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但是根本就抬不起头。这时候,我看见囡囡的脸一下子憔悴了不
少,见我醒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攥在她手里,想了想,我问了:“我这是在哪里?”
她似乎骤然紧张了起来,迟疑着说:“说了不许生气,好吗?”
我根本没接她的话,反问她:“医院?”
“……是。”她怯怯地确认了我的预感,“知道吗,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声音一下子就大了:“那你就应该让我死了算了!你算是我的什么人哪?”
她被我吓得浑身颤了一下,只盯着我看了短暂的一会儿,低下头去,再不说话,能看见她的手握在一起,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再握紧,肩膀就耸动起来,哭了。不过,见我想坐起来,马上就吸了一下鼻子过来扶我,我一把打掉她的手,她似乎是愕然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她没管我,我刚刚费尽气力坐起来,她就把枕头垫在了我身后。
我微微喘息着打量眼前所见:病房,果然就是病房。房间恐怕有三十平米还多,一共有五张病床,但是并没住满,连我在内一共只住着三个人,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的树枝几欲探进房间,还好有一阵穿堂风一直在吹着,总算使药水味道减少到了最低限度。
“我要回去。”我几乎是冷冰冰地说。
“好好,咱们明天就回去,好吧,今天先睡好,休息好。”囡囡一边掖着我身上盖着的被单一边和我商量。
“不!我现在就要回去,我知道你在骗我!”
“真不骗你,来吧,乖,好好躺下——”说着又来扶我躺下,我再次打掉了她的手,她正说着,手突然空了,站了足有一分钟,坐下了,“啊,干脆说实话吧,我不会再让你出去了,已经取钱交了长期住院的押金,先取的是我的钱,以后也还是要取你的吧,哪怕你有多恨我,我也要这么做,不要说你不能让我改变主意,实话说吧,就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改主意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啊,一点办法都没有。
“钱的事情,你别担心,反正现在咱们暂时还有钱,可以治上一阵子,没钱了我就多打几份工,你信不信我可以打十份工?十份工总是够了吧。不够我也还有办法,父母那边好像在分期付款给我买将来结婚的房子,现在也用不着了,可以退掉,不管你怎么样,我只要决定这么做了,你就拦不住我,除非你不喜欢我,可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我的。”
她不知道,她的一字一句都在要我的命:我的确终日在妄想风葬的事情,但是,我瞒不住自己,这不是我要逃之夭夭的全部原因,随着我和囡囡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风葬之于我甚至是相当不重要了。那么,到底是什么在要着我的命?答案就是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上天作证:我没有一刻不希望囡囡只当我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她越早离开我越好,我仅剩的卑微的愿望,是希望她能再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成为九个孩子的母亲!
恐惧大到了极点,我的通体竟至于冰凉。
“我想擦把脸。”我对她说。
“是吗?”她一下子高兴地抬起脸,“好好,你等着,我先去把毛巾打湿了。”说着就拿了一条干毛巾三步两步奔出门外,在走廊里,我甚至都能听见她跑起来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拼了性命,鼓足全身力气,掀开被单跳下床,连鞋都没顾得上穿,拉开门就往外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可我就是要跑,一直跑到死,那甚至不是跑,因为体力不配合,只能把身体斜靠在扶手上往下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条纹病号服,顿生厌恶,三下两下就脱了,手一扬扔了出去,只剩下里面的一件圆领T恤,接着往下滑。
下到一楼的时候,楼上响起了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听动静就知道是囡囡追来了,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往东西两头黑暗的走廊里看了看,没发现藏身的地方,还是拉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冲了出去。门外照样空无一人,我毫无知觉地看着眼前的草坪、梧桐树和停车场远处的医院大门,蓦地就被大门外面的水果湖吸引了——我只消跑出医院的大门,往湖水里一跳,世界万事就与我彻底了断了,囡囡就可以成为九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再没有耽误时间,即使跑得再慢,跑一步也是一步,草坪挡了去路我就横穿草坪,跑过草坪再从停车场上众多汽车的缝隙里穿出去,大门和水果湖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猛然听见囡囡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本能般回头看去,她在横穿草坪的时候被脚底下的栅栏绊倒了,正在爬起来,可能已经猜出了我打算干什么,跪在地上惨叫着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与此同时,我们刚刚跑出来的那幢楼的好几扇窗子里都亮起了灯。
