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是看到什么人,用空出来的左手扬了扬,露出一个大大的迷人笑容。
荀攸顺着他的视线往东面望,见一名靓妆丽人向这边嫣然一笑,似与郭嘉致意,嘴角不由抽搐起来。
回过头,郭嘉也正依依不舍收回视线,向着他一脸感慨道:“南阳人真是热情好客啊。”
热情好客个鬼!!!
不止荀攸心里瞬间闪过弹幕无数,连吃着糖葫芦的荀缉都停下动作,囧囧有神地看看郭嘉,又看回自家爹爹,征询道:“阿父,这就是传说中的吃软饭么?”
这个短语来自长安,源头已不可考,出现时间大约就在这几年,荀缉无意间听说过一次。
看着郭嘉瞬间僵硬的脸,荀攸摸了摸儿子的头。
才七岁就这么聪明,不愧是我荀家的孩子。
“缉儿,你也太小看奉孝叔叔了。”轻咳一声,郭嘉义正词严,“就算是吃软饭,也要住有房出有车才勉强够得上你奉孝叔叔的底线,区区一串糖葫芦算的了什么。”
“所以还是吃软饭?”
“……我只是举个例子!例子!”
不管郭嘉怎么解释,荀缉似乎是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荀攸也不理他,牵着自家儿子没拿糖葫芦的左手往前走。郭嘉被气坏了,眼珠一转,道:“公达,西市都是各地奇珍,东市才是百姓日常家用的货物,不去看看吗?”
他方才不过开个顽笑,没想到居然被缉儿当真了,最可恨的是公达还在旁边推波助澜,他得赶紧把自己的形象扭转过来才行。
荀攸也发现摆在西市贩售的商品以奢侈品为主,大抵是豪富人家炫耀财富所用,真要了解南阳状况,应该去郭嘉口中的东市。想了想,他转过脚步,一家三口向东市缓步踱去。
郭嘉对他这种好像比其他人慢半拍的反应习以为常,一边神情随意地看着街道两旁,一边与荀攸说话:“我三年前来南阳的时候,南阳的人流还没有现在稠密,集市也萧条得多。谁想到走了一趟冀州,再回来时颍川已不堪睹,南阳竟是蒸蒸日上,如在世外了。”
去年初董卓部将劫掠陈留、颍川诸县,过处杀掳无遗,袁术被逐出南阳,也是经豫州冬往扬州,更不用提从青州南下的黄巾与外族,荀攸虽然没回过颍川老家,也能想象那种残破凋敝的景象,闻言心下恻然,面上倒还是那副迟钝表情,与郭嘉道:“我昔年来南阳游学,繁华尤甚今日,而气象不及。”
颍川与南阳毗邻,两地士子经常走动交流,荀攸被何进聘为掾属前曾在南阳游学过,那时所见的景象要比眼下更为繁华,但那时的南阳人脸上却缺少今日之满足自信。
想想也很好理解,全天下都陷入纷飞战火,连帝都洛阳都被付之一炬,焦土千里。而紧邻洛阳的南阳则因为有刘景升父女遮蔽,在乱世中独立于战火之外,并取代洛阳地位,成为事实上的天下中心。无论是南阳本土百姓还是从外地流民,只要人在南阳地界,想不满足也难。
“公达可知南阳谷价几何?”
走到一处粮商的商铺前,郭嘉停下脚步,对着迎上来的伙计问:“这是新谷陈谷?一石几钱?”
那伙计一听他的话就笑了:“两位先生都是外地人吧?”
荀攸奇怪道:“何以见得?”
“州里连着两年大丰收,谁家还吃陈谷。两位先生若要卖粮,米价一石两百,谷价一石百钱,只万万记住一条,一次不能多买,不然要被府君带走调查呢。”
“一石百钱!?”
荀攸与妻子相顾失色,都没想到在长安谷价一石两千钱的情况下,南阳的谷价竟然会低到区区百钱。
其实有汉以来,粮价一直波动不断,比如文景时期休养生息,一斛粟只需要十至二十钱,武帝时期丰年粮价维持在每斛粟三十钱至八十钱之间,宣帝时丰年粮价跌到每石五钱,王莽时期粮价暴涨,一斛粟能卖到数万钱。
东汉粮价正常年景在百钱至千钱左右,明帝时期每石粟三十钱,此后逐日上涨,到了桓帝时期灾害频发,一石谷值千钱以上已经成为常态,南阳这个一石百钱的价格简直低到骇人听闻。'1'
“是啊,一石百钱。”大约是见多了外地人询问粮价以后的震惊表情,粮铺伙计一脸见怪不怪,笑得团团和气,“这还是公子嫌谷贱伤农,让官府用每石百钱收购之后的价格呢。要按原本的市价,每石谷五十钱也就够了。”
官府收购?
