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郑凡在大修厂算是春风得意,而且还是最年轻的中层,但他见到这桌上的人,心里自然还是很激动。他向围坐在桌子边的人拱了拱手:“诸位领导好!诸位领导好!”包厢里顿时是好一片和声,又是好一番的官语纷飞。如今,郑凡在这场合做的已是游刃有余,而钱常富更是显得东道主的荣耀。
开席三杯酒下肚,胃里顿时是热乎乎的,血似乎也沸腾起来。席间,郑凡站起来敬酒:“各位领导,我来敬大家一杯,你们随意,我把它干了。”
“哎呀,这里没有领导,都是老乡。一起来吧,一起来,”一巡酒下肚,有人问道:“你们大修厂也是厅级单位吧?”
“是的,厅级,正厅级单位。”钱常富肯定地回答。
“那你是团委书记,也该是处级了?”郑凡弄不清问话人是谁,只好点点头。
这时,坐在杨小红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叫道:“那大家都一样,都是处级,来来来,为处级奔副厅,我们干一杯。”
“我们企业的处级,与你们政府部门的处级大概不一样吧?”郑凡干完酒放下杯子问道。
“不一样,那当然不一样,”一个中年男人放下筷子,他散了一圈极品香烟,摆出一副官腔:“你们企业的处级和我们政府部门的处级,字面上都一样,但是权限就不一样啦。比如我这儿管的口子,那是全省的,直接垂直到省辖市、地级市、县级市和县,条条块块清楚的很,你们就那么一小块,你说能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来!我敬您领导一杯!”郑凡起身说。
“不要站不要站,南京人规矩说站着喝酒不算,我们不站不站。”郑凡跟中年男人干了杯酒,中年男人吸了一口香烟,他拍了拍杨小红,撇过头对郑凡说:“你不知道吧?别看她只大我四五岁,但她是我大表姑,大我一辈人呢,她到大修厂上班就是我给你们厂长打的电话,你们大修厂有我们不少老乡哦。”
“噢,幸会幸会!”郑凡拱了拱手。
“别看我这个大表姑是农村女人,她小爹,也就是她爹最小的弟弟,我们叫小爷,人家四八年就参加革命了,现在是副军级干部,在北京牛得很啦。”
“说我小爹呀?他现在享福哦,家里光警卫员就一个班。”杨小红荣耀地说。
“那是,军级干部那还了得,她小爹去年回老家上坟,身边都带警卫员的,我们县里都在外围保卫,根本挨不进。”坐在郑凡旁边的男人补充道。
郑凡频频地点着头,像听故事一样地听着。乱哄哄中,坐在钱常富旁边的一个胖男人,突然喊了一声:“小姐,把你们经理叫来。”
“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尝尝这道菜,”
“这道菜有问题吗?”
“我问你,这道菜怎么做的?”
“有什么问题吗?”
“你吃过这道菜吗?”
“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把你们经理叫来,我问问他,这鱼翅洗干净没有,你看怎么还有一根草芥在里面啊?你看,”胖男人粗壮的手指从碗里拨出一根草芥,用胖嘟嘟的手翘着兰花指,捏着一根细细的草芥:“这是什么?不是草芥是什么?”
“对不起,我撤下去给您重换一盅行吗?”
“就给我一个人换啊?每人都得要换,这个不干净的东西放在里面,万一吃坏了肚子,你们负责吗?去,叫你们经理来。”
“叫你去就快去吧。”杨小红接过话。
服务小姐一下为难起来,她扫了一眼,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先生,这次我们没有服务好,下次我们一定注意,请先生您原谅!”服务小姐一着急,普通话显得有些夹生起来。
这时,钱常富似乎听出什么来,好像服务小姐的口音有点像家乡人,他斜看了一眼服务小姐,然后问:“你哪块人?”
服务小姐没有答话,她机灵的用家乡话又说了一遍:“先生,对不起,俺们没服务好,请各位先生原谅原谅!”她的话音一落,围在桌子的老乡们再也没叽叽喳喳,包厢里一下无声无息。
钱常富起身,他晃着身子跄踉到服务小姐身边:“你老家哪块的?”
“俺家窑口的,河西边的。”服务小姐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她用手背不停的抹着。
“窑口的?你姓么?”
“姓杨。”
“窑口小杨庄的?”服务小姐点点头。
“你先去忙吧,别跟他们计较,过天俺来找你。”钱常富回到自己的位子,他端起酒杯,铿锵有力地呼道:“来,干杯!干杯!跟老家的小姑娘计较什么嘛。”
第12章(2)
酒宴结束后,钱常富的老乡们在酒店门口难舍难分,郑凡跟他打了一声招呼,自己先离开了酒店。在回家路上,郑凡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心里感到有点气闷,一种厌烦感堵在心口。回到家,刘红靠在沙发上织着毛衣,见他回来的蛮早,就问:“今天回来早嘛,钱处长怎么想起来请客了?”
