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的肩伤换药。”南雪衣只觉自己已足够耐心了,伸手便去解慕绯的衣裳,慕绯立刻慌了,憋红了脸不顾一切地扑腾起来,两手交叉着乱挥乱打:“不要,不要你碰我!你走开啊!走开!”
不料慕绯尖叫到一半,右肩尖锐的撕痛感让她挥舞的臂膀悬在半空,她唇齿微张,竟是痛得连想叫都叫不出声。长睫濡湿,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精致的秀颜跌落。。。
南雪衣一看便知道她是怎么了,无奈道:“你看你看,不老实坐着,伤口裂开了吧!”
慕绯噙着泪水浑身颤抖起来,只能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靠近,任由南雪衣解开了她的上衣,纤弱的肩膀上有一道几寸长的箭矢擦伤。原本的纱布已被血渗透,红得触目惊心。
“不许碰我,谁都。。。不许碰我!”慕绯忍着疼,牙关咬得死紧却仍喋喋不休,做着无力的反抗。南雪衣瞥了她一眼,又审视着那处伤口将手中的一瓶药粉狠狠洒了上去。。。
慕绯如临酷刑般呜咽扭动起来,想避开,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更加疼痛难忍。南雪衣见状,冷哼了一句:“不许碰你是吧?如果不让我碰到你,你恐怕已经死了!”
她的话确实没错,然这一番口不择言的安抚反而让慕绯觉得更疼更悲。弥漫的伤痛和一夕间失去双亲庇护,失去公主地位的苦涩仿佛是随着周身血液的涌动,每分每秒都淌过心脏,提醒她这个噩梦般无力抵抗的事实。
——原来,她再也不是可以对人颐指气使的小公主了,她已然无依无助,任人宰割。
南雪衣利落地处理好了慕绯的伤,见这孩子怎么突然间又把满心的责难哭喊吞了回去,一时间沉默得有些令人担忧。
就在气氛再度僵持时,四个白衣胜雪的少女忽然出现在了舱门外,然后径直走到了南雪衣面前。其中一人偷瞄了一眼坐在床头哭花了脸的小慕绯,恭恭敬敬地对南雪衣禀道:“少庄主该歇着了,热水已经烧好,接下来就交给奴婢们伺候吧。”
南雪衣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慕绯一眼。慕绯又是一阵紧张,正要偷偷伸出手去拾被南雪衣撩到床边的棉毯,眼前貌若天仙的少女倏地站起身,双臂不由分地向她靠拢!慕绯惊得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南雪衣筘在怀里,硬生生地抱了起来。。。
四个小侍女都惊得倒吸一口气,南雪衣有些费力地挪了挪步子,若无其事地自语了一句:“还好啊,不算很重。”
慕绯又惊又恼,小脸青白交错,瞠目结舌。只见她两腿在南雪衣身上使劲乱蹬乱蹭,像是被侵犯了一样殊死反抗起来:“放下我,放下我!你敢!”
南雪衣也恼了,她恨不得两手一松把这个倔强又娇宠的小麻烦摔在地上!两人的脸凑得极近,少女铸剑师狠狠瞪了慕绯一眼,这目光竟如两道惊电凌空劈下,让人一阵胆寒。。。慕绯立刻止了声,仙女姐姐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这阵惊心动魄的喧闹声过去之后,南雪衣很快把慕绯抱到了船舱的一处隐秘隔间。四壁狭窄,光线幽暗,正中间摆放着绣有梅花傲雪图的精美屏风,越过屏风便是一个小小的木质浴桶,热汤沸腾,水雾弥蒙。
南雪衣将怀中的小人儿放下,慕绯一落地才觉出了自己的双腿肿痛酸胀,她险些没站稳,一手慌忙撑住了浴桶边沿,任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南雪衣伸手到了她的颈间,不缓不急地替她轻解襟扣。
自从上了这艘豪华江舟有了沐浴条件,南雪衣便吩咐随行的侍女每日都抱慕绯浸浴两次。遇袭时她被母亲倾力保护,身上虽无大伤但有遍布全身的淤青红肿。只有浸在药汤里活血化瘀,方能早些正常行走坐卧。昨日慕绯还昏迷着没有感觉,今日终于醒了,照顾起来竟是这般让人不得安宁!
