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女子闻言,眼底覆上了一层游离水雾,神色凄迷:“我走不了,我生在这宫里,一辈子都逃不开宫里的一切,这就是皇家儿女的宿命!”她说着,竟似有深意地凝视着慕绯的脸:“你呢,你入宫又是为了什么?宫中人人都当我是前朝余孽,是叛将之母,你又为何愿意亲近我?”
慕绯强忍着想要与她相认的冲动,哽咽道:“你。。。很像我的娘亲。”
沈孝君心里深深一震,眼神由惊诧到莫名疼惜,喃喃道:“你虽不是我的儿子,但我也见你特别亲切!”她轻轻握住慕绯的手,冰冷的掌心满是皂角的味道:“孩子你要记得,无论你来宫里是为了生存也好,为了其他目的也好。不要再惹怒东方若情,她是你在宫里唯一能仰仗的主子,且她身边。。。并没有可信之人。”
慕绯眉尖轻蹙:“她对下人充满鄙夷和戒备,我能活命便是万幸了!”
沈孝君摇头叹道:“若情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没人有真正疼她替她着想。她心肠越冷,就越是渴望有人真正对她好。。。如果有人肯为她赴汤蹈火,她会为之倾尽所有!”慕绯讶然,转身看去,正对上沈孝君温柔激赏的眼光:“你很聪明,应当明白我为何要说这些。”
慕绯怔了怔,却很快回过神来。一丝晦暗不明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像是轻柔的波浪,又如汹涌的漩涡:“谢谢姑姑,孩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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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浣衣局服役的日子,虽有李公公百般打点照应,有姑姑沈孝君相伴劝慰,慕绯仍然受尽了苦楚。
宫里从女皇东方端华,到正四品以上太监宫女的衣物全都交给浣衣局,每日劳作五六个时辰,洗十几盆堆积如山的衣物,有监工随时盯着,做不完的成倍加罚,重则送入慎刑司拷打。
哪怕沦落至此,东宫殿前太监曹琏仍然视慕绯为眼中钉、肉中刺。慕绯洗衣时,就命东宫另两个小太监何平与陈易搬来一桶冰块,倒在慕绯干活儿的大木盆里。这一来,洗衣水马上冰寒刺骨,仿佛回到了腊月天。。。花样百出的□层出不穷,慕绯冷笑置之,咬牙强忍。忍到自己的手都冻伤冻裂,寒气侵体,饱受伤痛折磨。
这一日清晨,曹琏又带着东宫的小太监来浣衣局生事。只见慕绯不声不响地坐着搓衣,日光洒在她身上都泛起微冷的光泽,犹如一尊雕塑。她身前五六盆衣物堆积如山,原本纤白细腻的双手再不复从前,十指红肿开裂,看得都令人揪心不已。。。
“瞧这细皮嫩肉的手啊,才洗了多少天就成这副模样了!”阴阳怪气的笑声从身后响起,正是东宫带班太监何平:“你小子一看就是个从小不干活儿的,莫非进宫前。。。是做皮肉生意的?”
“哈哈哈哈!”曹琏拍掌大笑,他身旁的小太监陈易更是起哄道:“不就是仗着李公公撑腰么,看他那张脸就知道,媚得跟女人似的,就差抹两腮胭脂红了!”
慕绯憋红了脸,深深蹙紧的眉梢坚冷如冰,手上的活儿丝毫不停,几乎要将衣物搓穿。
“来来来,看哥哥们给你带什么了!”陈易令人作呕的声音凑近耳旁:“瞧你洗的满身大汗,赶紧凉快上吧!”说着,就将手里那桶冰块,哗啦啦全倒进了慕绯盆里。
宫中为了盛夏解暑,都从一年的腊月里开始收冰贮藏。曹琏的这些冰块,原来的用处想必就是留给东方若情解暑的。慕绯眉梢微挑,冷笑道:“冻伤我的手对你们有何好处,我值得你们如此么?还是你们也只能如此了?”
