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于是诚心诚意地朝管家道谢,对方似乎不大领情,只说了一句:“我不过是照老爷吩咐的做而已。夫人,倘若您已经准备好的话,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只是要暂时中断自己的写作而已。因为答应交稿的时间只剩半个月不到了,时间有点紧,在彼得堡,她也可以继续工作,所以安娜带了自己的稿后,就坐上马车出发去往彼得堡。
在火车上过了一夜,第二天的中午,她抵达了彼得堡的那个家。
卡列宁还没回来。但显然,这个家里的仆人对于她这次的造访,应该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老门房显得很高兴,替她开门,安娜进去时,听见他在自己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感谢上帝”。
她被安排住在上次睡过一夜的那个房间里。根据管家的说法,卡列宁老爷今晚会来接她。老爷也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和他一道出席招待会的衣服以及首饰,就在衣柜里,并且,下午五点的时候,会有一个女仆过来替她梳头,她自己无需为这些事情费心。
上一次,因为时间仓促,她没怎么留意房间。现在,等边上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打开靠墙的衣柜,发现里面还放着许多安娜之前没带走的衣物。
看起来,在安娜离开之后,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应该就没有被人动过。
望着柜子里藏着的满满衣物,恍惚间,安娜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原本住在这里的女主人并没有走远,只是昨天刚刚离开而已,随时就会回来。
摇了摇头,驱赶走这种错觉后,她又看了看单独悬挂在一侧的一套衣物。
紫色的绸缎晚礼服,样式趋于保守,但是,和她眼睛的颜色正好相配。
这应该就是卡列宁替自己准备的礼服了。符合他的审美观,安娜猜想。不过看着还挺漂亮的。而且,穿什么其实根本也不是重点,她的目的不是去那里出风头。
安顿好之后,才下午两点多。离晚上还有几个钟头。安娜原本想继续写自己的稿件,但坐下来一会儿后,她又站了起来,叫仆人拿来这几天的报纸。扫完一大堆报纸,她去了卡列宁的书房,在里头待了一下午,然后,五点钟的时候,当仆人来敲门,称给她梳头的人来了,她才离开书房。
贴身服侍的这种活儿,以前应该都是安努什卡做的。现在安努什卡不在,卡列宁能想得到找人来接替这个活儿,让安娜感到十分方便。否则,她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搞定那种能够出席聚会的发型的。
这个女仆应该经常受雇于人干这种活儿,手十分灵巧,很快,就帮安娜梳好了头,要替她戴上现在贵妇人中流行的镶了华丽彩色羽毛的假发时,安娜拒绝了,只挑了个简单的发扣。然后,在女仆的帮助下,她穿好了礼服,戴上首饰,最后站在镜前观察最后效果时,女仆啧啧称叹不停。
“卡列宁夫人,不是我恭维您,您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位夫人。老实说,您的礼服不是今年最流行的款,但我敢担保,这丝毫无损您的魅力,您绝对会是今晚场合中最漂亮的一位。”
虽然已经渐渐开始习惯自己现在的样貌,但此刻,看着镜中妆扮过后的自己,她依然还是感到惊艳,尤其是那双眼睛,在身上衣服的映衬下,闪耀着紫水晶般灵动的光芒,连她自己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难怪,第一次见到安娜的伏伦斯基立刻就坠入了情网。或许,他也是被她这双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给吸引住的吧?
☆、Chapter 16
天色渐渐暗了,当楼下大厅里那架鎏金落地钟的时针指向六点整的时候,大门处传来一阵响动。安娜走出房间,站在门口通往楼梯的走廊边看下去,见卡列宁从外匆匆进来,管家伊万诺维奇迎了上去。
“她接来了吗?”
卡列宁脱下自己的帽子和外套,连同公文包一道,递给伊万诺维奇,问道。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接来了。一切也都准备好了,她现在应该就在二楼房间里。”
卡列宁没说什么,只继续快步往楼梯走去,一只脚跨上第一级台阶时,仿佛感觉到上头有人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停下来抬头,正好对上了楼梯边安娜的目光,两人四目短暂相接时,安娜朝他微微笑了下,他仿佛意外于她对自己露出的这个笑容,迟疑了下,再次看她一眼后,低头下去,继续快步拾级而上,最后停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站定之后,他转向安娜。
“不错。”
仿佛出于礼貌,他草草地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用一种听起来并不十分自然的腔调称赞了一句。
“非常不错!”