慕绯忍着泪,眼前的景象让她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复杂多变,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委屈。此刻这玉似的小人儿衣衫凌乱半褪,而那为她宽衣的素手忽的停住,南雪衣对着身后叹道:“你们回吧,这孩子又怕生又娇纵,还是我自己来吧。”
几个白衣少女微微讶然,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南雪衣将一个小矮凳放在桶边,慕绯自己踩着矮凳,光溜溜的小身子自己浸入了浴桶。
慕绯浮沉在热水中静静闭上了泪眼,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栗发抖。水刚漫过胸前,她试图放松有不敢有所动作,生怕把水溅到肩上的伤口。
两人相对无言,南雪衣手执毛巾掠过水中替她擦洗,精致静定的脸庞在热雾中如水朦胧,清丽得不可方物。而她亦凝视着慕绯青涩稚嫩的娇躯陷入沉思。。。她竟然会救下皇室的小公主,这个年仅十岁心智脆弱的女孩,在尚未绽放风华的稚嫩年纪就遭此大劫,猝然失去了所有可以庇护的羽翼。那时南雪衣无法看透她的未来,那些暗潮汹涌的危险,那寂寞流年中的相偎相依,还有那命中注定要书写的绯色传奇。。。
“慕绯。”南雪衣忽的开口,肃然地唤她的名字。
“恩?”慕绯抬起头,温热的毛巾正掠过她的脖颈,南雪衣的话语却如深冬的浮冰,冻在了耳畔:“有件事我想开门见山地让你明白,虽然这很残忍,但这是你唯一能把握的救赎。听着,从现在起你必须学会忘记,忘记你姓沈,忘记你的父皇你的母妃,忘记你弟弟的太子身份,忘记皇宫,忘记京城,忘记过去十年所有的高高在上,荣华富贵!”
“如果你不能忘记,”南雪衣回眸转身,笑容清冷:“那么即使我救你出火坑,你迟早有一天也要自己跳回去!”
慕绯似懂非懂地怔住了,目光从南雪衣身上挪开,死死盯着虚空。小手在热水中突然攥紧,两行清泪夺眶涌出,大颗大颗地跌碎在了一池的温暖里。。。
“怎么又哭了?”南雪衣忙凑近去看她,热水沾湿的葱葱玉指抚过慕绯脸上的泪痕,心里忽然就有些后悔。。。她一时心急忘了慕绯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现在的她如同时时刻刻都在惶恐中发抖的惊弓之鸟。她需要的应该是拥抱是安慰,是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告诉她一切灾难都过去了,鼓励她好好活着。。。
南雪衣反观自己,显然没有做好。
“绯儿?”南雪衣扬起唇角,连银墨色的眸子里都沁出了丝丝温柔,努力用最亲近的语气哄她了。南雪衣心中遗憾,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啊!
“你叫我什么?”慕绯的小眉头皱的极深,“那是我爹我娘叫的!”
“那。。。那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娘啊!”话一出口连南雪衣自己都受不了了,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霎那间厚了三层有余。
“不。。。”慕绯低下头去,细细软软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撼动的执着:“你是仙女姐姐。你武功这么高,你分明就不是凡人,更不是我娘!”
南雪衣哭笑不得地怔在原地,秀颜嗔怒泛红,耳根都烫红得犹如红玉。然后她狠狠捏着手里的毛巾迫近浴桶边缘,伸出手一把将那气人至极的孩子拎了起来:
“你。。。武功高就不是人了?你这孩子,是夸我还是损我?!”
“啊!你别拉我,疼!我疼!”
只听屏风后一阵水花乱溅,与舱外的碧浪涛声交汇融合。暗室喧闹又起,久久不
曾平息。。。
、第四章 渡舟 。。。
远山如黛,夕阳将落未落。一片绮丽的红霞映在江面上,更显得两岸风景如画,水碧云天。轻舟行过处,江面越走越宽,两侧又见崖壁万仞,耸立如利剑出鞘。连那山石陡岩都有霞光缓缓流动,望之视野开阔,心旷神怡。
南雪衣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眸光也被这夕阳染得潋滟无比。她换了一身素色浣花百水裙,手心紧紧握着玲珑轻巧的女子剑。江风凛凛,还夹杂着南方冬季特有的湿冷细雪,绵绵密密地吹过了水光墨色的发梢,又似裹挟着万水千山的寂寞,让人神思荡漾。
那一年南雪衣也不过十七岁,还带着少女的天真感性,一如阳春白雪的晶莹无暇。
素衣少女就这样站在船头赏景,裙如霓裳飘飞。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归去脱离这个浊浊俗世,诉不尽的空灵缥缈。
“姐姐真的如传言那样美若天仙呢!”身后忽的传来了轻笑,南雪衣循声回首,就看见了一个端坐在船头的黄衫少女,朱唇皓齿,袅袅娉婷。此刻的她身前摆了一张有些古旧的七弦琴,托着腮细细打量南雪衣的容貌,又是憧憬又是钦慕。
黄衫少女正是渡船的舟女,南雪衣上船后就注意到了这个面善的小姑娘,然而她确实第一次见的新手。南雪衣带着庄里人走长江水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些船夫老实可靠、家有几口都是了如指掌。
若不是拖带着两个受了伤、身世又不可告人的孩子,南雪衣兴许根本不会选择这两艘条件最好的江船。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舟女望着南雪衣吟起诗来,“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飖兮如流风之回雪。。。先人的词赋说的便是剑仙姐姐这样的人吧!”
南雪衣微微诧异,笑道:“妹妹过奖了,你也知道我?”
舟女立刻咧嘴大笑,眼神灿若桃花:“那当然了,我可是对剑仙姐姐仰慕已久呢!铸剑山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南家二小姐是个铸剑奇才,人又长得倾城绝色,连你的庄主哥哥都不舍得送你出阁。据说这些年提亲的官宦公子啊,武林世家啊,都可以排满整条江了!”
