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协议书推到他面前,又把钢笔塞到他手里。李铭长叹了一口气,看也没看协议书的内容,便在委托人后签上自己的姓名。许惊涛看着他签名,一手一直紧紧捏着协议书的一角,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待他一签完,就把那几张薄薄的纸页宝贝似的小心收起来,面上带着喜不自胜的笑容,仿佛真的是打胜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李铭的手中尚握着刚才签订下不平等条约的钢笔,看着许惊涛的模样,心中不知该作何感受,也只剩下定定地看着他。
许惊涛把协议锁进了抽屉,又回到李铭身边,倾身拥抱他,单纯感激的拥抱,不带丝毫杂念,“谢谢你兔子,我会好好疼爱我们的孩子,请你相信我。”温暖的体温透过毛衣传递过来,和他口中的承诺一样温情。“嗯,我信。”李铭淡淡地回答,没有更多叮嘱。
57、
过了元旦不多久;高校就开始陆续期末考试;今年是李昕大学的最后一年;下半年要开始准备论文和答辩,还有S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的考试,寒假原本不想回家;就和同宿舍的同学一起在外面租个临时的房子住一个月;一切等下学期开学以后的研究生笔试结束后再说;室友出去找房子的时候,他刚准备报名;就得到消息说李铭和许惊涛准备在新年假期的时候出国,估计要到正月半才能回来;这样一来,家里过年时就只剩下父母两个人,李昕扫了一眼书架上成排的复习书籍,转身去收拾行李。
最后一门考试刚结束,李昕和同学一起说笑着走出考场,刚拿回考试时上交的手机,就接到电话,李昕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却是陆珊来的。陆珊的车停在李昕宿舍楼的门口,李昕一眼就认出,她开的是许惊鸿的车。李昕加紧了几步走到车边,陆珊也挺着肚子从车里出来,见到李昕,笑着朝他招手。“你这么大的肚子怎么还自己开车?”李昕盯着她厚厚的羽绒服都遮不住的腹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事儿,胎已经稳了,开车没有关系,你今天最后一场考试,我估摸着你考完了就要回家了,就想来接你去家里吃个饭,再送你去车站。”陆珊扶着腰,走路时已经有些吃力,说话做事,却更多地已经流露出为人母的温和慈爱,“我不能上去帮你拿行李了,就在这里等你。”“小珊姐姐,我不用你送,你还是让惊鸿哥哥来接你回去吧。”李昕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站在原地没动。陆珊笑着拍他的背,“你惊鸿哥哥今天有客户要陪,要不就让他来了,没关系的,我怀孕以后也不是第一次开车了,何况我都来了,也是要回去的,快上去拿行李吧。”李昕杵了一会儿,才在陆珊的一再催促下上楼拿了行李箱,放到车上。
一路上陆珊跟他讲了不少最近的事,李铭的,许惊涛的,许惊鸿的,当然,也有她和孩子的。李昕默默地听着,少有插话。他一贯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少有少年的朝气和活泼,陆珊和他接触久了,习惯了,也并不介意。李昕上车的时候,就自觉地坐在了后排,虽然都不是很较真的人,可他下意识地总觉得,副驾驶的那个位置,已经属于一个固定的女主人,不是他该觊觎的了。
“这个小东西,好动得不得了,每天早上在我肚子里伸懒腰,直挺挺地蹬我,现在惊鸿早上起床上班都不需要闹钟了,一到点我就被这小家伙疼醒了。”陆珊银铃般的笑声里回荡着幸福的味道,李昕微微笑了笑,附和地说,“这么调皮,肯定很健康。”交通灯由黄变成了红色,陆珊踩下刹车平缓地停下,“是啊,胎检的时候医生也说发育得很好,我啊就怕他着急出来,到现在惊鸿也没顾得上起名字。”说到这个,陆珊不免有些抱怨,“小昕你也帮忙想想吧,你是艺术家,起的名字肯定也有灵气。”李昕愣了愣,僵硬地笑出来,“什么艺术家,我哪会起名字啊。”
“啊——”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车身尾部剧烈的冲撞,将车撞得向左前方滑移了两三米,撞到绿化带上,陆珊失声尖叫,整个人因为惯性俯冲下去,李昕则一头撞在驾驶座的椅背后面。车再停下时,陆珊已经整个人瘫在驾驶座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痛苦地颤抖却发不出声音,“小珊姐姐!”李昕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解开她身上的安全带。“小昕……小昕……”陆珊虚弱的声音焦急地喊着李昕的名字,眼角已经疼得滚下了一颗泪珠,“肚子……好疼,好像,好像……流血了……”李昕傻傻地愣着,好像动都不会动了一样,看着刚刚还一脸幸福洋溢的陆珊,瞬间扭曲到一起的表情。“小昕……救救我,救救孩子……”突然陆珊抓到了李昕的手,用力地抓住,小指的长指甲,掐着他手背上的皮肉,刀刃一般锋利。钝痛让李昕顿时清醒过来,“小珊姐姐,你等等,你等等!”
