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这个角度看,其实证据还挺多的,例如这便宜舅舅偌大一个府里头,除了他和他,长辈妻妾一个皆无;用的仆役又尽是些声音尖细、自称“奴婢”的男子,竟是一个女人也没有。而且这些男子身上还往往爱有点儿怪味,明明唐悠竹听得真真的,这府里头因为有个洁癖主子的缘故,奴婢们也都是一日得一次沐浴的。
……而且便宜舅舅进宫时穿那一身蟒袍十分霸气侧漏没错,但明朝的蟒袍,好像除了戏子穿的,都要皇帝格外赏赐的,除了宰辅重臣,另外最常得到赏赐的,仿佛就是太监?
——虽然他自称本座,府里头都喊他大人,但明朝的太监似乎也当得起一声大人……
太监不同于寻常内侍,但一般都是阉人,因此他们若能开府,也往往愿意用些混不进宫的阉人……
若是阉人,那一身味道还真可能……
至于当日宫中,为了一碗鸡蛋羹在便宜舅舅砸的那一脸,仿佛还压到什么东西……
唐悠竹是宁可他那便宜舅舅不是阉人、或者只是假阉人啦,但古代宫廷管理何其严格?哪儿来的那许多假阉人?他这便宜舅舅又不过是和竭斯底里娘一般,都只是蛮族俘虏来的,哪儿来的那么大势力去作假?
唐悠竹记得清楚,明朝的皇帝,起码当前的皇帝,待奴婢们还算慈和,宫里头用阉人,并未要求一定要将孽根整个去掉,内侍身上的味道原不至于太难闻,而便宜舅舅很可能就是这一种。至于府里那些气味禁不起细闻的奴婢……
那刀子匠们为了避免万一手底下出现个没阉割干净、还能秽乱宫闱的祸头子,一般都不只是给去掉两个卵子,而是彻底来个一刀两断,也是寻常。
这太监到底不是女人,孽根整个儿去掉之后,有些事情就不太方便,饶是如便宜舅舅这样主子格外有洁癖,宽待得奴婢们也能一日一更衣的,也不过是使得他们身上尿骚味儿不怎么明显、一两步外不怎么闻得到罢了,免不了总是有的……
唐悠竹给那侍人抱个正着,他五感又比寻常婴孩敏感些儿,自然就闻到些许。
算不上让人恶心的地步,却不免让唐悠竹格外想念起雨化田身上的檀香味儿来,又格外为又一个“霸气侧漏的便宜舅舅居然很可能是个内侍出身” 的证据发现而纠结不已。
……纪氏是土官之女,战败俘虏入宫的,那么仿佛当时蛮族被俘虏的年氏之子,便是没入宫廷为奴……
唐悠竹一开始看着便宜舅舅十分不顺眼,但相处久了,雨化田又真待他还挺不错,唐悠竹也不是那种会纠结别人对他的好背后,到底都藏着什么目的的人,他总觉得好就是好,他受了就是受了,因此虽还一有机会就爱各种挑衅雨化田的洁癖,却着实没想着得势后真拿他如何,连火锅汤料里头涮一涮的心思,都只是恶作剧居多。
晚膳时,看雨化田一张板得十分高傲威严、其实却相当俊俏稚嫩的脸,唐悠竹算一算当日贺县蛮族土官作乱被镇压的时间,发现这舅舅挨刀子时很可能只比现在的自己略大一两岁,不禁就有些心软。
偏偏他那技能栏里头,曾经风骚无比的凤凰蛊灰得十分彻底,让唐悠竹便是有心想试试这号称“凤凰涅槃、刹那重生”的技能,到底能不能修复男人的某处,也无法。
宫里头特特闹腾一番才到手的那微型涅槃,又根本只是个吹不响的小玩意!