曹琏的脸青白如鬼,上前一步死死掐住慕绯的下颔:“你算什么东西,这冰块哪儿来的也轮到你问?!”这一幕竟正好被前来探望的沈孝君撞见,只听她大喊了一声“木头!”人就奔过来想拉开曹琏。。。三人很快肢体纠缠,曹琏怒目横扫,见是同样被贬的沈孝君,一下子松开慕绯朝沈孝君狠推了一把!
“姑姑!”慕绯失声惊呼,沈孝君身子失衡摔倒在地,手里的盆也被砸了,溅了满身水渍。。。
何平和陈易亦冲上来,三个太监一起拽住慕绯不让她去扶沈孝君,把她的双手狠狠按到飘着冰块的盆里。。。只听曹琏低声笑道:“衣服这么搓是洗不干净的,得倒上盐粒!”
话音一落,一碗早就准备好的粗盐粒全部倒进了慕绯的盆里,冰冷的盐粒一点点附着在她冻裂的伤口上,剧烈的刺痛,痛得慕绯闭上双眼,脸色一阵青白一阵血红,被按住的双手在冰水里攥成了拳。。。
沈孝君看着都忍不住泪如雨下,她死命抓住曹琏的衣角,求道:“够了曹公公,放过他吧,求你放过他吧!”曹琏根本听若罔闻,三个太监放声狂笑的声音在慕绯耳边无限放大,放大到她所有的理智与隐忍都在瞬间灰飞烟灭。出手前的一念之间,一股熟悉的清香忽然随着身后的风送入鼻息。
——南海珍珠粉独有的味道,东方若情!
那人的气息正在一点点靠近,不知她为何会来浣衣局,又不着人通报。但慕绯确定是东方若情,宫里不会有第二个人身上带有珍珠粉的清香味道。胸口炽烈的怒火顿时被慕绯逼退下去,迅速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只见孱弱的小太监抬眸看着曹琏,一双秋水明瞳蓄满了委屈泪光:“奴才知错了,奴才用盐粒搓就是了,公公不要迁怒沈姑姑!”
、第八十七章 心计 。。。
曹琏霎时愣住;没想到慕绯会向他开口求饶,连卑微怯懦的神色也是入木三分,难辨真假。曹琏想也不想就挥拳要打,不料衣袖忽然被人拽住,他身旁的小太监何平与陈易目光惊愕地看着曹琏身后;脸色骤然惨白。。。曹琏猛一回头,只见东方若情站在他三丈以外,一身绛红描金凤尾裙翩然生姿;环戴碧玺龙佩;玉足上赤龙链鲜红欲滴,却步履轻盈不留半点声响。公主身后跟着的是另一位东宫小太监冯魏;和一路玄甲佩剑的东宫乌衣。
谁也不知她暗中窥探了多久;东方若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两梢凤眸骄然扬起,锐利慑人的目光直刺入三个小太监胸前。
曹、何、陈三人顿时吓得双膝发抖,扑通一声跪拜下来,猛磕额头:“奴才叩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慕绯同样装作惶惶不安的模样跪下,低垂眉眼,十指摊开,手上的渗血的伤口和沾上的盐粒一览无余。若情淡淡望去,眼前的“木头”比初见时又清瘦了整整一圈,紧咬的朱唇隐隐泛白,强压疼痛,仍止不住肩头颤抖。少年孱弱的身子如风中落花,提醒着世人是谁摧折。幽怨至此,哀恸至此,他瞳仁深处的泪光依然隔着千重迷雾,再锐利的试探都看不尽他的心底。。。
东方若情心神一恍,当时她七分酒醉三分清醒,但确实想借此调教木头,削一削他的锐气。她要让他和别人一样惧怕自己、顺从自己。因为她从第一眼便觉木头和别的太监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何处不同。
目光从那人受伤的双手挪开,东方若情面罩冰寒:“这些冰块。。。是谁的注意?”