荀攸与郭嘉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雪亮。
谷贱伤农只是其一,趁机屯粮才是主要目的。这时候天下各地都在闹饥荒,只有幽州、荆州、益州三地格外幸运。
其中幽州本为穷州,需要青、冀两州补贴官务开支,但是汉朝宗室刘虞就任幽州刺史后追求宽政,劝导百姓种田,开通上谷胡市,发展渔阳盐铁,百姓安乐并积累了大量粮食,青州、徐州的士族百姓为了躲避黄巾之乱,来投奔刘虞的有一百多万,都被收留并安排工作。刘虞在任期间,幽州谷价一石三十钱,使偏僻寒冷的幽州被中原士人称为“神仙土”。
不过幽州的好日子也到此为止了。刘虞本人固然勤政,部下统率强兵的公孙瓒却与刘虞不和,屡屡违抗刘虞命令。在荀攸看来,要不了一年,公孙瓒就会杀害刘虞,夺取幽州刺史之位,到时候的幽州别说神仙土,化为焦土都有可能。
益州天府之国,凭借天然的险阻隔断外界,虽然有米贼、黄巾之患,但州内相对中原来说还算安定,多年累积的富足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耗干净,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最后是占据南北要冲的荆州。
同时得到州牧刘表的宽厚政策蓄养民众与其女朝阳君的军事能力抵御外敌,荆州这块本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土地竟得到了难得的发展期,庇佑在这对父女羽翼下的荆州士民生活之安乐,远非中原百姓所能想象,至少荀攸来南阳前就没想到。
但满足于现状也是不行的。
被动防御永远不是长久之道,凭借这份得天独厚的优势条件趁早出兵,平定天下才是乱世中的唯一活路。一方面由官府出面大肆收粮,把粮价提高;一方面限制粮商贩卖额度,防止粮食流出本州,而同时得到农民殷富、官粮充足与爱民名声三条好处……
陆续问了布价、盐价乃至牛价,荀攸与郭嘉在不知不觉中走完整条长街,感触最深的,除了便宜得可怕的物价,就是各家商铺伙计郑重其事的反复告诫——不许走私粟米、不许走私布匹、不许走私食盐。如果不是他和郭嘉都长了一张一看就是走私贩的脸——郭嘉或许有可能,但他显然一身正气诸邪退散,绝不会像走私贩——就只能说明南阳郡曾经出现过严重的走私情况,然后被官府施加以极其严厉的处罚,以至于百姓们印象深刻,像知道火性灼烈,犯之即死一样不敢随意触犯禁条。
听到最多的三个词分别是公子、使君、赵府君,那种带着深深骄傲、仿佛提起的是自家人一样的口气,让荀攸心中渐渐藏起的热血一点点重新燃起。
“公实长者,子亦人杰,在州三年,民富且康。”
一颗槐树下,几名童子拍着手唱童谣的清脆歌声打断了荀攸的思绪。包括荀攸的夫人与幼子荀缉,一行四人同时看向槐树下的几名小童。
荀缉看一眼父亲,主动走过去向童子搭话道:“你们在唱什么?可以教教我吗?”
听他谈吐有礼,几名童子中的领头人欣然答道:“我们唱的是《使君谣》,据说公子喜欢听,你要是想学,我们就教你,不过我们更喜欢另一首。”
荀缉好奇问道:“哪一首?”
几名童子相顾而笑,拍着手一起唱道:
“豺狼犯我,公子破之,仓廪空匮,公子经之。天授公子,公子爱我。雷霆雨露,皆是春风。”
“雷霆雨露,皆是春风……”
低声在口中重复一遍,荀攸与郭嘉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触动。
待到走出东市良久,街口童子们清脆的歌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郭嘉终是驻足,喟然叹道:
“由轻而惧,由惧而敬,由敬而爱。公子经营南阳三年,诚古之遗爱也。”'2'
【注1】
两汉物价历代研究者很多,结论各有不同,但大体在此区间上下浮动,差距不超过百钱。
【注2】
原句为孔子感慨郑国执政子产“他的仁爱。是古代贤明政治的遗风啊!”