手术室外的白光灯,照得整个长廊都显得阴冷,医生高声喊着,“陆珊的家属!”“在!”刚去挂完急症号的李昕喘着气,跑到医生面前,“她怎么样了?”“产妇胎盘早剥,要马上做剖宫产术,你是家属吗?”“我,我不是。”李昕磕磕巴巴地回答。“那你可以代家属签字吗?”“我……”“产妇现在很危险,必须尽快手术。”李昕咬咬牙,“好,我给她签。”拿起笔,整只手都在止不住的颤抖,李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住院委托书和手术同意书上都签下自己的名字,提起笔时,甚至划破了纸面。
手术中的指示灯亮起,鲜红的三个字,李昕看了一眼,那团红色就像血团一样,越染越大,李昕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虚脱一般地扶着墙坐下,双手还在紧张地痉挛着。
“小昕!”忽然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李昕抬起头,眼中模糊的焦距渐渐清晰起来,仿佛看到许惊鸿的面孔离他越来越近,全身的力气都好像忽然被抽空了,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下来,“惊鸿哥哥!”李昕紧紧抱住匆忙赶来的许惊鸿,“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想害你的孩子,我不想害小珊姐姐的,我不想的……”“小昕,别哭小昕。”许惊鸿安慰地抱着他,抚着他的脊背,“不怪你,是我不该让小珊去的,是我的错,别难过了。”“我应该让小珊姐姐在学校等你的,那样就不会出事了。”李昕抽泣着,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孩子,孩子万一保不住怎么办?那我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了!我怎么能伤害小珊姐姐啊……”“小昕。”许惊鸿心痛地护着痛哭的李昕,就连他结婚的时候,李昕都没有在他面前这样哭过,而现在,却因为他还没出世的孩子,哭得肝肠寸断,怎能不承认是造化弄人。“小昕,”许惊鸿把李昕推开些,用手掌擦干他透湿的脸颊,李昕的脸哭得通红,眼睛也是,鼻头也是,整张脸湿漉漉的,“小昕,不要把不是你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交警判定了是后面得车刹车失灵强行通过路口,是你救了小珊,是你救了我的孩子,知道吗?因为有你在,她们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手术室外的走廊,许惊鸿和李昕焦急地等待着结果,许老爷子打来电话询问详细情况,许惊鸿只说,是坐他的车出的事,许老爷子将许惊鸿训斥了一顿,许惊鸿恭顺地听着,不时答应着“以后不会了”、“会注意的”、“是我的过失”之类的话。李昕在旁边听着,心里更加愧疚得不是滋味,明明不关许惊鸿的事,却让他承担下所有不明真相的指责,他不禁怀疑,今生究竟是他欠了许惊鸿,还是许惊鸿欠了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待显得特别漫长,手术指示灯终于暗了下去,医生出来报了母子平安,虽然因为产后大出血产妇有些虚弱,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孩子是个男孩,很健康。许惊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初为人父的笑容。不一会儿陆珊被推了出来,许惊鸿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幸苦了。”陆珊苍白的脸上有着羡煞旁人的幸福,沙哑着嗓子嗔怪,“你看,我说宝宝着急出来,得早点起名字吧,你偏不听我的。”许惊鸿呵呵笑着说,“不着急,名字慢慢起,选最好的。”
陆珊被推到了病房,孩子也被送到了母亲身边,小小的粉红色的一团,眼睛都还没睁开。李昕沉默着退到了后面,这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场面,他的存在真的是最多余不过的。陆珊却在此时注意到了他,喊了一声“小昕”。李昕尴尬地挪到前面,低着头不敢看她,陆珊看到他红肿的眼睛,疑惑地问,“怎么了?”许惊鸿揉揉他的头,轻声对陆珊说,“吓着了。”然后听到陆珊的声音,软绵绵地说,“多亏有小昕在,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昕是孩子的贵人呐。”李昕的眼眶里含着湿润,咬着唇不出声,陆珊顿了顿,又商量似的说,“小昕,帮孩子起个小名吧,让孩子认你做干爸爸,好么?”“小珊姐姐,我……”李昕的喉咙里哽咽住说不出话。“答应了吧?”陆珊期盼地追问,终于李昕点点头。“太好了,”陆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那快给孩子起个小名。”李昕看看陆珊,又看看许惊鸿,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个柔弱的小生命身上,“那就叫安安吧,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58、
李昕在许家和陆家人赶到S市之前离开了医院;许惊鸿没有留他,把他送到了火车站;抱歉地对他说;“要照顾小珊;不能把你送回家了。”“我不用送,你应该去照顾小珊姐姐。”李昕从许惊鸿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不小心碰到一点他的手指;冰凉。许惊鸿看着蔫蔫的李昕;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到家给我电话。”李昕没有回答;拖着行李箱慢慢地往车站里走;走了十几步,忽然停下,回头见许惊鸿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冬天的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看起来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李昕忽然第一次这样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
“那个和尚说的你也信么?还捐了那么多钱!”“拣好听的信呗,说你学业有成呢,挺好的。”“他还说我跟你上辈子有仇,还叫我们以后再也别见哎!”“小傻瓜,他叫你不见,你就真不见了?”
