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文风(6)
胡适的文风,就谈到这里。
鲁迅的文风(1)
鲁迅是文章大家。也选他一篇早期的名文吧,还数《记念刘和珍君》最能代表他的文体风格。所以选这篇文章,还有个原因,就是前一章讲了的三一八惨案,正是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不用再作什么介绍了。
不愧是写文章的老手,一下笔便是一种沉郁悲怆的气氛: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3页)
怎样与刘和珍相识的,在第三节中是这样说的: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4—275页)
全篇之中,就这两段是叙述性文字,自己亲历的事情的叙述。第五节中还有一段叙述性文字,不是亲历的事情,是转述,转述刘和珍死难时的情形。此外的文字,除了偶有一半句是叙述外,几乎全是激愤之语,警策之句,有的是感慨,有的是诅咒。且选几句看看:
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的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他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是沉默中灭亡。
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3—277页)
说这是一篇叙述性的文章,莫若说是以事件为依托写的杂感性的文章更为恰当。这一时期,鲁迅的文章,大体说来都是杂感。所以不多写叙述性文章,也是因为他还有别一种手段,那就是写小说。许多叙述性的材料,稍加改造或虚构,写成小说了。
从这类杂感性的文章中,可以看出鲁迅文风的一大特质,就是深厚的古文功底,娴熟的古文笔法。其表现,一为多用古语,多用单字;二为其文句多是由古文骨架衍化而来。
鲁迅的这一文风特质,世人多有论述。孙伏园在《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杂感二则》里说过:从前刘半农先生赠给鲁迅先生一副联语,是“托尼思想,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反对。
托指托尔斯泰,尼指尼采。这副联语,换成白话说就是:思想来自托尼,文章师法魏晋。也可说成:托尼式的思想,魏晋式的文章。意思都差不了多少。思想不说了,单说文章。鲁迅是如何受了魏晋文章影响的,孙伏园的看法是:
鲁迅的文风(2)
鲁迅先生研究汉魏六朝思想文艺最有心得,而且他所凭借的材料都是以前一般学人不甚注意的,例如小说、碑文、器铭等等。尤其对于碑文,他所手抄的可以说是南北朝现在碑文的全部,比任何一家搜集的都丰富。而且工作态度最为精审,《寰宇访碑录》和《续录》所收的他都用原拓本一一校勘过,改正许多差讹以外,还增出不少的材料。因此在他的写作上,特别受有魏晋文章的影响。(《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1913—1983)》第三卷第700页)
研究什么就受什么的影响,这说法是简单了点,却很直接。应当说,总是他的心性里,有与魏晋时期的文风相契合的东西,才会喜欢上魏晋时期的人物,也才会喜欢上魏晋时期的文章。喜欢才会研究,研究了更加喜欢,一来二去,积久成习,笔下便带上了魏晋人的风致。孙伏园的话,直白地说,就是鲁迅的古文底子是很好的,而且是中国历史上最典雅、最见性情的那种古文的底子。
曹聚仁谈到这一点时,是把周氏兄弟一起说的。他认为:
周氏兄弟,他们对于中国古书古文的研究,可以说是已经修炼成仙,吐纳天地之精华,脱抬换骨的了。鲁迅的文章,从庄子楚辞中来,但他是消化了诸子百家的文辞,并不为屈原庄周所拘束,所以他并不要青年们步他的后尘。(《鲁迅评传》第244页)
具体地说,他是怎样多用古语、单字,其文句又是怎样一种古文骨架呢,从上面征引的段落中挑选一些词句细细分析不是难事,只怕别人不会服气。还是引述名家的高见吧。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一书中,对鲁迅的行文特征有绝妙的辨析,他是赞扬的,这赞扬中也就包含了鲁迅行文的这一特质。
李氏说,谁都知道鲁迅的杂感文有一种特殊的风格,他的文字,有他的一种特殊的方式。倘若说出来,就是他的笔常是扩张又收缩的,仿佛放风筝,线松开了,却又猛地一提,仿佛放开水流,却又预先在下游来一个闸,一张一弛,使人的精神有一种快感。读者的思想,先是随着驰骋,却终于兜回原地,也即是鲁迅所指定之所。这是鲁迅的文章吸引人的地方,却也是他占了胜利的地方。接下来,李氏自问自答:
