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学小儿女伤怀,等酒已饮尽,就起身告辞。
两人离了神医庐,下山后行了半日,忽听到车马声。少侠转头看去,却停住了脚步。那是一辆并无特别之处的马车,在道旁停下,下来了一位虚肥臃肿、团团滚滚的的大胖子,笑嘻嘻地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谢少侠知道,二叔留在洛阳的人没有了他的消息,必然四处打探。故而看到来人虽神情有些复杂,也并无意外。
谢二叔饶有兴趣的目光在慕公子身上打了个转,然后看着谢少侠笑道:“你大哥添了个白胖小子,你可要随我回去?”
秋风起,落地黄,送别时。
长亭前青草地上铺好了毡毯,摆好了饯别的酒菜,不远处白马在长风中嘶鸣。
慕公子把盏浅笑道:“可还记得我曾邀你一道喝酒不醉无归?”
“来年早春,我在杜康村等你”
少年颔首,转身扬鞭策马而去。
“师兄,那就是师尊生前渴求一战而不得的谢家人吗?”
“不错。”
“听闻他在洛阳那一战的传说,难道谢家剑法果真当世无敌么?”
“但愿有机会能亲眼见到他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这文已经写了半年了……还好就要完结了~(≧▽≦)~
、二十一
慕园中的牡丹已到花期,远远望去人有如坐在花海。
出自何叔的手笔,一应名贵品种俱全,每年清明时节后,满园姹紫嫣红开遍。后来有花后之称的魏紫被堇色移栽到了自家院子里,留下一句话,说少主园中百花,独不缺紫色。
莫菲听到,先是愣了一下,待回味过来掩口而笑。这几个丫头自小在教中和少主一起长大,个性又极是刁钻古怪,故而教主以下对她们的顽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应从劭走进来时,沿路花团锦簇,灿若明霞,来人却无心赏玩,一步步走来,都暗中戒备提防。他曾在此地住过几十年,对教中防御外敌的机关布置原是了如指掌,但十年未返故地,不知是否已是面目全非。
然而,他一路进来却是无阻无挡,沿途未曾遇见一人,机关陷阱暗箭毒药也一应皆无,不由心中更是疑忌。
慕教主坐在花丛深处的凉亭里,意态悠闲地望过来,淡淡一笑,
“师叔,小侄有失远迎,请过来坐。”
近十年不曾听闻这句师叔,应从劭也是一震,心内复杂难明。但他到此刻仍不敢大意,提气戒备着一步步走近。
他一生自负,蛰伏十年依然未改,却也不敢在这位师侄面前过分托大。只有他知道,这位师侄表面看似懒散,对天下第一武林至尊等皆不上心,然当他决意做一件事时,意志坚定,所下的功夫非常人所能及,幼年时习武亦是如此,绝非只靠天分时运。
再者上次交手吃了偌大的亏,更对这位后辈在武学上一日千里的进境暗自心惊。在应从劭心中,放眼此时武林,可忌惮者也不过眼前这一人。可恨这小子有这样的造诣,不但白白辜负,还成了他复兴大业的最大阻碍。
凉亭中有烹好的清茶,待他坐下后,慕教主亲手为他斟了一杯,就仿佛是对着长辈应有的礼数一般。
应从劭目光微闪,此时料想慕教主不至于下毒,但依然没有伸手去取,只是不知不觉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势,劈头问道:“我问你,想将圣教带往何处去?”
“师叔,圣教现在不是很好吗?”
“好?”
“何叔除了摆弄毒药外,近年也喜欢寻常的花花草草;锦绣的女红堪称一绝,教中上下逢年过节的衣裳都有了着落;胡伯喜好四处游历,但每趟都不会忘了给大家都捎些东西回来;堇色善丹青……”
应从劭额头青筋暴起,面色铁青,不想再听他描述圣教中安居乐业的景象,喝道:“玩物丧志!可还有半点野心抱负?”
慕教主一脸无害的笑容,
“野心?那是什么?能到焦叔的砧板上掂量下吗?”
“你!”应从劭霍然站起,“你既然当不得这个教主,就休怪我了。”
“教主一人对付那人可会太过行险?”焦长老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教中虽不乏高手,但能与应从劭交手的,除教主外再无一人,因此慕教主早吩咐众人避让,几位长老也只能在园外焦急地张望。
秋长老缓缓道:“教主年纪虽轻,武学造诣已是深不可测,未必输给那人。”
焦长老仍忧心忡忡:“那人可是个疯子……”
何长老忍不住道:“要我说,咱们何必客气,撒毒放暗器一拥而上,放倒那人不就结了?”