好在凝淬能升级,唐悠竹到底还是有希望的,沮丧一回就又咧着嘴儿笑起来,挥舞着小勺子冲雨化田“啊啊啊”了好几声,自觉挥斥方遒、意气风发,颇为大气,雨化田却根本听不懂他外星语里头什么“放心吧老舅,等老子等级升上去了,一天给你刷一个凤凰蛊,总能有把蛋蛋长回去的时候”的豪言壮语,只觉得他每挥一下手,就有好些个奶糊糊从那小勺子上往外洒,不过几下这样的功夫,一桌子菜就被糟蹋得十分彻底。
雨化田的心情也瞬间滑到谷底,一张本就严肃高傲的俏脸越发森寒至极,一巴掌拍掉那胖拳头握住的小勺子,阴森森吩咐换席面的奴婢:“给他上乳汁,不许加糖!”
什么?
老子对你这么好,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唐悠竹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一双眯缝眼居然给他瞪出些许杏眼的模样,就是两边脸颊上的肉越发挤得鼓了起来,奈何雨化田与他心无灵犀、点也无通,完全看不出那双竭力瞪大的眼睛里头各种对他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指责。
——雨化田,只看到一只小青蛙。
——还是变异的白皮蛙。
无视了白皮蛙瞪着那碗没加糖的马奶时的苦大仇深,雨化田抿了一口梨花酿,只觉得今天的酒尤其香!
☆、第 15 章
今天不只酒香,连菜色都格外好。
雨化田自从过上了不会再挨饿的日子,对饮食就渐次挑剔了起来。又因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已经到了就算在宫中,也基本随时饿了都能吃到合意点心的地步,难免就越发随心肆意,不乐意吃时甚少勉强自己。
往日如唐悠竹这样奶糊糊洒了一桌子的恶心,雨化田便是重新换了席面,也顶多少少吃上几筷子,不想今日格外好心情,就着唐悠竹喝奶的苦大仇深脸,硬是吃下去一碗半的碧粳米饭、一碟子胭脂鹅脯、一碗野鸡崽子汤、一碗杂菌煲、几筷子醋溜白菜……
甚至他平日不怎么爱吃的点心,都吃了好几块,其中那奶油松瓤卷酥、藕粉桂花糖糕更是格外吃了两块!
雨化田这一餐吃得痛快,打赏时也格外爽快,厨下服侍的,除了今天灯节赏赐的一个月月钱之外,每人还多得了半串铜钱到一个银锞子不等的赏赐。
——只有真正的开胃良药唐悠竹小朋友,那是什么都没捞着,连奶糊糊都被收走了,换成了一小碗只够他勉强吃个五分饱的马奶,还是没加糖的!
唐悠竹忿忿不平,大好的日子,谁都得了好处,就他屁好处没有,亏却吃不少!
偏还不敢不吃,他先前看新席面真的只预备了他一碗马奶就要翻脸,不想雨化田淡淡一句:“再闹今儿就别想出去看灯了!”
实在想出去放放风的唐小朋友,也只得委委屈屈喝马奶了!
——刚喝时还挺香甜的,可喝了几个月,再好喝的东西也没滋没味了!偏偏对面还有个喝一口酒要细品半晌、咬一口奶油糖糕都要咀嚼七八下的家伙在炫耀!
唯一能保住唐悠竹嘴里那好不容易冒出头来的两颗小米粒、没让它们真给他磨没了的动力是……
唐悠竹想着古时宦官为了长回那东西,连吃童子脑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便觉得等来日他刷出凤凰蛊,有这家伙抓心挠肝求着他的时候!
——终有一日,定要让他知道虐待外甥是大错特错的!
唐悠竹咬着牙,直到华灯初上,雨化田终于舍得放下杯箸带他出去时,脸上的肉还是鼓得厉害。
雨化田戳着他的腮帮子,肉鼓鼓的很有手感,而且想到让这丑娃娃这样的是他自己,就更加成就感十足,一路从少监府门口戳到正阳门大街上还不停手!
