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妈妈挤出一丝愁笑:“宁儿,妈妈带你去响应毛主席号召,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农村有学校吗?”
“有,有好大好大的学校。”
“比大修厂子弟学校还大吗?”
“嗯,比它大。宁儿,自己玩吧,妈妈不想说话,”
夜晚降临,正值农历十六,只见阴沉的云雾锁住江面,天空不见明月,唯能听到的是寒冷的江水拍打着船帮,凛冽着肆虐的江风。顿时,一种恐惧和凄凉袭进船舱,女人们的哭声渐渐地被冻结了,男人们卷缩在船舱里目光呆滞,相对无语,只有怀抱婴儿的妈妈轻拍着怀里的孩儿,低哼着古老的儿歌,煎熬在长长的寒冷的黑夜里。
第二天清晨,阳光从茫茫的江面上升起,小火轮在江水的急流中吃力地拖着驳船驶过江心,一头钻进大运河的河口,背依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漫无尽头地行进……
大杂院是大修厂的职工宿舍,早先这院子里的人都是大修厂的职工,从书记、厂长到泥瓦工钱常富,都在这院子里住。后来,这院子里搬来了新户,又增添了家属和孩子,渐渐的这里就成了大杂院。楚宁和他妈妈走了,母子俩怀揣着上山下乡干革命的光荣证,在邻里热泪相送的嘱咐声中离开了这座旧城,离开了到处贴满大红标语的大杂院,离开了他儿时躲猫猫的街巷,也离开了院子外那间最热闹的老虎灶。少年的伙伴都没有去送楚宁,原因是大人不许。理由嘛?就是不许。他们只得在大杂院的门口望着大人们的热情,看着看不懂的热闹。为什么呢?孩子们不知道。楚宁也不得而知。直到许多年以后,他回城读书,才知道那一幕敲锣打鼓的欢送场面,并不是一件什么人间喜事,而是后来被城里人广为贬称的下放户。
大运河上,一眼望去,接运下放户的拖船浩浩荡荡,虽说这景象比不上乾隆大帝下江南时的奢华,但阵容也丝毫不比这位大清圣君巡游时逊色。大运河是笔直的,沿着运河大堤的石子马路上,一路向北撵跑的车辆又多为接运下放户的,要说这岸上的车子没有河上的拖船壮观,但车轮溅起的泥浆,仿佛就像退败逃亡的大军,狼狈而又悲壮。
拖船走了三天两夜,终于停靠在一个貌似古镇的码头。只见码头两岸,前来欢迎和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寒寒的细雨中,来接下放户的社员个个憨实,他们头上顶着斗笠,扛着扁担木杠,有的穿着蓑衣,跟着身穿人造皮雨衣人的后头,矗在码头上等候着他们的新社员。这时,高音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叫唤着,集结着一批一批上岸的落户人家,他们驮负着大包小包,眼睛死揪住社员给他们搬动的家具。泥泞的码头上,一家老小相互搀拽着,踩在滑哧淋漓的泥土里,泥土粘在鞋上,粘卷着鞋帮死沉死沉,假如有谁滑倒,不论是被人拽起,还是自己爬起来,浑身完全就成了泥猴……
楚宁的新家落户在向阳公社,迎接他们母子的社员说以前这里叫三河坝,是前些年挖河道分洪后成立的新公社,粮田要比其它的公社规整,自然条件也是全县比较好的。落日的时候,十多户下放的人家到了公社的镇子上,他们在公社的大礼堂住了两宿,随后又被安置在离公社最近的东方红大队。这个安排也是刘嫂捎的信管了用,这样多少也得到了上面有人的照顾。
第2章(1)
下放是一场闹腾后给人留下凄楚的政治运动。不过,下去的人是要发动的人动员的,而上来却是自发的。自打这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停止,集体上访和各种各样的反抗又开始了。以往那些在银幕上再现的革命斗争精神,现在被举一反三的重现,但这一切也只是在无济的呻吟。又不知何时,南京的旧城墙下多了许多用砖垒、木搭、布盖的披子和棚户。挨着厚实的旧城墙,不愿在农村呆的下放户偷偷地回城了,他们没有工作,没有户口,有的甚至抱着在农村出生的孩儿,卧睡在酷热和寒栗的城墙下,煎熬的过日。
多年以后,楚宁和他妈妈终于又回到城里,当年热泪相送的邻里们,还是热情四溢地招呼着,只是少了许多激情的眼神。
“哎呀,你们回城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吃苦了吧?哎!作孽啊,作孽!”邻里关心地问着,嘴里吐出的那份不知是真是假的同情,心里却又不知是一番什么说道。回城后,楚宁和妈妈没能搬回原来那幢青砖红瓦的小楼。早先他家的房子已是人去屋满,给大修厂房管处钱常富等人分占了。为了安居,他们母子俩被暂时安置在大杂院的防震棚里。这是前些年闹地震时留下的棚子,后来闹地震的劲头过去了,棚子也就成了房管处存放杂物的地方。虽说,这棚子已是破烂不堪,却让楚宁和他妈妈收拾的还能住人。