曹、何、陈三人面面相觑,曹琏眼神狠戾地瞪了一眼,何平和陈易顿时噤若寒蝉,痛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东方若情冷冷道:“拖去慎刑司,杖毙!”
可惜那二人做了曹琏的替死鬼,乌衣卫上前把人架起,凄惨的哀嚎声很快消失在听觉之外。曹琏心虚胆寒,瑟瑟发抖的身子匍匐在地上,脸贴一地沙土,再也抬不起来。。。
东方若情回眸看向慕绯,幽幽质问:“木头,见了本宫为何半句话也没有?”
慕绯跪着不动,撑出一缕颤抖的声音:“奴才戴罪之身,羞见天颜!”
东方若情莲步轻移,走到慕绯身前蹲下,清冷的声线稍显柔和:“现在可明白错在哪儿了?”
“奴才打翻了公主的醒酒茶,是因为奴才泡的不好。。。”慕绯缓缓开口,灼灼炙热的眼神透着忠贞,竟是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缝隙:“公主不满意,奴才就泡到公主满意为止!”
若情哑然,目光徘徊在彼此眉心,化作了无声无息的静默。初见时心底莫名涌起的怪异感觉又浮了上来,挥之不去。
不置可否了许久,东方若情才徐徐起身。“两个月后就是五月初一圣元节,母后三十五岁寿辰。”只见她瞥了曹琏一眼,忽然转了话题:“往年都是镇远侯一手操办,如今他苦守金陵平叛将近半年,母后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年圣元节,你们说本宫该如何是好?”
曹琏擦拭着满脸冷汗,献媚道:“奴才斗胆,圣元节乃天下盛事,举国同欢。可。。。可今年南方叛乱频发,国库空虚,朝政未稳!镇远侯离京后,其党羽一直在朝政上对公主百般刁难。且公主奉圣旨禁足思过,实在。。。实在难以操持圣元节。所以奴才愚见,东宫还是称病不出为妙!”
东方若情蹙了蹙眉,眸光一动,似妖冶冷艳的黑曜石:“木头,你有何想法?”
慕绯叩首道:“宫中大律,宦官不得议政。”
东方若情莞尔:“可本宫偏偏喜欢宦官议政,说下去!”
慕绯阖眸沉思了片刻,复又睁开,低缓的声音温凉如水:“奴才不懂朝政,亦不懂君臣之道。但倘若抛开女皇陛下与公主殿下的君臣关系,不思虑国库开支和前朝的党派权谋之争,陛下与公主母女亲情,血浓于水。《孝经》有云,夫孝,德之本也。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公主为陛下贺寿,不在于形式奢华,只在于公主仁孝,且让天下人都看见这份仁孝!”
“所以依奴才拙见,公主可亲自操办今年圣元节,无论多大阻挠,百善孝为先!”
东方若情闻言一怔,凤眸弯如新月,潋滟的唇慢慢勾出笑意:“还跪着做什么,随本宫回仪德殿吧!”说话间,拂袖一弹转过身去,准备起驾离开浣衣局。
慕绯蓦地回眸,沈孝君用眼神示意她快走,憔悴的脸上露出朦胧而欣慰的微笑。慕绯笑靥释然,撑起跪倒麻木的双膝,慢慢跟上东方若情。天高云淡,皇城依然伫立在巍峨的表象下光芒耀目。慕绯亦觉得真正入戏的时机到了。。。
“东方若情,是你让我跟着你,你就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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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东宫,转瞬已是人间四月天。
春日黄昏,大殿后边的天空云霞变幻,流金赤紫的色彩缓缓流动在天际。透过琉璃金瓦、琼楼飞阁一直染到了汉白玉雕栏。日落西山后,淡月初升,青墨色的夜空悬着一轮半弦月,洒下一片深邃而苍白的清辉。