跟着,仿佛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称赞听起来有点过于敷衍,他又重新强调了一句。
“非常感谢你能如约而来。”
他开口说了第三句话。
他自顾自说话的时候,安娜几乎在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终于有点理解,原来的安娜为什么兴趣这么广泛了。
就在家里,每天对着这样一个机械的丈夫,连赞美妻子的漂亮都显得仿佛是在履行义务,倘若做妻子的不替自己找点能够消磨时间的事,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你觉得满意就行,”她笑了笑,“答应了的事,我就会尽量去做好。”
他默默看她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看着自己时,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怪异之色。
老实说,他也搞不清她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但是,他的心底却再次冒出了之前曾有过的难以言明的陌生感。这种感觉不是很好。
沉默片刻后,他朝她点了点头。
“很高兴你能这样想,”他驱赶掉自己脑子里不合时宜的那种感觉,沉声说道,“我去换下衣服,等下就可以出发了。招待宴晚上八点开始。”
他说完,朝她略微弯了弯腰,转身往自己的卧室去。
这道楼梯上来,走廊左右分开,两边各有一个卧室。安娜的房间,正就对着他那个房间的门。
安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门的后面,扬了扬眉,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
门被叩响了,安娜开门,看见卡列宁站在门口。
他大概洗过澡,也修了面,看起来精神了许多。换了身时下通行的黑色燕尾晚礼服,领口处整齐地打一条配套的领结。整体严谨而保守,正符合他的身份。
“可以出发了。”
他望着她说道。
安娜最后瞥了眼镜中的自己,拿过外套,跟着他下楼。管家伊万诺维奇带着全体仆人站门后列队相送,他从仆人手里拿过帽子和必要的手杖,走出了门,两人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大马车,坐定之后,马车开始朝前而去。
一路之上,他始终一语不发,表情也和平时差不多,看不出此刻心情到底如何。安娜看了他好几次。当她第四次瞥向他的时候,他终于扭过脸。
“你怎么了?”
他问道。
安娜现在其实有点紧张。
从前的安娜,应该对这种场合十分熟悉。但她不是。对于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除了知道是冬宫外,她几乎就一无所知了。
起先答应下他的时候,她并没觉得有多担心。但现在,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贸然跟着他去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出席一个政府级别的正式晚宴,然后,还要假装和那里的人认识,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刚才马车出发的时候,她极力搜索着脑海里的残留记忆,想回忆起点什么有用的信息,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能不能不去了?”
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吞吞吐吐地问道。
他惊讶地抬起眉,注视着她。
“你到底怎么了,安娜?”迟疑片刻后,他说道,“我总觉得……你和从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安娜觉得自己呼吸仿佛都变得有点不顺畅了。
“晚上都有谁到场?你给我说说……”
她没理会他的疑问,只有气没力地问道。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美方,我跟你提过的,商务部长亨利·威尔逊先生和夫人,大使及夫人,还有商会会长卢卡斯先生、钢铁协会会长等等一些随团的商界代表。至于俄方,亚历山大皇储殿下会代表沙皇陛下出席,此外,还有内务部、外交部的官员。至于女宾们,我想那些人,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比如,谁?”她追问。
卡列宁再次看了她一眼,表情更加费解,但还是介绍了起来。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贝特西·贝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斯特罗甘诺夫公爵夫人、或者,还有米拉科尔诺夫伯爵夫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安娜呻/吟一声,打断了他的介绍。
这么多的斯基和诺夫,她一时根本就记不住,何况,就算记住了这些拗口的姓氏,她也没法把人和名对应起来。
这样正式的重大外交场合,万一被自己搞砸了……
她后悔起自己接了这个活儿,现在后背都在出汗。
“安娜,你到底怎么了?”他侧过身,仔细地看着她。
安娜白着张脸,朝他虚弱地笑了下,小声说道:“老实说,我有点紧张。”
卡列宁凝视着她,忽然,他伸手过来,握了握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冰凉,眉头蹙了蹙。
他的这个动作非常自然,安娜还没回过神,听见他已经朝前喊了声“停车!”