他用什么扩张人的精神呢?就是那些“虽然”,“自然”,“然而”,“但是”,“倘若”,“竟”,“不过”,“譬如”……他惯于用这些转折字,这些转折字用一个,就引人到一个处所,多用几个,就不啻多绕了许多弯儿,这便是风筝的松线,这便是流水的放闸。可是在一度扩张之后,他收缩了,那时他所用的,就是:“总之”。(《鲁迅批判》第132页)
这是从好的一面说的,从另一面说,就是多用古文句式了。接下来,李长之还举了三段文章做例子,是从收在《华盖集续编》里的《记“发薪”》中选出来的,就是从“然而那是盛世的事”到“而且便是空牢骚如方玄绰者,似乎也已经很寥寥了”那三段文字。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自己找见看看。李氏是为了说明自己的卓识,所找的例子不免是刻意的寻求。读者会说这是特例,或者说是例外。且从前面所引的《记念刘和珍君》的几段文字中选几句,看看这多用古文辞,多用古文句式,是不是鲁迅行文的一个特点。
“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一句中,“虑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就是典型的古文句式。
“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一句中,“然而”可证上面李长之的说法不谬;“以……仅使……”是古文句式。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只要多吟咏两遍,就能体味出其中的古文的调子了。
最能说明鲁迅这一行文特质的,该是《记念刘和珍君》中,前面没有引用的这样一段文字:
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5页)
且将其中的实词剔去,只剩下骨架,看看它的本相:
但……竟至于……向来……然而……也……竟……况且……更何至于……
这样的分析,绝没有贬斥的意思,只是要探讨鲁迅文风的本质特征,给世人一个交待,还鲁迅一个公道。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想说,这样的好文章,它好的地方,不在别处,而在这种古文辞的随意的镶嵌,这种古文句式的娴熟的周转。正因为有这样的认知,我曾在一次演讲中说过,像《记念刘和珍君》这样的文章,是由文言文向现代白话文转化途中的产物,文言文的痕迹是很显著的。这样的文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说鲁迅是一位白话文大师,莫若说是中国最后一位古文大师更恰当些。
仅以一篇半叙述半杂感式的文章,来评价鲁迅这一时期的文风,显然是不公道的。谁都知道,鲁迅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成绩不是杂感,而是他的那些短篇小说。要选也要选最好的。李长之是位长于艺术分析的评论家,在《鲁迅批判》中说,“倘若让我只举最完整的创作的话,则我觉得这一共二十五篇创作的两个结集里,有八篇东西是我愿意指出来的”。他说的八篇,是指《孔乙己》、《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祝福》、《伤逝》和《离婚》。又说,到了完整的艺术,就是不能再分高下了。
鲁迅的文风(3)
那么还是选择《风波》吧。对它的艺术的分析,仍以李长之的话为凭据。李氏说,《风波》以从容胜,看了让人觉得作者有千钧的力量似的,却只小试身手,看他能扛鼎吧,但却只踢一踢毽子。《风波》的技巧,可说是不苟。当人物到了全出场的时候,作者对任何一个人物并不冷淡,使她或他都恰如其分地在那里表现各自的性格。说到这里,李氏抄录了《风波》中的几段文字: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的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了,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72—473页)
之后是这样的评价:这么绰有余裕的笔墨,在不苟之外,又“以从容胜”。
《风波》写的是一个农民在共和告成后,剪去辫子,不久传言皇上又坐了龙廷,于是在这个村庄里便起了一场风波,后来又传来消息,说这传言是假的,于是这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它的本事,不用说,是张勋扶助溥仪复辟的那场短暂的历史闹剧。这事是鲁迅在北京经过的,农村会有怎样的反应,就是没有见过,也不难想像。可以说,这篇小说,是先有了“主题”,然后借助想像完成的。这一类的小说,占了鲁迅为数不多的小说的大半。研究者认为思想性强,社会批判力度大的作品,大多属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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