仪德殿内,东方若情披一身月白色织锦常服,乌发流溢,衬出一丝散漫不羁的美。神态却格外专注,久坐在大案前奋笔疾书。首领殿前太监曹琏在她身旁伺候笔墨,端茶送水。慕绯则坐在若情身侧不远处,摆一张花梨木小桌,桌上铺陈文房四宝和库银账目。大殿里只有他们主仆三人,从白日坐到黄昏,从黄昏再忙到入夜。青铜熏炉里袅袅散发的是醒神香的淡淡苦涩,花烛笼着明黄色宫纱灯罩,如温泉一样汨汨流淌在东方若情的衣袖上。。。
四月了,五月的圣元节近在咫尺,自从东方若情决定筹备圣元节开始,各宫繁杂的账目、国库开支、宫宴预算、贺礼呈报。。。一切事无巨细都由她亲自过问。而对于此事最初的提议者,东方若情将如何缩减开支,又要让圣元节撑足皇家颜面这样的苦差交给了慕绯。天下人皆知东方若情宠幸宦官,曹琏无能,她身边迫切需要一个聪明又忠诚的心腹。
忙碌间隙,慕绯抬头望了东方若情一眼,见她紧锁的眉心蓄满了倦意。圣元节,是东方若情与妖后修复母女关系的最好契机,是她摆脱禁足之苦,夺回摄政之权的绝佳捷径。慕绯弯唇冷笑,手中朱笔在账册里划下一道道鲜红标记。东方若情自以为掌控的一切,其实都被慕绯玩弄于股掌,落进了圈套。
果然,东方若情手中拿着一份密折,原本沉静的面容忽然凝聚冰雪,“啪”的一声把折子狠丢在地上,斥道:“一派胡言!连左相冯崇民都劝本宫放弃圣元节。他说手握证据,右相梁惑阴谋在圣元节生事,要对母后不利!”
曹琏忙跪下去捡密折,慕绯亦搁笔起身,与曹琏并肩跪在一起。只听曹琏柔声劝道:“公主息怒,两位丞相大人共同辅政,狗咬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必为这个动气伤身呢!两派相争,冯相一直忠于女皇陛下,梁相则一直和墨天诏过从甚密,早就是墨党走狗!如果冯相手中真的有梁相谋逆的证据,圣元节还是搁置了吧!”
慕绯听着争论,温润的眸底掠过了稍纵即逝的狠厉。冯崇民果然答应了,早在圣元节开始筹备的时候,慕绯就是让李公公出宫找到了冯崇民身边谋士,假借东方端华有口头吩咐,要在圣元节当天演上一出好戏,把墨天诏的心腹——右相梁惑彻底除掉!冯崇民欣然应允,很快就散布出墨党要逼宫谋逆的种种谣言,整理出梁惑结党营私的罪证,为圣元节当日做足铺垫。
趁墨天诏回京前除掉右丞相梁惑,相当于狠狠拔掉墨党羽翼。右相一死,权力失衡,东方端华势必要让东宫复位,东方若情重新摄政,以免大权落入左相冯崇民之手。最后一环是属于慕绯的,她将在圣元节当天用计夺宠,一旦完全取得东方若情的信任,四种灵药唾手可得!
一石三鸟的好戏一触即发。
“无论多少反对,本宫都要把圣元节办出来!”东方若情疲倦而坚定的声音拉回了慕绯的思绪,只见她紧闭双眸,揉着钝痛的额角:“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冯崇民也好梁惑也好,谁也别想在本宫面前玩半点花样!”
她狠狠抛下这句话,身形一转就朝内殿而去。慕绯和曹琏应声而起,刚松一口气,不料一句冰冷而蛊惑的话语从内殿飘出,令慕绯霎时呼吸停顿:
“木头,入殿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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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东方若情步入内殿,罗帐轻垂,素手撩开了那层浅浅明黄色的软烟罗。。。公主的凤榻旁是点了天竺安神香,月色也似薄如蝉翼的轻纱,静静漫过在窗棂洒向地面,清亮而幽静。
东方若情一直背对着慕绯,慵懒地张开双臂,由两个乖巧的小宫女替她褪去华裳,再扶她到梳妆镜前卸去繁重的发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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