多年前几乎已经遗忘的对白,不知为何重又清晰起来,李昕望着咫尺外的许惊鸿,却像已经隔了万水千山,当年的那个青年,已经成家立业,当年的那个少年,如今又去了哪里?
“惊鸿哥哥!”李昕突然朝着许惊鸿大声喊,让自己的脸上,带着一如当年的笑,灿烂的、少年的笑,“小珊姐姐是真的很爱你,你要和她好好地过!”许惊鸿点点头,微笑着说,“好。”“惊鸿哥哥!”李昕咧着嘴,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以后我们,就别再见了!”许惊鸿依然微笑着,少时,幽咽着回答,“好。”
少年决绝的背影,渐渐隐没在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许惊鸿不知自己在广场上站了多久,或许,有一生那么久,然后无言地转身。医院里,还有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在盼着他。
李昕回到家以后,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了两天,吃饭,睡觉,看书,练琴,然后在第四天的早上,接到陆珊的死讯。产后二次大出血,上了手术台,就没能再下来。李铭在电话里试探着问他要不要来告别,李昕愣愣地,任手机从手里滑脱。
“算了,别为难小昕了。”许惊涛在李铭身边,听到那头的声音,伸手拿过李铭的手机,按了挂断,“陆珊是去接他的路上出事的,他已经很自责了,大哥没跟爸妈他们说小昕当时在场,小昕那个样子,来了反而要戳穿了。”临时布置的灵堂里,陆珊父母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许夫人怀抱刚出世的孙儿,低头抹着眼泪,李铭疲惫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们进去吧,这两天都是鸿哥一个人在忙前忙后,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两人走进灵堂时,陆夫人正在恸哭着早逝的女儿,“小珊这个苦命的丫头,怎么就这么早早地走了,留下小安安还在襁褓里,没有妈妈以后可怎么办好?”“小珊妈妈,孩子你放心,我一定不让他受委屈。”许夫人安抚着亲家母,“小珊是我们许家的媳妇,安安是我们许家的长孙,我这个婆婆,怎么样也要替小珊把安安抚养成人。”“可是惊鸿还这么年轻,将来肯定是要再娶的,到时候,安安就是累赘了,后母待他,哪能跟亲妈一样?”陆总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夫人,语气中带着埋怨,埋怨许家没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埋怨许惊鸿没尽到丈夫的职责,也埋怨他的如意算盘一着不慎输了满盘,“小珊都快要生了,就该在家养着不该让她出门,她做事一向小心,怀上孩子以后路都不敢多走,怎么就突然出了车祸?”陆总言辞激烈,越说越咄咄逼人,许惊涛忍不住出声反驳,“难道出车祸是我们想的吗,你讲不讲道理?”“惊涛!”许老爷子喝断他,李铭忙暗中拉了拉他的衣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争辩,毕竟现在,陆家死的是女儿,不管怎样都是死者为大。
一直跪在灵前沉默不语的许惊鸿,烧完手里最后一张纸钱,站起身,走到父母们面前,“爸、妈,岳父、岳母,我和小珊,虽然缘分浅,只做了一年的夫妻,可我们一直也没红过脸吵过架,现在小珊先去了,给我留下了安安,我自然也不会辜负她的托付。岳父岳母,我向你们保证,我今后不会再娶,除了安安,也不会再有其他孩子。”
许惊鸿的承诺平平静静的,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陆总也讪讪地无法再多言,许夫人用脸贴了贴怀里婴儿的额头,呜咽着捂住嘴巴。
陆珊的葬礼,来吊唁的人不少,大多是两家的亲友,以及许氏的艺人员工和与许氏有生意往来的公司或者个人,许惊鸿都一一亲自答谢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为这对恩爱伉俪的阴阳两隔唏嘘不已。
赵驭寒和清河也来了,虽然两人和陆珊不算熟悉,但与许惊鸿也都有过长期合作,故而礼节上也应当前来凭吊。在陆珊的墓前告过别,赵驭寒与许惊鸿寒暄了一会儿,清河听腻了那些礼节客套,便没有跟赵驭寒一起,独自悄悄绕到了离人群较远的李铭身边。李铭看到他过来,跟他微微笑了笑,“你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