楚宁回城的时候正值放暑假。南京的夏日是酷热的,大杂院楼舍下的防震棚里更是蒸笼一般。得知楚宁回城的消息,童年的小伙伴想一起去看他,却总是没有人先挑头。一天早晨,林小妹在大杂院门口碰到了郑凡,她说起楚宁回城的事儿,两个人一商量,郑凡就召集了几个童年的伙伴,约好下午去看楚宁,这才打破了僵持的陌生。
见到楚宁,他和大伙一样都长高了,只是黑黝黝的脸庞显得更为成熟,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这也许是无情的时间给他们烙下了相识与陌生的记忆。楚宁、郑凡、吴乐宝,还有林小妹、张同、吕佳都是这个大杂院里的同龄人。上山下乡那年,除了楚宁母子下放去了农村之外,吕佳的父母也随大修厂的三车间迁往三线,只留下吕佳与她外婆一起生活,其余的人还都留在城里,过着动荡而又闹腾的日子。
在大杂院的斜对面有一所中学,学校不太大,但这儿是他们集中读书的地方。那时候上学没有择校,也没有谁想去什么所谓的好学校读书,升学也都是划片划街就读。开学的那天,童年时的伙伴一下子又成了同学,只是同窗不到几年,哄哄闹闹,稀里糊涂的就毕业了。刚一毕业,郑凡和吴乐宝就顶替他爸妈的工职,进了大修厂的房管处上了班,这可是让人羡慕不已的事。楚宁自幼喜欢画画,也许是他妈妈原先是美院老师的缘故,他毕业后勉勉强强的考上了美院,而吕佳又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应征入伍参了军。不久,张同也被分配到商场当了一名营业员,只有林小妹待业一年多以后,分配到纺织厂当了一名挡车工。
且说上班后的郑凡和吴乐宝,真可是神气十足,一脸稚嫩的学生气透着几分自豪。当他两人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更是兴奋不已,早早的就合计着要请大家吃顿饭。一来为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加深感情,二来也为楚宁和吕佳送行。这一回总算是实实在在的聚在了一起。
入秋后的一天,气候顿感凉意。聚会的那天下午,细雨蒙蒙,地点初定在当时有钱人结婚办酒席的老字号酒家。据说,这酒家是当年蒋介石常宴请宾客的地方。大家一合计,不由分说就去老蒋常去的酒家。随后楚宁、郑凡和吴乐宝骑上自行车带着吕佳、张同和林小妹向酒家进发。一路上,三辆自行车你追我赶,有说有笑,就像三对疯男傻女,嘻嘻哈哈的在下班的人流中穿梭,不时还遭来路人大骂:“小炮子子,抢死啦。”
“瞧你这话说的,黄泉路上无老少,抢死总比饿死了好。”吴乐宝毫不示弱的回应。
“没家教的东西,你哪个学校的?”
“和你一个学校的。”吴乐宝振振有词地扯着嗓门。
哈哈哈,一阵大笑。对骂声稍息,雨突然下大了起来,楚宁用手拽了一下坐在他身后的吕佳,示意她坐稳。随后,他猛蹬自行车喊道:“跟上。”楚宁顺着下坡的惯性,悠悠地把自行车一斜转进了一条小巷。
“楚宁,躲躲雨吧。”吕佳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穿过这条巷子就到了。”楚宁大声地回答。随后三辆自行车前后一字前行,顺着坡势穿过小巷,闯过十字路口的下班人流,在酒家的门口急停,六个落汤鸡也顾不上锁车,鱼贯而入冲进了酒家。那时的酒店没有迎宾小姐和门童,更谈不上有谁给你递上一条热毛巾,擦擦脸上的雨水。酒店里的服务员无论男女都是穿着清一色的白大褂,样式与医院里的白大褂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了“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毛体。
进了酒家,只见店堂里几个女服务员嗑着瓜子,她们围着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瘦男人有说有笑。吴乐宝摇了摇头上的雨水,跺了跺湿漉漉的新皮鞋,踮步走到服务台前,他面带笑容的说:“同志,吃饭。”
女服务员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面无表情冷冷地说:“笑话,不吃饭到我们这来干么?说,吃什么?”紧接着,另一个女服务员插嘴说:“吃小吃在一楼,办酒席在二楼,三楼不对外。”
吴乐宝被这位大妈式的女服务员呛得无言以对,只好陪着笑脸说:“我们想要个包厢,有吗?”
“有,不对外。”
“不对外?为什么?”
“三楼是接待外宾的,你们是外宾吗?”听见是接待外宾的,谁也没敢多言。女服务员冷冷地,接着又盛势凌人地说:“要吃只有二楼,二楼还有几间包厢。”
“二楼有当年蒋介石坐过的包厢吗?”吴乐宝问。
女服务员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她头稍稍一歪,终于露出了一丝笑脸:“蒋介石跑的时候,你妈还生你了?”