唐悠竹此时却懒得理他了,一双眯缝眼努力睁大,左顾右盼十分稀罕。
明朝的宵禁在历朝历代里头,都算是比较严格的,然而灯节前后,自太祖起就钦命“驰宵禁十日”,今天又是灯节正日子,街上格外热闹。
富户门前固然彩灯如山,寻常人家也不吝啬挂上那么三两盏,又有许多孩童提着灯笼嬉闹,不拘是丝绢细缠白玉架、又或者简简单单的萝卜灯橘子皮灯,甚至草纸糊的简陋灯笼……
都足够照亮一张张笑脸。
唐悠竹手里捏的兔子灯乍看很寻常,其实用料却是罕见的珍贵,做工也精致,他本人在游花灯的孩童中也算是年幼的,然而他那张脸却也是少见的严肃。
嗯,起码唐悠竹自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很严肃,却不知道他那瞪得都快成了杏眼的原眯缝眼、和那总也安分不了几个呼吸就左右扭摆的胖脑袋,早把他的内心出卖了。
雨化田看着这样别别扭扭的丑娃娃,唇角不禁露出一抹笑,很淡,却很温柔。
姚璧远远地在人群里头看了这一眼,心中一动,无端缘起,日后就是知道了这人其实乃是文官集团最为不屑的宦官权监,又听了许多西厂如何严酷残暴之事,却始终记得这人侧首垂目,看着怀中幼童时,那一眼的温柔。
是以终其一生,姚璧都不曾怀疑过雨化田对孝宗皇帝的忠诚与爱护。
然而现在的姚璧还不是日后的太子少保,他只是一个参加过两次乡试、这一次总算勉勉强强中了的小举人,正带着新婚妻子出来看灯刷好感度的小青年。
也是一个傻里傻气的,枉费京城居十余年,居然还认不出当下宫中红人、朝上也初现权势滔天的雨化田,还傻乎乎地想着:若是能与贤妻得儿有子,或许十年之后,他姚家子嗣也能如这对兄弟一般相携看灯,兄长温柔友爱,幼弟肥嫩福气……
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之下,当再一次偶遇时,姚璧看到那兄弟两个为了能不能吃一碗芝麻糊而闹得大的一脸寒霜、小的涕泪满脸的,还挺友好地邀请他们一起:
“夜风严寒,喝一碗芝麻糊暖暖身子也是不错的,张老头的芝麻糊也是远近闻名,用料也干净。公子若不介意,不妨一道用些。”
想想补一句:“若公子不愿意用他这儿碗碟,我良人自家备得有些,且待我取来。”
说着转头与车厢说了两句,里头有个温柔的女声应答两句,一只素手递出两套颇为素雅的青花碗勺来,姚璧接过,笑着递给那张老头,又对雨化田道:“这碗勺都是车中刚备的,此前并没有人用过,公子就放心给你弟弟用些儿吧!”
雨化田打量了他好一会,此时也认出来了——这家伙可是日后致力于弹劾他西厂的主力之一,他梦中就算追击赵怀安到龙门,也没忘了布下网子收拾这群家伙呢!却不想今生他还没想好是不是把他们扼杀于微末未起之时,他倒先蹦跶到他跟前卖好儿来了!
说起来,这姚璧现下还是吏部尚书的公子,若不是他爹姚夔死得早,日后他也不能想拿捏就能拿捏他……
雨化田想着自己已经说通了万贵妃,只待明年秋鲁浙水患时,便能卖鲁浙两地好大一片人情——眼下,姚夔隐然还是浙地官员学子的首领人物……
琢磨一番,打定主意,雨化田也便顺手推舟下了马,对姚璧一拱手:“如此,便多谢了!”又教训唐悠竹:“你晚膳时不爱惜粮食,将奶糊洒了一桌子,我本待罚你十日只许喝乳汁,眼下虽饶过你,却也只许喝小半碗——再弄洒了,一整个月都别想喝到乳汁以外的其他东西!”