秋长老摇头道:“你可记得当年正道武林盟围堵应从劭?不过白白丢下百余人性命,教主是不想看到大伙枉送了性命。”
“那你们倒是说说,这要是一会儿真交上手,究竟是教主的赢面大,还是……”
话犹未了,远远地望见那两人已然交上了手。两人的武功招式如出一辙,看上去就像是平常的同门切磋,谁能料到其间生死相搏的凶险。
前次较量,两人俱伤,但始终存了试探之心。此番再度交手,对于彼此的深浅已是了然于心,当下更无保留。两人出手由缓而疾,逐渐将功力提至十成,犹自相较不下,凉亭方圆数丈已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
以众长老的眼力,已看不出此时谁占上风,只知两人将真气几近提至极限,这番比拼只怕不死不休。
“那人与先教主一起拜师学艺,所学武功与教主同出一脉,但教主毕竟少那人二十年修为,若要胜他只怕不易……”
“但那人也年老力衰,相持下去吃亏的未必是教主。”
一直默不作声的胡长老忽道:“不知教主是否下定了决心……”
秋长老沉吟道:“应无须多虑,你我都知道当年那人……”
众人正议论纷纷,只听“轰”的一声,凉亭崩塌了……
、二十二
江南正是春光好,朱墙外,柳荫下,传来了一阵少女的嬉笑声。
“你们瞧见了没,那就是咱们未来的姑爷么?”
“那还用问,瞧小姐看那位公子的眼神就明白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他对着小姐微微笑的样子?”
“若是他对着我那样笑,我怕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傻丫头白日发梦呢——”
这边走来了几位青年公子,听到都露出不豫之色。
扬州朱家的大小姐,朱二公子的妹妹,朱太爷的独女,身份何等超然,谁人能有幸得她青睐?
那群侍女嬉笑打闹着你追我赶,直到瞧见几位常来府上的公子,这才站定笑吟吟地福了一礼。
临安来的徐公子问道:“不知大小姐今日可在府中?”
一个丫头笑嘻嘻道:“小姐正陪着谢公子赏园呢”
“哪个谢公子?”
“江南谢家的三公子。”
一行人里,有几位听到这个名号脸色就变得很难看。那群丫头也瞧出来了,她们素来机灵,早知这几位公子对自家小姐有意,有妒意也不足为奇。
姑娘们行过礼后,嬉闹着又跑远了。
三月江南,杨柳堆烟,飞花似梦。
明媚的春光里,一双小儿女并肩缓步而行,男子挺秀,女子娉婷,远远望去珠联璧合,羡煞多少人。
朱兰若一身浅粉衣裙,温婉大方,她忍不住又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桃面微晕,未语先羞。
她身侧的少年却在呆看那丛芍药,此去经年,未解花期与谁共。
朱兰若看着他清隽的面容,微冷的眉目,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朱二公子前往谢家长孙百日宴时,见到了此前缘悭一面的谢少侠,当下一见如故,在谢家盘桓多日,临行前还邀谢少侠来扬州做客。
谢家上代兄弟几人中,老幺自幼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身后留下两个孩儿尚在襁褓之中,遂过继在他大哥膝下。二子长成后,性情各有不同,却都如其父一般无心武学。长子长袖善舞,经商持家有道;次子为人古板,一心只读圣贤书,弱冠之年就已高中。
谢家这一代的家主,与他家素来行走江湖的子弟不同,生性稳重不苟言笑。他在幼弟夫妇辞世后,代为抚养两个稚子,直至三十而立之年,才娶回爱妻,一载后诞下麟儿。此子自幼就显露出谢家人的剑术天分,十七年后洛阳,世人始知谢家后继有人。
朱谢两家是世交,既有年岁相仿的儿女长成,联姻也是门当户对之事。兰若自幼敏而多才,父兄也时常与她一起议事,听到他们在她面前提起谢三公子时,已知其中之意。
谢家子弟,原是多少女子梦中思慕之人,她年幼之时,还能听闻坊间传说着昔年谢秋迟“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风流。
然而那样的男子,倾倒天下,却不是她朱兰若想要的夫婿。
直到看到二哥带回的少年,恍然心动,那少年寡言沉稳,不似前人惊才绝艳恣意飞扬,却仿若她在闺中细细描摹在心上的样子。
可惜,他虽待她礼貌周全,神思却不系在她的身上。她能看出他有所思,有所忆,然思忆之人却绝非身侧的她。
她停下莲步,唤了一声世兄,待他转头来看她,落落大方道:“谢公子可知家兄的心思?”