“干嘛?这跟我妈生没生我有关吗?”吴乐宝摆下脸了,目光直逼嘲笑他的那个女服务员。
也许是吴乐宝的匪像镇住了女服务员,或许是女服务员觉得胸前的“为人民服务”提醒了自己。她转过话来:“要吃就到服务台来开票。”
这时,郑凡插嘴问:“哪个包厢最大?哪个包厢最大,我们就坐哪个包厢吧。”
“你们小小年纪挺像花花公子和大观园里的小姐吗,来摆什么阔气?不会是偷了你们爹妈的钱吧,还到这来摆阔气啦?”另一个女服务员眼睛狠狠地盯着。
大伙顿时觉得这话太伤人,楚宁刚准备跟她们理论,这时那个穿中山装的瘦男人走了过来,他官腔十足的问:“小同学,是毕业聚会吧?”
郑凡答道:“是的,老师傅!”
瞬间,站在瘦男人身后的女服务员眼睛瞪着郑凡,她很严肃地说:“老师傅?他是我们科长,别没大没小的。”说完,她又招呼道:“跟我来吧。”
六个落汤鸡跟着女服务员上了二楼,他们像列队似地走到长长的走廊尽头。女服务员侧身推开包厢的门,楚宁和郑凡向里猫了一眼,这包厢挺大,说豪华确实也谈不上。随后,跟上来的那个瘦子科长说:“蒋介石以前也在这包厢请过客,文革的时候,里面的陈设都被砸了,好好的红木家具也被烧了。哎!败家子啊!”这位瘦子科长的一声叹惜,使原本嘻嘻哈哈的六个落汤鸡顿时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敢再问什么。瘦子科长见他们有些蹑手蹑脚,他面带微笑地说:“同学们,请吧!”
吕佳往包厢里瞥了一眼,她轻轻地拉了拉楚宁的衣角,小声地说:“这太大了吧?我们又不是开会,要这么大包厢干嘛。再说,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呀,”
楚宁转头看了郑凡和吴乐宝一眼,口气坚定地说:“就奢侈一回吧,在蒋委员长坐过的包厢聚会,也是接受一次资产阶级再教育嘛。”没等他人多说,楚宁就先进了包厢。聚会就这样在蒋介石曾经坐过的包厢开始了。落座后,郑凡开口提议大家喝点酒,半晌没有人反对,吴乐宝就买了一瓶白酒,给大家斟上。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喝酒,也是他们成年后第一次的独立自由的聚会。
第2章(2)
谁也不知道这包厢是不是当年蒋介石坐过的,只是这南京城过去是国民政府的首都,再加之《金陵春梦》里描述当年的花天酒地,因而这家当时最豪华最气派的酒家也被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席间,郑凡和吴乐宝兴奋地韶了刚上了一个来月班的感受。酒意中,郑凡学着班主任贾老师的口气,谆谆教导了大家一番,还语重心长的希望以后大家都要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要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一向最烦说大道理的楚宁,眼睛盯着郑凡,他慢条斯理的说:“你郑凡可是贾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噢。老贾不是常训导我们,你们这些人啊,就好比栽歪了的小树,都被文革给种歪了,现在只有把你们扳直了,而且非得扳过了才行,否则难以成才啊,”
哈哈哈!一句往日早已听出老茧来的话,把聚餐的气氛推到了小高潮。吴乐宝哈哈大笑起来:“他妈的,贾老师这人最假,文革的时候他比鬼都积极,整天捧着那本红宝书,就数他最革命。嘿,这种鸟人竟然也配当老师,简直是机会主义,是流氓加老九。”
“一点不错,拍工宣队马屁的是他,斗老校长的是他,砸图书馆的是他,找女同学谈心最多的还是他,简直流氓一个。”郑凡扳着手指数着:“还有,说唱‘人生在世,穿吃二字,这是资产阶级腐朽的思想,要批判!要批判啊!’也是他。妈的,怎么让他做我们班主任的。”
“你啊,这点就不好啦,你可是老贾的得意门生哟,怎么能这样揭发老师呢?瞧瞧老贾对你多好,你想跟‘大苹果’坐,马上老贾就给你换位子,你想跟‘大辫子’互学互助,老贾马上安排,你说你批判他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啊?”
楚宁还想继续往下说,郑凡脸一摆:“打住打住,再无中生有就是捏造历史了吧?”
“哎?‘大苹果’是谁呀?”张同不解地问。
“哪来的‘大苹果’哟,他在装斯文呢,他指的是卫生委大屁股,”吴乐宝呵呵一笑,接着说:“不过郑凡蛮喜欢‘大辫子’的,要不是她骗他,说她爸是行长,楚宁也不会揭穿她爸是车行的‘行长’,不然这大骗子的名声也不会这么响。”
哈哈哈!又是一场轰然大笑。张同忽然想起了什么:“哎!我昨天还看到贾老师的,他来我们商场买东西的。”
“看见他买什么东西了?”林小妹忙问。
“好象买了一条纱巾。”张同想了想说。
“那一定是买给樊老师的。”吴乐宝忙抢过话茬,大伙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了开来。叽叽喳喳中,楚宁用筷子敲了敲碗碟说:“好了好了,老贾也真的不容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