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缝隙，容兮然突然看见闺阁的轩窗前，一束熟悉的伛偻身影。“爹爹。。。”她嘶哑着声音伸出手去，容奎苍老的双眼满是悲恸，甚至还有对她的乞求，乞求身为贵妃的女儿，应该为整个容家完成这不能抗拒的使命！
原来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容兮然僵硬地闭上双眼，唇角一抹凄艳的冷笑，枕席湿透，仿佛是一生一世的泪都在这个夜晚，流到了尽头。。。
昭华二年十月初五，帝私访容府，贵妃侍寝。一个月后诊出喜脉，三个月后昭告天下。
她的怀孕，是东方端华的灾难。
浮雕画上的情景与容兮明告知绯儿的真相吻合：皇后亲自送了一碗红花到贵妃的光华殿，容兮然不解释亦不反抗，心如死灰地饮下，当场见红晕倒。沈岩龙颜震怒，召集所有太医急救，保住她腹中仅三个月的绯儿。容兮然脱离危险后，沈岩下旨废后，朝野动荡，东方端华脱簪待罪跪在勤政殿外。数个时辰后，殿门大开，沈岩妥协召见。。。
浮雕画上，一道凄厉的闪电划破长空，撕裂天地，照亮夜雨昏暗。
稍纵即逝的电光下，东方端华鬓发散乱，华袍飞扬，面色冷若冰雪。她一步步踏入勤政殿，行三拜大礼，立誓绝不再谋害嫔妃，放弃六宫大权。沈岩终究怕她，将废后的旨意改成了禁足思过。之后，东方端华向沈岩敬酒谢恩，接连三杯，杯中的迷药令皇帝昏昏睡去。
她扶沈岩躺上内殿的龙床，垂下帐幔，将皇帝剥得□。。。与此同时，墨天诏率领小队人马潜入宫中，引走御前侍卫捉拿刺客。东宫乌衣以护驾名义包围勤政殿，惊驾者杀无赦。
一束挺拔的黑影站在殿外，夜雨如细针一般洒在他深黑色的披风上，殿内传出皇后的传召，他走了进去，沉重的皂靴踏过地面，落下空茫的回响。
“你想清楚了吧？”森冷骇人的声音，他看不清东方端华的脸，只有那双冷艳鬼魅的红唇悬浮在黑暗里：“本宫要一次事成，怀得上孩子，你就有命，怀不上。。。你就得死！”
他抬起头，露出半面俊美如玉的轮廓，复又垂了下去，郑重点头。
“哐当”一声，黑衣人丢弃了手中的宝剑，东方端华冷冷一笑，躺在了勤政殿的地面上。。。
暴雨瓢泼，所有愤怒与怨恨都冲刷成无尽的悲哀。空旷的大殿满是黑衣男子的气息，缠绕出一片死寂的荒凉。她需要这个孩子，怀有“龙种”的皇后不可被废，足足拖延十个月直到更久，直到她有能力让江山彻底易主。她为了孩子可以利用天下任何男人，都决不与沈岩同床共枕！
“兮然，你的孩子一个人多孤单，不如我也生一个陪你！”东方端华这般狠绝地想着，忽然眼角酸涩，竟然还会为她流泪么？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恋人，所有坚强都崩溃成了泪如雨下。。。
※※※※※※※※※※※
慕绯游魂似地提起剑，朝大殿更深处走去。
一口气看完所有，接连的震惊早已让令她面无血色，有冰冷的泪痕挂在脸庞，连何时滑落都不知晓。她终于知道了东方若情真的是私生女，而她亲生父亲的脸，画里一直都未曾出现。也许他还在宫里，也许早就死了，被女皇处理得干干净净。
各生儿女之后，她们之间的误会就再也没有解开，因东方端华想要毒害慕绯而彻底决裂。四年后，母妃生下弟弟沈梦翎，这一胎，是她自愿为沈岩生的。。。十几根楹柱上的浮雕画一直画到东方端华篡位夺权，最后一幅画中，容兮然葬身荒野。慕绯怔怔凝视着那幅画面，指尖轻触，脚下忽然“轰”的一声震颤起来！她惊得退开几步，蹙眉环视，东方端华似乎并没有惊醒，而她已牢牢握紧了相思剑。