唐悠竹在姚璧开口时就不抹眼泪了,此时听得雨化田这么一句,欢喜地抱住他的脖颈:“酥酥好好!”也不管雨化田措不及防之下,给他眼泪鼻涕糊了一领子加半个下巴之后,那骤然扭曲的脸,又对着姚璧卖萌:“蝈蝈也好!”
姚璧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怎么的,雨化田那张脸扭曲得十分狰狞可怖,他却忽然只想笑。
☆、第 16 章
不久后,雨化田升任御马监掌印,学子闲谈时说起,都说此子年幼位高,据说走的还是万贵妃的门路,真不知是何等奴颜媚上、心狠手辣之人,姚璧听了,虽不敢断言雨化田不曾有媚上之举,却始终不相信那上元之夜与幼童温馨互动,便是横眉训斥也温柔的少年,会是如何心狠手辣。
雨化田却是真的心狠手辣,虽然此时西厂尚未设立,御马监的权柄却也不小,既掌得腾骧四卫营马匹及象房等事,几乎称得上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乃内廷之“枢府”,又还掌管了草场和皇庄等事,可与户部分理财政……
雨化田升任御马监掌印之后,第一次展露其强横做派,便在这皇庄一事上!
明朝皇庄除了天子皇庄外,还有皇太后皇庄和皇太子皇庄,雨化田初初掌印,便有人告到他跟前,说皇太后皇庄侵占民田!
雨化田再如何,也不能和皇帝的亲生母亲理论,但管庄太监不论是谁的亲信,论来皇庄都是归御马监挟制的,他自然能处置得。当下风行雷厉,三五日间就将证据收集齐全了,之后也不需那管庄太监并底下爪牙的供词,直接按《大明律》处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该只徒罪的,必不会因为其身份低微就格外为难,该杖责杀头的,也不会因为其后台强硬就格外宽容。
且处置过后,也不忘往御前、并京师府尹等处,将事情详细皆与备案,十分周全。
明朝太监身份尤其不同别个,雨化田又深得万贵妃喜欢,连带着皇帝在任命他为御马监时,也格外明旨允诺其“但凡职责之内,尽可便宜行事,不需事事请示于朕,待事后禀报即可”。
雨化田如此处置,就算被处置的人里头不只有宫里派出去的太监内侍,还有一些自称是长宁伯府周家的仆役甚至远亲之人,也算不得逾越,反在士林之中赢得两分清誉。
周太后给气得当下就要拿雨化田问罪,奈何后宫嫔妃不得干政,雨化田虽是内官,却是正儿八经的御马监掌印,又简在帝心,兵事上与兵部尚书及各方督抚平起平坐都是客气的,真认真说来,便是兵部尚书各方督抚也需看他脸色,周太后一介内宫妇人,即便肚皮争气,轻易也没什么拿捏他的手段。雨化田又是张口大明律、闭口太祖大诰的,周太后不说目不识丁,所知实也有限,给他说得瞠目结舌,还不敢对太祖圣训有任何胡搅蛮缠之言,草草将他打发走,自己气得捂着胸口起不了榻了!
皇帝极是孝子,“五日一朝,燕享必亲”,听得太后病了,匆匆将橘子剥成两瓣递与贵妃,都顾不上再如平日那般仔细与她挑细丝、去核儿,便要乘舆往清宁宫赶。
万贵妃却早早儿就得了雨化田处置太后皇庄不法之人的消息,正捧腹暗笑周太后仗着有个伯爷兄弟、又占了天子生母的名分,就满宫里挑剔她专宠还不够,又使人在朝上弹劾她兄弟专横,甚至在朝野之外败坏她的名声!如今此事一出,最妙的是那在皇庄上头权势比正经管庄太监还大的周氏族人,在被御马监人捉拿后、当街大放阙词时,偏偏给入京备考春闱的士子们听了个正着……
周太后此前为皇帝要尊先帝正妻钱氏为太后、以及钱氏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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