谢少侠神色微动,他不会不知她话中所指,但若是她的父兄提及此事,他自会明言婉拒,然此时挑明的却是闺阁中的女子,他未免也要斟酌,如何措辞才能顾及她的颜面。
朱兰若未等他开口,又言道:“小妹却知,公子并无此意。”
他带了三分讶色看向她,看着她的坦然自若,目光中慢慢地多了赞叹,神情也更柔和,笑容不似之前尔雅,而是少年人独有的明亮。
朱兰若一时炫目,不由垂下螓首。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美好,好似刹那水面的光影,却不是上天为她而设的。
花|径尽头,斯人独立。
少女对着花丛低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吟罢,牵起一个无奈而释然的笑容,那终不是她能嫁与的少年郎。不如趁早放手,好过终有一天放任自己沉迷奢望,想去抓住不属于自己的人,徒然误人误己。
朱家议事堂上,气氛略显凝重,端坐主位上的朱二公子,正倾听着众人议论魔头在洛阳附近重现一事。
“那些人撞见应从劭时,见他似乎受到重创,但还是一出手就杀了数人,余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匿。”
朱家一位幕僚插话道:“王焕之老爷子也有修书来,自称年老力衰,恳请朱盟主全力主持除魔大计。”
他家公子看了过来,那人立刻噤声退后。朱二公子温言道:“王老爷子德高望重,这是给朱家面子,我等必当尽力而为。”
座中忽有一人道:“听闻谢家公子也在府上,若能得他助力,岂非更容易对付那老贼?”
朱二公子微微一笑:“谢世兄有他务在身,一日前已然离去。”
、二十三
少侠只身北上,一路风尘仆仆,对武林中近来的变故全然不知。
杜康村离洛阳不足百里之遥,少侠到此地后,就传书到了洛阳,然后借住在一户村民家中。
清早起来,推门望见山林初翠,清旷怡人,在此对饮当是赏心乐事。此地三山环绕,民风淳朴,村民家家酿酒,对于豪饮之士而言,俨然是悠然于世外的桃源,酒杯在手足以忘却俗世纷扰。
他到村中酒庄定了十坛好酒,折返时收到了慕公子的回书,约他在山林一处风景绝佳之地相聚。
谢少侠依时赴约,见慕公子已在那相候。
林边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已在打盹,两位随从摆好饮宴,也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少侠从未见过慕大教主这样的排场,于是站在那瞧了瞧他,却觉出了不妥来。
慕公子显是已先饮了几杯,他手中拈着酒杯,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慵懒中似有几分微醺之意,“这几坛陈酿,不知能否合你的意。”
少侠却未答话,只是凝目于他的气色,上前伸手欲探他的脉。
“这次有何叔在,已然无恙。”
慕公子微笑着,心知已是瞒不过他,就由着他过来把脉。
少侠搭上他的左腕,手指下的脉搏并无异样,才松开了他的手。在放下心来的同时,隐约觉得方才触手所及,微有凉意。
慕公子不知他未曾听闻洛阳的传闻,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前次交手之事说了。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少侠又怎会不知其中的凶险,默默许久,转向他问道:“前次你说过应从劭武功与你相仿,此次交手后又如何评断?”
“我们都将本门心法练至第八层,此次生死相搏,对于彼此的进境都已了然,也确信无人试过练第九层心法……”
“最后的心法可有什么不妥?”
“最后一层心法的关口是欲念,若要修习,必须放弃心中最大的欲望与执念,传闻修成之后无欲无求,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或事都如过眼云烟……”
“第一代教主修成后飘然而去,只留下他手书的武功心法。相传数代以来,或有人练至第八层,但在试图突破第九层关口时,都无法胜过自己的欲念,最终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
“先父当年也曾追求武学至境,在修习至第八层后,还曾前往谢家求战,未果郁郁而还,却不想遇见了我母亲,从此再不以武学声名为念,也打消了修习第九层心法的念头。”
“仔细想来,最后一层心法既是如此凶险,那拼将一切也要练成之人莫不是有必须达成之愿,然而修炼中却要他们放下执着,岂不悖谬?也许是祖师爷戏弄后人之作也说不定。”
“何况且不论凶险,即使真能练成,结果却如心法最后所记那样,又有何用?像师叔一心想让圣教成为武林至尊,为此偏执了一生……若要让他放下这份执念,是至死也不肯的。”说着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少侠,没有说他是为何练不成,亦是不必说。
谢少侠默默想了很久,忍不住道: “那你们再打下去也只能是两败俱伤?”
“是啊,”慕公子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当年我初学心法,还得他指点了一年,说来也算有半师之份。”
提起当年之事,他回忆时的神情有些奇怪,不见了一贯的悠然自若,亦不辨悲喜。
“那年我父母遇难后,应从劭发狂屠戮武林正道,引致武林盟号令江湖合力对抗我教。当时教中亦有伤亡,长老们带着余人隐世避难,辗转回到洛阳的祖宅后,应从劭突然回来,却已全无之前的疯癫,与常人无异。教中众人以为他是与先父同门情深,才会在悲恸之下走火入魔,也就不再计较前事。我当时修习心法不足半年,他虽严厉,却也毫无保留地指导我……”
谢少侠侧头去看他脸上的神情,问道:“那后来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