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强烈的震颤扬起大量灰尘从大殿穹顶飘落。脚下大理石地面缓缓裂开，浮出一块厚重巨大的紫水晶石。紫水晶迸发出炫目的晶莹紫光，通透完美，中间雕空，竟是一具藏在殿中的水晶棺！
慕绯屏住呼吸走上前，紫水晶棺里放着的，不是谁的尸身，而是一具连身体都不复存在的累累白骨！骨骸完好摆成人的形状，依稀可见生前的体形，却再也不见那风华绝美的容貌。。。
“娘！”慕绯颤声唤道，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水晶棺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端华，东方端华。。。为什么！”
那一夜的记忆霎时冲上脑海，娘亲死前空洞悲戚的眼神，她最后那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满世界都是凄艳的鲜血。曾经是太傅千金倾城色，万千宠爱集一身；华容殿前花解语，红颜薄命万事空。
东方端华，她把所有一切都埋葬在了华容殿，在回忆的囚牢，与爱人的遗骨永世不离。
慕绯静默地跪在容兮然的棺前，世间一切都在瞬间抽空离去，悲痛欲死，胸口一股血气翻涌而上，从少女苍白的唇角慢慢渗出。就在这时，不远处明黄色绡帐忽然撩动，女皇高挑而孤傲的身影出现在寝殿深处，缓缓朝慕绯走来。。。
慕绯拭去唇边血迹，眼中千尺深寒。东方端华只着一身月白色薄纱亵衣遮体，罩一件绛红披肩。她凤眸微弯，眼角的尾纹有着激烈缠绵后的倦怠，面颊潮红未褪，像是施了一层淡淡胭脂。然而，女皇披散的鬓发两侧，竟都有一缕发丝变成银白，染了月华霜雪，如梦似幻。
慕绯震惊地望着她，记得两年前在临安南巡与她交手时，她还不曾有白发。。。
※※※※※※※※※※※
“你来了，”低缓的叹息从头顶飘落，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猝然相交，女皇已唤出她的名字：“你终于回来了。。。绯儿！”
与此同时，华容殿的宫门轰然打开，总管大太监赵凛第一个破门而入，厉声喝道：“护驾！”御前侍卫跟在他身后闯入大殿，迅速朝慕绯身后围拢，其中一人拉紧弓弦，对准慕绯胸口。。。慕绯跪在紫水晶棺前，微微冷笑，眸光坦然明亮：“你早知道我来了，莫非我刚回宫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聪明、胆大而又张狂，回宫就像回家一般自然！”东方端华垂眸看她，长袖一扬，袖底的微风都带着刺骨冷意：“这皇宫，京城，这天下都没有能瞒住我的，更何况你舅舅暗地里那些伎俩！你舅舅让你进太医院，我偏偏让周德坤把你调去东宫侍候我的女儿。我知道，偌大的皇宫你只对若情一个人还留有感情，你哪怕再恨我都不会伤害若情！你只能和她周旋，只有若情能拖延你的计划，打乱你的阵脚！”
“你和紫汐交手抢灵药时已是急于求成，为紫汐乔装打扮更是不计后果。你太狂妄，真的一点儿都不怕我？”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我没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就已经是你的万幸！”慕绯颤声喝道，眼底泪光闪烁，倔强汹涌的恨意和当年的容兮然那么像：“东方端华，两年前我就能刺杀你，我还怕你什么？”
众侍卫蜂拥而上，东方端华神色一凛，厉声道：“全都退下！”赵凛俊眉紧蹙：“陛下——”