“你不是想死么?你不是要我再去嫁给别人么?”她哭喊着从地上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我把自己毁了再说!看看谁还再要我!”说着,拿起那块小石子朝着自己的脸划了上去。
我一下子就被打倒了,身体里无论积攒了多少力气,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这就是我的疼,这也是我的病。
终了,我喘息着,盯了她看了三两分钟,之后,乖乖地回去了,回到她身边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沉默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中间流转,像是极尽喷薄后归于平静的岩浆,像是燃烧后滋滋冒着热气掉落在地的烟花,愈加使人不能忘记此前的惊心动魄。终于,我抬起头,看着囡囡,即使是夜晚里,她脸上那条淌着血的口子也照样清晰可见,就在右边嘴角更靠上一些的地方,手里的那块小石子还没有扔;她也看着我,嘴角边淌着血,脸上挂着眼泪,呼吸紧促,胸前一起一伏,良久之后,伸出手来,试探着抓住了我T恤的一角,见我没有将她的手打开,就一把攥紧了。
突然,我的整个身体都软了,半蹲半跪着抱住了她的腿,大哭了起来。我没说错,就是大哭,像一头目睹着自己的伴侣被猎人捕杀的公狼。囡囡也蹲下来,和我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变成了孩子,哭得毫无顾忌,什么丢脸啊难为情啊全部丢置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哭,只想哭声越来越大而身体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张纸片,被风卷入空中,慢慢飘远,直至最后被垃圾处理厂的人一把火烧掉,彻底心宁,彻底身安。
有人开了窗户看着我们,也有人干脆从那扇玻璃门里走出来,朝我们这边走过来,自然是不知道我和囡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装作过路人般一遍遍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我们不管:不管我们是什么人,不管这个世界是什么人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此刻我们自己就是对方的全部世界。
我不会再跑了。我真的不会再跑了。
要命!我千真万确地已经知道:我在要着囡囡的命!在急诊室里,短短的时间内,我连抽了五支烟,蒙昧已久的脑子异常清醒地急速运转:无论我做过多少妄想,从此刻开始将烟消云散,从明天开始,我将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好好爱她,至于生,至于死,我决然不会再在上面作半点思虑,那枚划伤了囡囡的脸的小石子,就像佛陀的一声断喝洞穿了我的头颅,我要哭着向佛陀承认:自此之后,我也不要自己的命,我也不要囡囡的命,我要将所有的阴郁都堵塞到我身体之外,我要快乐到死!
假如我没有记错,在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罗密欧有一句台词:上帝造了他,他却不知好歹。
——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我也有一个上帝,此刻医生正在帮她清理伤口。
我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抽着烟,满身都是自己难以想像的平静,就像一片连日阴雨的山谷终于迎来了云开雾散的时刻;也像被失事的油轮浸染过的海洋,终有一日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月光下,游来了成百上千只鲸鱼。就是这样的平静。所谓生,所谓死,原来就住在我们的房子里,从生到死,无非是从阳台上去了趟洗手间,但是,在从阳台去洗手间的路上却站着个囡囡。
囡囡!
第二天晚上,也是后半夜,我们一起从病房里出来,在院子里遛了一圈,就
在那扇玻璃门前面的草坪上躺下了。一整天囡囡都没离开我一步,即使去上洗手间,她也要站在门口等我,根本不管别人诧异地看着她。我劝了好几次,要她去快递公司上班,要不就去找找新工作看看,可是她只拼命摇头,一整天都坐在我的床边,期间只出去了两次,都是有护士进来了她才出去的,一次是买了几份报纸回来,一字一句认真地看,我知道,那是她在找工作。
不知怎么竟然感冒了,并不厉害,就是鼻子里堵得难受而已,只有当我们在草地上躺下的时候,不经意间看着眼前日日重复的景致,才发现夏天其实已经过去了。
“你没骗我吧——”囡囡迟疑着问我,“真的再不跑了?”
“不跑了,”我笑着说,“你赶我我都不跑了!”
“真的?”
“真的!”