“乔迁搬新居了。”郑凡脱下外套,把衣裳往椅子上一扔。
“乔迁搬家,你就空手去啊?”
“我拿什么送啊?钱都被你管死了,我把我人送给他啊?”
刘红白了他一眼,甩了一下手中织的毛衣:“哎?好玩了,你们团委礼品不是多啦,随便找个什么给他不就成了。”
“你好意思说的,团委的东西,大修厂领导哪家没有啊。”
“那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没有,我把楚宁给我的青花梅瓶送给他了。”
“啊?什么?你把那只花瓶送给他了?”刘红惊讶地。
“是啊,怎么啦?”
“哎呀,你去给我要回来。”
“送给人家了,怎么要啊,废话嘛。”
“你才废话呢。前天我爸刚看过,他说这只花瓶不错,准备过年的时候送给顾局长的,”刘红摔下毛衣,她拉开房门推着郑凡:“你赶快给我去要回来。”
“这怎么要啊?”
“我不管。你不让我爸做人啦,”刘红说着,气呼呼地把郑凡往门外推:“你今天要不回来,就不要回来,”说着,刘红一把关上房门,郑凡在门外抵了下房门,刘红喀嚓一声把门反锁起来:“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回来,就不要回来。”郑凡无奈地又回到大街上,他心里又悔又恨,一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发。他在楼下转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想,去楚宁那儿问问,兴许他还有这花瓶呢,随即他就往楚宁家而去。从郑凡的新居到楚宁家大约有两三站路,他一路走着,心里是有苦说不出来的难受。自打自己调到团委之后,老婆因个子矮小不适应在家属工厂当抄表工,先借调到团委来打字。后来郑凡到团委来当副书记,她又到工会当了打字员。这一来,郑凡办公室的隔壁就是厂工会的办公室,老婆刘红就和他一墙之隔,这让郑凡整天像在监管下上班。
到了楚宁家,郑凡借口路过来看看楚宁。闲聊了好一会儿,郑凡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上回给我的那只花瓶还有了?”
“没了,就这么一只啊。什么事?”
“哎!”郑凡叹了一口气,他只好把这花瓶的事说了一遍。
楚宁两手一摊:“原来是有两只的,后来搬家的时候弄坏了,就摔了。”
“那还有办法再弄一只来啊?”
“我这到哪去弄啊,这对青花梅瓶还是我早些年收的呢,现在虽说也值不了多少钱,但纯手工的现在实在太少。”
郑凡有点失望了,他懊悔不该把这青花梅瓶送给钱常富。事都做了,又有什么懊悔的呢,可郑凡过不了他老婆这一关啊。此后,他今天屁明天的骗他老婆,一会儿说碰不到钱常富,一会儿又说楚宁过天再弄个一模一样的的花瓶来。刘红知道他在拖时间,她每天和他丈夫也仅隔一道墙,事事又哪能瞒得过她眼睛呢。
滴滴嗒嗒又过去了半年。这年的夏天,南京的天气不是太热,但雨水要比往年多了近三成。刚过黄梅天,一场突来的暴雨袭来,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种末日般的恐怖,雨不是成点状而下,仿佛是直接从天上倾泻下来,连续不断的下了一天一夜。暴雨中,大修厂的集资房先是出现严重的漏水,这让住户顿时怨声载道起来。虽然,之前这漏水的问题也经过几次修补,但在这强暴雨中,漏水问题越发严重,最终酿成基础下沉,一幢楼房裂缝倾斜。随后,责怪声骂成一片。钱常富搞了一辈子瓦木,他住在这四处漏水的新房子里,心里也不踏实。没多久,他偷偷地搬出了集资房。他这一搬,一下子引发了居住职工的恐惧,住户们开始纷纷上访,在职工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厂里对钱常富作出停职调查的决定。
这天下午,郑凡从局里开完会回来,路上正巧碰到楚宁和吴乐宝。他正好有事想找楚宁,寒暄了几句,他问楚宁:“哎,上回你给我的那只花瓶,现在能值多少钱?”
“干嘛?不会跟钱老屁把花瓶要回来了吧?”
“不是不是,哪能给了人家东西还要啊,随便问问而已。”
“不好说,估计大几千块钱吧。你啊,当时跟我要的时候,不是说要送给组织部什么处长的吗?怎么送给钱老屁了?”
“啊?噢,那处长也是钱常富介绍我认识的。”
“又是钱老屁。妈的,他都要出事了,你还跟他搞在一起啊?”吴乐宝一听钱常富,气就不打一处来。转而他又问郑凡:“你知道集资房出问题了吗?”
