悲秋的人,可他妈的……简直活受罪。他想许辉了,那想念掺着啤酒‘咕咚’咽进喉咙,连走调的歌听着都很有感觉。每一个字每一个节拍似乎都在提醒他已经彻底失去许辉。他逃也似的走出包间,走廊里灯光昏暗,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像被闷在饮料瓶里的蟋蟀。顾国泰烦躁地挽起衬衣袖子,胳膊支着窗台吹凉风。
这家KTV虽地处繁华地段,但后面紧挨着的却是条破旧狭窄的巷子。哪有什么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城市夜景?顾国泰只看见昏黄的路灯下一男一女正抱着啃的热火朝天。那女的抬头时正好看见他,一把制止了正入戏的男的,抬手指指窗口,顾国泰正往下弹烟灰。
“……”顾国泰弹烟灰的动作顿了顿:“你们继续啊,不好意思。”
那男的张口就是一串四川话,不用猜就知道是骂人的,骂够了搂着老婆走了。顾国泰心里那个难受啊,跟被人甩了几耳刮子似的。刚才还好好的天突然下起雨来,路灯的光线很快被蒙了层水气,忍不住回想,已经多久没做过浪漫的事了?这两年除了吵就是吵,再往前数,觉得所有事都理所应当。现在人没了,才知道想从前的事,才肯低下头从自己身上找错误。
那帮人玩到深夜才散场,顾国泰没跟他们一起下楼,让总监先招呼他们走了。顾国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KTV的时候已经凌晨。雨撒着欢似的往身上飘,顾国泰正皱眉,身后的旋转门突然‘嗒’一声轻响,是伞把碰触玻璃的声音。
伞?顾国泰下意识转身看了眼,那人也刚好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目光相触,顾国泰瞬间觉得喉咙干涩,雨墨点一般落在脸上,像被石榴籽轻轻砸着。
那人收回目光,干净利落地撑开伞抬脚要走,却被顾国泰搭住肩膀:“你……”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看清对方脸的一刹那顾国泰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什么事?”对方奇怪地看着他,那陌生防备的眼神像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
顾国泰的手一直搭在人肩膀上不肯挪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生怕眨眨眼这些都变成梦。就这样僵持一会,顾国泰才低声喊出心底不停想念的名子:“辉子?……”雨势越来越大,顾国泰在外侧的衣服很快被雨水溅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对方摇摇头:“不是,你认错人了。”
顾国泰使劲揉揉眼睛,雨水洇的眼底潮湿一片,再仔细看看,眉角那里的确不像,许辉的眼角没他狭长。是酒喝多了吗?顾国泰苦笑,心里长叹口气,拿开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
那人俯身把裤角挽到膝盖,打着伞走进雨里。雨水冲刷着空荡荡的街道,顾国泰愣愣地站在那里出神。他看到他膝盖上有块狰狞的疤痕,似乎手指上也有。那瘦削的背影拐了个弯消失在街角,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能看得出人很瘦。
顾国泰心情失落地顶着雨去停车场取车,打开雨刷,落在玻璃上的雨迅速被扫到两侧。他启动车子,竟然是刚才那人离去的方向。开到拐角,有三个路口,顾国泰皱眉停在那里,雨哗啦哗啦地落到车身上,他很难过。顾国泰突然觉得自己对许辉了解的很少,他没去过他老家,不知道他父母与亲戚之间的事,许辉不提,他也不问。甚至,顾国泰连许辉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都不知道。想到这里,顾国泰的手狠狠砸在方向盘上:傻逼,人家凭什么爱你?
被打落的枯枝败叶随着雨水流进下水道,下周是圣诞,然后是元旦,一年过的这样快。
……
身体上的疼痛没办法形容,仿佛被人拿着锤子把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凿下来,连着筋缀着骨,疼的神经都麻痹了。痛觉逐渐被麻木侵占,那感觉就像肉体和意识分开,整个人空荡荡地飘在半空。似乎闭上眼睛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都不重要了。
躺在床上的人全身缠满了白色绷带,搁在床边的双手扎着吊针,两瓶液体一起往血管里灌。氧气瓶里咕咚咕咚吐着泡泡,连着身体的冰冷机器发出‘滴滴’的电子音。
林春去倒了盆温水,将湿毛巾拧干,小心翼翼地帮许辉擦着额头上的薄汗。对方似乎有感觉地微微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