“朕说退下！”御前侍卫在怒喝声中全都退后，一直退到了朱漆殿门外。东方端华继续朝慕绯走近，深眸中满是爱恨交织的复杂。只见她指尖触到胸口，霍然撩开月白色薄纱亵衣，露出了那道触目惊心的剑伤，正是慕绯两年前所刺。。。“你还是恨我，你看了浮雕画中的所有，还是恨我么？”
慕绯艰难地撑剑欲站起，东方端华冰冷的掌心已按在她肩头。女皇俯□，在极近距离内平视着慕绯的脸。
“我恨错了你吗？”慕绯脸色苍白，仿佛浑身都脱去了力气：“你深爱我娘，可你杀了我父皇，他再卑劣再不济都是我亲生父亲！这一切就不该开始，你不该让我娘入宫的，你为何非要她入宫不可！”
“是。。。不该开始，若不开始，她该多么快乐得活着！”东方端华低声呢喃，灼灼的目光定在慕绯的眉心，像是要穿透她看到另一个灵魂：“绯儿，你在娘胎和襁褓里的时候我都想杀死你，我杀了你两次，她才恨我入骨。。。所以你也杀我两次罢了，今日，就让我死得彻底些！”
说着，东方端华猛地按住慕绯握剑的手，有风吹动她鬓边那一缕白发，掠过一代女帝苍凉的面庞。慕绯惊电般夺回相思剑，泪水潸然：“我不想杀你了！你死了，天下该如何，若情该如何？我娘她曾经那么爱你，我杀你，她会魂魄不安。。。”
“她爱过我，但她最爱的人是你，是她的一对儿女！”东方端华凄然打断，“直到宫变前，她带一双儿女逃到临安行宫，才留下一封血书告诉我当初她是如何有孕，她求过放过你，是我心一狠，派出乌衣截杀你们两姐弟，才让墨天诏趁虚而入！你越来越像她了，像我刚认识兮然的时候。。。所以任凭你在宫里肆意妄为，你欺骗了我的女儿，我都下不了手。。。”
东方端华深深凝视着慕绯的双眼，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秋水，给了她失而复得错觉：“绯儿，回来就别再回去，留在宫里，和若情一起。。。我会对你视若己出，我把一切都还给你！”
慕绯泪光漾动，看向昏迷在龙榻上的紫汐：“因为我像我娘么？紫汐会比我更像！”
“不，她。。。不够！”东方端华红唇翕动，轻轻捧住慕绯的脸，慕绯滚烫的泪水落在指尖，令她坚冰般的心骤然柔软。“你说这天下都是你的，那天下能找到多少个人像容兮然？”慕绯握住东方端华的手腕，缓缓推开：“你可以找千百个神似她的，可真正的她。。。不是已经回到你身边了么？”
“是啊，她回来了。。。”东方端华失神喃喃：“可七年多了，她的魂魄都不曾入我梦里，她还在怨我，还在恨我么？”妃子笑的药力终究不曾退散，喜怒无常的女皇松开慕绯，转身拂袖而去，仿佛一缕孤魂飘远。
“兮然，来世我不为后，你不为妃，人生是否如初见？“
、第九十八章 重逢 。。。
东宫；仪德殿。
慕绯疲倦地睁开双眼，眼前似有宫灯流转，安神香氤氲如雾。垂帘四落，散在各处的微光支离破碎，不辨时辰。只有隐隐约约的更漏声从角落传来；满室寂静，一切都好像消弭了时光的痕迹。
身下的衾被散发着柔软檀香，像是周身都浸润在海浪里漂浮。慕绯身体虚乏；浑浑噩噩地躺着。有头痛欲裂的记忆伴着她渐渐清醒的神智席卷而来；脑海里一片流萤飞舞，幽深的大殿；紫汐放肆的呻吟；无处不在的浮雕画，女皇深邃的眼眸，鬓边的白发，悠长的叹息。。。
慕绯抚住钝痛的额角，闭上眼，宁可再度睡去也不愿想起。
就在这时，一束清幽的身影出现在丹纱帐外，云鬓散乱，几乎遮住了憔悴的容颜。罗裳雪白，步履轻盈无声。慕绯恍惚抬起手，弱弱地呢喃了一声：“雪衣。。。”
素手探入帘中，那身影转瞬已坐在慕绯身边。慕绯呼吸一窒，这才看清来者是东方若情，而不是南雪衣。她今日穿着素淡，全然不似平时的美艳耀眼。只见东方若情素颜苍白，形容憔悴，竟是一直都在慕绯身旁守着。。。慕绯蓦地从床上坐起，她彻底醒了，发现自己是从华容殿直接回到了公主的凤榻！
“公主？公主殿下！”