她说的极为夸张,南雪衣摇头浅笑:“他哪里是舍不得我,恐怕是舍不得我的铸剑之术。”
舟女立刻作惊讶状:“原来是真的啊!传言铸剑山庄的女弟子出阁后就不能再铸剑了,而且还是立过血誓的!”
“那是自然不能把绝技带到夫家去的。”南雪衣紧盯着舟女的眸子,又耐心解释道:“世道乱,人人尚武,嗜剑如命。若是南家的铸剑术外传出去,庄里的一众弟子可就要饿死了。不过妹妹。。。你哪儿听来这么多传言?”
舟女面露微红,娇声笑道:“因为我心野啊,从小就喜欢跟人打听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多有趣啊!我接了爷爷的活儿做渡船女,常常一路听着渡船的客官天南海北地侃,自然就知道了。江湖上这些鱼龙混杂的门派里,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铸剑山庄哦!”
南雪衣微微一怔,黑眸似乎深沉了些,苦笑道:“妹妹着实误会,我们铸剑山庄。。。恐怕算不上什么门派了。”
自从她的哥哥南少卿十五岁继承庄主之位,广收门徒的同时,却把铸剑学徒们当成了苦工使唤。南少卿挥霍万金在庄里建造了巨型工坊炼铸兵器,剑分九等,皆以数万金铢的价钱卖给各方江湖势力,或者官宦豪门。因为南家的铸剑术天下仅有,剑通灵性又无坚不摧,所以无论白道黑道,各方都仰仗山庄的威望和绝世神兵。于是庄主南少卿开始乐于夹在各方势力中运筹权衡,为山庄赢得最大利益。
——所以铸剑山庄俨然像是发乱世财的“奸商”,越来越悖离弘扬武学、弘扬剑道的初衷了。
南雪衣沉浸在怅然若失的情绪里,任凭那个活泼的舟女连珠炮似地又问了好几个关于铸剑山庄的问题,她都缄口不答了。
那舟女立刻敛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南雪衣的衣角:“是不是我话太多姐姐不悦了?那不说这些,哦对了,你带在身边的两个小家伙还好吗?还活着吧?”
“那男孩八成是不行了。”南雪衣蹙了蹙眉,“那女孩。。。刚刚睡下。”
舟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神色的细微变化竟连南雪衣都未曾捕捉。。。
南雪衣一想起慕绯就心头来气,总算把那个小麻烦哄睡了清净了,还是和这个舟女年龄相仿更聊得来,才能解了旅途的乏闷。她在舟女的七弦琴对面坐下,拉家常似地笑问:“妹妹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舟女美眸眯起,又是一阵羞涩:“我十六了,名叫张翠儿。我爷爷就是老船夫张伯啊,姐姐应当认识过吧?”
南雪衣眼神一亮,这才完全放下了戒心:“认识啊,张伯过去总是提起他的孙女儿多乖多水灵,如今总算也有缘遇上了。”南雪衣说着,玉指已轻轻抚上了翠儿的琴弦,柔声喃喃道:“到渝州怕是还要在这江上漂泊两日,实在有些无聊。以前听张伯说翠儿的歌喉特别动听,又会吟诗又懂音律的,丝毫不亚于那些闺中小姐。这样吧,妹妹把这琴借我一用,你唱我弹,也好打发时间!”
翠儿呼吸一滞,凝视着眼前那抹动人心魄的笑容,顿觉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地把七弦琴捧到了南雪衣怀里,兴奋地两眼放光:“那姐姐想听什么曲子,我这就唱来。”
南雪衣颔首垂眸,指尖已在弦上静静摩挲:“随便唱什么都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她一开口竟是那首《越人歌》。声音灵动婉转,如新荷摇艳,动人肺腑。。。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慕绯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歌声,然后她醒了,江舟依然摇晃,落日透过窗纱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又渐渐听到了琴音淙淙,汨汨漾开的情意里仿若一世的繁华一世的忧愁。慕绯细细听着,她自幼在宫里接受最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弓箭齐射样样拿手。宫里设宴听曲、笙歌起舞时她已然听过了太多所谓风雅的曲调,和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唱词。
而在这样的落日时分,慕绯第一次听到如此简单纯粹的琴音与歌声,就好像真的看到了歌中鄂君与越女的传说:越女娇怯晕红的脸和绵绵不绝的温暖歌声,因那立在船头的男子不经意的一瞥,就俘获了芳心灼热,成就了一首隽永的歌谣。
南雪衣随着舟女的歌声渐入佳境,笑容含蓄,清冷的眸光中亦多了一丝妩媚。只见她纤手按住琴弦,柔音在指间尽情挥洒。到了最后那一句唱词之时,竟也跟随着吟唱附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曲唱罢,船头的两女相视而笑,意犹未尽。
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南雪衣回眸看去,便发现了倚在舱门口的慕绯。。。十岁的女童青丝垂肩,身披成人女子的雪色裙袍,曳曳拖地,苍白的病容在晚霞下泛起些许绯红。
不知是不是一时错觉,南雪衣竟发现慕绯的唇角微微扬起,牵动了右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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