车夫应声,马车停了下来。
“安娜,我想我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他松开了她的手,点了点头,“坦白说,我曾听说过你之前在莫斯科社交圈露面遭受到别人侮辱的传闻。我很抱歉因为我个人的缘故,现在又把你强行带回到彼得堡。”他沉吟了下,仿佛做了个决定,“这样吧,如果你现在改了主意,真的不想出席这个招待宴会的话,那就停止吧。”
安娜一愣。坐直身子,狐疑地看着卡列宁。
“你说什么?”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了一遍。
“我是说,你可以不用去的,”他说道,表情平静,语调平缓,“我看得出来,你现在非常紧张,所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我理解你的顾虑,不想因为自己的需要而给你施加太大的压力。我让孔德拉季送你回去吧,我自己过去。”
他说完,站了起来,伸手要去推车门。
“哎,等等!”
安娜阻拦了他的动作,睁大眼睛瞪着他,“你不是说,第三厅厅长找你谈话,说沙皇希望你带我去吗?”
他的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
“是的,但是你显然很抗拒这种场合。我不想你过于为难。”
“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安娜下意识地脱口发问。问完了,才意识到有点不妥,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是我自己中止协议的,所以,答应你的事还作数。你放心吧,不管结果如何,年底前我一定会和你离婚的,还有谢廖沙,你也可以去看他。”
他推开车门,弯腰要下去。
安娜再次哎了一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头,看了眼她抓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眉头扬了扬。
安娜急忙松开,坐了回去。
她现在心里,其实不停地在骂自己。
明明不想去那种地方的。被他看出来了。虽然,他猜想的缘由和自己的实际情况差了十万八千里,但那不重要。重要的事,他不但主动提出来不用她去,还大方地认了原来答应下来的条件。有这么好的事,她不一口应承下来,现在居然觉得不好意思,她这是抽风了,还是脑子被门板给夹坏了?
“算了。”她听见自己居然这么说道,“我没事了。刚才只是想多了。现在已经好了。”
他望着她。
车厢角悬着的那盏煤气灯光线调得不是很亮。
他目光幽邃,仿佛一潭看不到底的古井。
她忽然觉得有点心虚,避开他的注视,随意掀开自己一侧车窗的帘子,看见外头大片璀璨的明亮灯光——这表示,冬宫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我真的没事。还是照先前的约定吧。答应了的事,我不但要做到,而且一定要做好!”她再次强调道。
他挑了挑眉,仿佛思考了下,终于坐了回去。
“继续走吧!”
他朝前喊了一句。
马车立刻开始启动。
两人一路再也没有说话,直到马车抵达冬宫前的广场,他先下去,然后,伸手扶住安娜的一只手,好让她平稳下车的时候,她才听见他在自己耳畔低声道了一句:“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附近的。”
他的个子很高,这样站在她的身侧,仿佛就帮她挡住了皇宫前广场上依然带了点凉意的夜风。
她忽然觉得重新又获得了信心。
“谢谢!”
她低声道了句谢,跟上他的步伐,往冬宫的大门而去。当面前灯光变得愈发璀璨,戴着假发的宫廷侍卫迎面过来迎接的时候,她效仿刚才看到的那几对比他们早一步入内的夫妇,伸手,挽住了他的臂弯。
他的身体立刻略微一僵,但很快就放松了下来。并没有低头看她,目光依旧保持平视向前,任由她这样挽着自己,和别的夫妇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带着她一道并肩跨入了皇宫的大门。
☆、Chapter 17
招待会设在皇宫二楼的一个大厅里。从金碧辉煌的使节楼梯上去,笔直朝前,走廊尽头的那个最大房间就是了。
就像卡列宁刚才对安娜介绍的那样,为了表达俄国对于和美利坚国交好的外交意愿,俄沙皇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委派了皇位继承人亚历山大王储亲临现场,除此之外,彼得堡所有富有名望的上流人士几乎也悉数到场,对于随同商务部长一道来访的美方工商界人士,彼得堡的贵族和大佬们无不表现出空前的关心。
安娜和卡列宁并肩出现在大厅门口的时候,晚宴还没有正式开始,但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到场。全场似乎有几秒钟的静默,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对夫妻,最后,跳过了丈夫,集中到了安娜的身上。
和在场男人目光中下意识流露出的惊艳或者欣赏不同,大多数女人此刻的目光,都带了种震惊和无法抑制的嫉妒之情。
卡列宁夫人艳冠群芳,曾是彼得堡最有名的贵夫人之一,两年前,她却公然背叛丈夫,跟着社交圈的新星伏伦斯基伯爵私奔而去,从此声名狼藉,被钉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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