东方若情撑出一丝淡淡笑容，她瞧见慕绯醒了，空洞的眸子里也不见半分悲喜，幽幽道：“三日前你晕倒在华容殿，母后让我派人去接你回来。。。御医看了，说你是接连好几日昼夜不眠，疲累过度，又受了巨大刺激气血攻心。”
慕绯抬眸看她，目若寒潭，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我。。。”
“你帮紫汐，我竟然一点儿都不奇怪。如今她成功复宠，封了正二品昭仪，日日陪伴圣驾，形影不离。她给了你。。。很多很多的紫罂粟花作为报答。”
东方若情说完，只是静静看着她，涩然的目光笼在慕绯身上，令她无处可逃。她墨染似的眉梢，她星子般冷澈的眼眸，她微笑时甜腻的酒窝，她精致而熟悉的轮廓。。。她所有的而一切都和幼年模糊的影子一点点重合，那样残忍，那样痛苦。
心脏艰难而沉重地跳动，慕绯几乎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垂眸避开，赫然发现原来自己穿着一套簇新的亵衣，从上到下，都被人换了个彻底！慕绯声音颤抖：“我的衣服，你换的？！”
东方若情冷冷转出一笑：“我的宫女替你换的。。。”
慕绯深深呼吸，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自回宫后她就一直想着若情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现自己的秘密，她设想种种应对措施，不断改变安全与危险的距离。。。如今，若情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眼神，是最危险的洪流。
东方若情的身子忽然逼近过来，红唇低喃，问出一个她意想不到的问题：“还有。。。雪衣是谁？你一直唤她的名字，整整三天。”
慕绯浑身一震，支吾道：“她是。。。我。。。我们谈谈吧！”
“是要谈，但不是现在！”东方若情敛下心神，话锋一转道：“这半年来南方一直叛乱不平，墨天诏在金陵兵败后下落不明，齐营将士不能抵挡，一半战死，一半被俘。高逸幽的大军径直北上，已经驻扎在离京二十里的房山，二十万大军直逼皇城！”
“母后召他入宫，要我今日午时亲自去正阳门迎接，两个月后与他完婚，完婚后立刻继承大统！高逸幽袭临江王爵位，再加封正一品公宝亲王辅佐朝政。。。母后不要这江山了，她不要了！”
慕绯神色惊愕，怔怔看着她一点点情绪失控，东方若情双手绞在一起，指节泛白：“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心里已经很乱，很累了！”
言罢，东方若情起身离去，唤出贴身宫女，开始替她描眉上妆。寂静的宫殿内很快一片忙碌，太监吕东璃已替她吩咐下去，准备皇太女銮驾玉辇，午时准时到正阳门接见高逸幽。
东方若情麻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层层浓艳的胭脂霎时将她装点得夺人心魄，却不过是戴了一层冰冷的面具而已。直到慕绯的身影忽然晃入铜镜之中。。。“我陪你去吧，陪你去迎他入城！”慕绯站在她身后柔声道。她起来了，一身箭袖白底蟒袍，一顶英挺的紫纱帽。颜如美玉，眉目秀朗。外人看来，她仍是东宫最得势的殿前太监，仍是若情最宠爱的木头。。。
东方若情猛地低下了头，忍不住潸然泪下。
※※※※※※※※※※
午时一到，帝都玉京外城的“永定门”轰然大开，天空碧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