郭嘉在此引用,取的是“能得到公子为政,确实是南阳前人积累的福德(指出身南阳的光武帝中兴汉朝)”之意。
第43章 宛城之内
南阳郡郡治设在宛城;此城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南北交通的都会,在军事、经济双方面上都占据重要地位;城池之坚固高大;远在襄阳之上,是荆州境内名副其实的第一雄城。
王琅就任南阳太守后;除却休沐日赶回襄阳与家人共度,平时大多留在宛城内的太守府办公;麾下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也驻扎在宛城,等同于将南阳郡政治、军事、经济的三中心集于宛城一身,并通过陆路、河道两线沟通全郡;形成一张完整全面的防御交通网。
从就近接壤的司隶、豫州方向南下避难的士人百姓进入南阳境内后,首选的落脚之地必然是郡治宛城,一来是亲眼见证宛城的坚固富庶,确认荆州足够安稳强大,将饱受兵祸之苦的一颗心落到实处,二来是宛城各方面的优势条件确实吸引人,别的不说,光太守府设在宛城这一条就足以让众人趋之若鹜。
当然,宛城虽大,却是一座高度开发后的城市,本身的人口就多,不可能容纳下从各地赶来避难的数以十万计百姓。因此,尽管城内粮价、布价比周围还低,生活成本不算高昂,那常常有价无市的住房却令人望而却步,徒留叹息。
最终,一部分百姓选择分散在宛城周围的小城市或村庄居住,一部分继续南下,进入人口相对较稀疏的襄阳、长沙、零陵等地,剩下的小部分幸运儿得以进入宛城,生活在这片仿佛遗世独立的乐土之上。
这部分幸运儿主要由三种成分组成,一是本身有亲戚在宛城,来宛城投靠亲戚;二是南阳郡最高长官王琅下令特殊对待的各类人才,包括士人、工匠、技师等等,前者万里无一,且大部分更愿意前往襄阳,后两者多出身洛阳官府作坊,被王琅划入军队后勤体系,研究或打造军械;至于第三,则是满足官府募兵条件的青壮及其家人。
说一个惨痛但现实的真相,能活着进入南阳郡的流民基本没有老弱,老弱的早就死在了路上。让这些没有土地的青壮流入民间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一个不慎,便酿成黄巾之祸。因此,要么为这些人安排好工作定下心思,要么把这些人收编进军队掌控起来,王琅选择双管齐下。
“聂小弟,你要是再喝下去,今天就只能横着出门了。”
郭嘉用食指在酒壶腹轻轻弹了一下,一双黑眸干净透彻,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人可亲可信。
“笑话,论酒量,我聂七难道还会输给你这个文弱书生不成?”自称聂七的少年游侠眼一瞪,拍食案道,“小二,再拿一壶酒来。”
又转向郭嘉:“说好谁输谁请,你可别赖账。”
汉末任侠之风极盛,上至袁术这般的世家公子,下至徐庶这般的寒门子弟,各阶层都有效仿游侠行为的人士存在。
何谓游侠?荀彧的堂兄荀悦为《史记·游侠列传》做集解时曰:“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彊於世者,谓之游侠。”
他们身手好,胆量大,重义不重法,可以为自己许下的一个诺言出生入死,赴汤蹈火,而罔顾国家法度,因此是历代帝王严厉打击的对象。但在东汉后期,宦官、外戚之祸愈演愈烈,桓灵二帝大兴党锢,倒行逆施,正常途径已无法解决问题,帝王对百姓的控制力与威信也在下降,游侠之风自然大行其道。各地诸侯募兵都喜欢招募这些身手矫健、悍不畏死的游侠少年,这些游侠也愿意追随有勇力的诸侯,比如孙坚在长沙任太守时,长沙郡的游侠少年就唯他马首是瞻。
郭嘉在阳翟秘密结交英隽,早接触过少年聂七这样的游侠儿,对他们的行事风格一清二楚,到宛城后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对门路,现在正与聂七在酒垆拼酒。
“聂小弟大可放心,我郭某人从不赖账,有口皆碑,是吧公达?”
郭嘉笑眯眯替自己倒了杯酒,看向旁边一脸我不存在的荀攸,让他为自己作证。
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钱。
荀攸抽抽嘴角,不想理他。
“哈,爽快。”聂七冲他比了个你厉害的手势,豪爽道,“小二,行家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把你们家最好的酒通通端上来。”
郭嘉一听这个话就乐,眉眼弯弯道:“我就说宛城酒不可能只有这种品质,原来是压底货没拿出来,多亏聂小弟,今天可算有口福了。”
少年聂七不屑地扯扯嘴角,斜着眼睛嗤笑道:“这算什么压底货,说出去能让人笑死。告诉你罢,宛城里最好的酒都在太守府,是公子使人以秘法酿至,专门孝敬使君的,一年只得十坛,那才叫真正的酒,其它都只配叫水。”
郭嘉奇道:“那么少?”
“不然怎么说珍贵呢。”聂七扬扬眉,摸起酒碗在郭嘉眼前晃了晃,“听说那酒晶莹澄澈,纯净得看不到一点杂质,揭开封泥,¨wén rén shū wū¨醇厚的香气能飘到十里外,是世间没有的好酒,一年十坛已经算多了。”
郭嘉听得神往,却在他伸手摸向酒壶时按住壶身:
“再喝下去就真醉了。”
聂七怒道:“胡说!这还不到我酒量的一半,怎么会醉?”
郭嘉脸上仍挂着之前轻松随意的笑,这时候看上去却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
“心里有事,怎会不醉?”
聂七愣在原地,见鬼一样看他,半晌才轻轻摇头,叹息道:
“难怪公子尊敬士人,聂七服了。郭兄要是还看得起我聂七,就让聂七敬你一杯。”
郭嘉哈哈一笑:“难道郭某看上去很像那等前后不一的小人么?”
仰头一口饮尽碗中酒,郭嘉将酒碗微微倾斜,亮给对面的聂七。
“好酒量!”
游侠儿最在意别人对他是否尊敬,既然已经见识到对方的不凡,再被如此对待,少年聂七的心理得到极大满足,犹带稚气的脸庞上藏不住的兴奋之色,“郭先生果然不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