囡囡的眼神霍然亮了,转了个身,脸对着我的脸,“知道吗?我这两天都害怕死了,你没醒的时候就害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全身发抖,被医生看见了,劝我放平静点,说你是一定会醒过来的,其实我就是害怕你醒过来后跑掉,有阵子甚至就想你不醒过来才好,只要呼吸正常,我就可以放心守着你了,像生气啊什么的,心里倒真是一点都没有。
“以前总觉得死是离自己很远的事情,一定很可怕,但是说实话,自从我弟弟死后,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我根本就不觉得弟弟已经死了,只当他是和我做游戏,偷偷躲在家里的大箱子里了,我想说话就照样和他说话,他离我还是近得很,好像大点声音喊一声他就会从箱子里跑出来。即使跑不出来,又会怎么样呢?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就当他在家里和父母吵了架,离家出走了,在别的地方长大成人,虽然难是难了点,可毕竟还是要长大成人的,总有一天,他还会跑回来向父母认错的。
“和你在一起也是一样,你别以为我在委屈自己啊什么的,跟你说,我高兴得很,每天都高兴得很,最高兴的就是你喜欢我,爱我,你想跑掉也还是因为爱我,我就是这么个人,只要有个人爱我,只要我也爱他,我就要为他做所有我能做得到的事情,甚至我要干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了,完全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情,把命搭上去都没关系。
“呀,你的鼻子怎么了?”说到这里时,她听出我的鼻子堵得越来越厉害了,突然站起身来,说了一声“你等着”,就从草坪上跑出去,往门诊部那边的一个水池跑过去了。
再回来时,可能是心情变好了的关系吧,她的步子显然已经轻快了不少,手里拿着几朵睡莲,躺到我身边后递给我,“拿去。”
“干什么?”我一时弄不清楚。
“拿过去对着鼻子,多闻闻,一会儿就不堵啦。”
竟然还有如此奇妙的药方?我将信将疑地接过睡莲,拿起一朵凑在鼻子前面,用了力气来嗅,也是怪了,一股浓郁之香被我幽幽吸了进去,顿时神清气爽,鼻子好过了不少,果然是灵丹妙药,“你怎么会知道这办法的,是药方吗?”我问她。
“什么药方呀,我自己发现的,不光睡莲,别的什么花都可以,”停了停继续说,“我刚来武汉的时候也总是感冒,虽然说是姑妈,但这种事情我是从来不麻烦她的,只要没发烧,我就躺在被子里使劲捂,再到花坛里去折两枝花来,放在枕头边上,一边捂被子一边使劲闻花,一身汗出来了,感冒就好了,鼻子也通了。怎么样,会生活吧?”
“会。”我由衷称赞。
“所以说你就放心吧,不管你病得多重,我都会把你侍候得好好的,啊,像养猪一样把你养得饱饱的,当个‘快乐的饲养员’,有句实话,你昏迷着的时候医生对我讲的——”
“什么实话?”
“和你说的一样,的确是没什么药可以治你的病,但是如果照顾得好,也还是有人能多活些时间,到底能多活好长时间,医生不肯告诉我,可能是怕我像别的人那样寻死觅活的吧,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有办法让你活得比别的所有得了这种病的人都长,还是那句话,好好和我谈次恋爱,行吗?”
“好,其实我也想过了,以后再不会跑了。”
“真的吗?!”
“真的!”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我第二次向囡囡确认自己死也要死在她身边了。
“其实,你不觉得咱们两个人是在走夜路吗?把生啊死啊什么的全部放到一边,只当走夜路,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你要朝那个地方走,我也许就该停下来不往前走了,难道不是吗?之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我还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先不管,先把这段夜路走完了再说,你只听我给你讲故事就行了,哪怕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了。”
囡囡说完了,我也一字一句地听完了,想起囡囡过去也对我说起过“好好和我谈次恋爱”之类的话,心里暗生羞惭:其实,在我意乱心迷的时候,囡囡早就把我和她之间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个透彻,囡囡的几句寻常之话,一点都不夸张,之于我真正是醍醐灌顶,我读了那么多书,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想,但是,那些心乱如麻的所思所想根本就不如囡囡偶尔的一闪念,服了,彻底服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在脑子里闪出来: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活得快乐一点,因为你可能会死很久。
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问囡囡:“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个女政委,仗打完了,正坐在战壕里给我这个新兵做思想工作。”
“哈,那好啊,想不通了给你做思想工作,子弹来了帮你挡子弹,怎么样,我这个政委大姐不错吧?”
“不错不错,”我一捂肚子,“我现在饿得厉害,想吃东西,政委大姐有办法么?”
“没问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