“知道,怎么了?”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这房子的总承包是谁吗?”吴乐宝问。
“省建公司啊。”
“省你的头。总承包是省建公司,没错。但一、二栋楼是转包给钱老屁弟弟干的,你知道吗?不然会盖这么烂的房子啊?”郑凡一听,他也没怎么吃惊,他晓得钱常富干这种事完全可能。心想,钱常富是迟早要出事的主,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他和楚宁、吴乐宝分手后,心里又暗自回眸着,他深知钱常富处事心术不正,又贪又滑,虽说钱老屁有左右逢园的过人本事,但也是难逃时间的考验。原来,集资房工程发包以前,钱常富就私下与总包方勾结,让总包方把两幢集资房转包给他弟弟施工。钱常贵拿到项目后,他又低价转手包给了老家的一个包工头。这一来,一块原本就不肥的工程被分解了,加之层层剥皮,手手贪利,包工头也只好在工程上偷工减料,质量问题也就不言而喻了。郑凡觉察到钱常富要出事了,他突然又想起那只花瓶。回到办公室,他左右权衡了一下,顿时计上心头。随即他给钱常富打了电话,装出一副为难的口气说楚宁想要他那只花瓶,还说楚宁答应用两张画来换。聪明的钱常富一听就知道,这是蹩脚的把戏,他也没跟郑凡废话,让他晚上去他家拿花瓶。
晚上,郑凡找到钱常富刚搬的家。这房子不是大修厂的宿舍,环境要比大修厂宿舍好的多,估计是商品房。钱常富见他真的上门来了,露出一幅为难的样子说:“老弟啊,真是对不起。妈的,前几天我不在家,我老婆自作主张把那花瓶送给别人了。真是不好意思。”郑凡一下愣住了。他再也没想到,钱老屁会玩出这一手,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郑凡硬着头皮在钱常富家东扯西拉了一回儿,随后两手空空的离开了钱常富家。
第13章(1)
当初,郑凡见楚宁画案上有一只青花梅瓶蛮漂亮的,就连要带抢的把这花瓶拿走了。楚宁也曾告诉过他,说这梅瓶不要乱送给别人,郑凡却咬着耳朵告诉楚宁,说是要孝敬什么组织部的青干处处长。楚宁知道郑凡想往上爬,他也就这么点仕途上的嗜好,心想自己也帮不了老同学什么,如果他要送礼打点,自己也不能舍不得这坛坛罐罐的东西,因而郑凡每要送礼打点,只要是需要艺术品什么的,他都要找楚宁弄点玩意。话说大修厂的集资房出了问题,郑凡却又真的想跟钱常富要回这只青花梅瓶了。这时,集资房项目的包工头闻风到钱常富被停职调查,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去找钱常贵要工程款。可老实巴交的农民找了他几回,都被钱常贵踢了皮球。包工头急了,索性直接去投资方要钱,可作为投资方的大修厂也不认这帐,这下把包工头逼急了,他组织了上百号农民工把大修厂厂部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催讨他们应得的工钱。这一来,事态迅速扩大,总承包方与钱常贵也束手无策。就在这闹腾中,市里和局里又来问责此事,大修厂的厂长和书记也招架不住了。俗话说,法不治众。百十号农民工越闹越凶,大修厂也不敢怠慢了,他们也怕在这安定团结的节骨眼上闹出事来,赶紧与包工头谈判,最后大修厂也只得先垫付农民工的工钱。
农民工闹工钱的事暂时结束了,但总要有人承担这责任吧。钱常富首当其冲得要驮这碑了。于是乎,大修厂领导班子高度统一了认识,纪委立即成立了调查班子。钱常富惊慌了,他心里明白这回是碰上玩真的了。不过,中国人讲究人脉关系,他还得走他的看家本事,开通他一切的人脉。可事事又难啊,有人脉还得要有银子铺路啊,钱常富又舍不得了。这关键时候,还是结发妻子有真情,杨小红开始四处托人输通关系,上下打点。不料,以往的老乡团都躲着她,这让一向蛮横的杨小红感到了孤立无援,大感世态炎凉。无奈之下,她想拉一个垫背的来搅浑水,就信誓旦旦地闹到了厂部,一股脑地把集资房工程承包的内幕抖了出来。结果内幕一揭,厂里厂外一片哗然。
杨小红找到刘副厂长,她操着浓重的家乡土话哭诉着:“刘副厂长啊,俺们家老钱给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你不能不管呀,你是俺们家老钱的直接领导,你可要帮俺们做主啊,”刘副厂长知道钱常富老婆的泼赖,但也没办法捂住她的嘴,他只得推脱。杨小红见和刘副厂长说不通,就歇斯底里地骂道:“老娘赤脚不怕穿鞋的,有谁敢让俺们家老钱流泪,老娘定要让他滴血。总有一天,老娘要把你们都毒死。”刘副厂长一听,知道这个女人干事野蛮,他随即通知厂食堂和保卫处严密看好杨小红,不得让她胡来,严防发生投毒。
此时的钱常富和他老婆的想法却不一样,他左思右想,知道自己已是难以摆脱,估摸着还有一些时间才能走司法程序,应该早点盘算着如何保全自己苦心经营的钱财。随后,他迅速作出反应,赶快把所有的财产藏秘起来,自己准备承担所有责任,心里盘算蹲上几年监狱出来,只要能保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