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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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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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莲自成一种,且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方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裹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中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莲溪著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用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扎食物;花可供人赏玩;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中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所以他避讳的一说最为近情。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的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或有滋生细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的茎和根部都很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只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细菌?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踯躅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因为据说从前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他那被后母逐出的哥哥,但终久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踯蹋花则就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已有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的《浮生六记》的作者在《闲情记趣》一记中,曾论到插花的艺术说,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和盘盆碗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小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举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两钉以莞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六、袁中郎的瓶花
关于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纪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的著作中讨论的最为透彻。他所著的《瓶史》极为日本人所爱好,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插花家。他在这书的小引中说:“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他又说明瓶花之乐不得“狙以为常”,它不过是居于城市者“暂时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乐”。
他在《瓶史》提及书房中插花为饰时所应该留意之处,并说,胡乱插供,不如无花。最后则论及各种插花的铜瓶和瓷瓶。他说花瓶可以分两类,凡富贵之家有汉代大铜瓶和大厅堂者,应供高大的花草;寻常的韵士则应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选择上须下功夫。花中惟牡丹和莲花,则必须用大瓶插供。
关于插花一事,他说: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又对于浴花和浇花一事,他所说的话极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淡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风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檀辰烘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适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体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据袁氏的书法,凡插瓶的花,某种须和着插,如婢之配主。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大人家的主妇必有一个终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产生了美丽的主妇如有艳婢在旁为配,便更加出色的观念。主婢都宜娇美,何者是属于主妇式的美,但何者是属于侍婢式的美,则连我自己亦说不出。主婢如若不相称配,其触目难看等于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称。将这个观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为在插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为婢,海棠宜以苹婆丁香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为婢,芍药宜以罂粟蜀葵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宜以玉簪为婢,木樨宜以芙蓉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为婢,腊梅宜以水仙为婢。婢也各自具着她自己的姿态,种类不同,正和她们的主妇一般。她们的名称虽是婢,但当中并没有轻视的意思。她们都被比做历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绝,是织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艳,是石氏的翔风和羊家的净琬;山矾洁而逸,是鱼玄机的绿翘;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是郑康成(郑氏为汉大儒,曾注经书)的侍儿。
他以为一个人无论对于什么艺术,即小如下棋,也须癖好如痴。方能够有所成就。对于花的爱好也是如此: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鳞,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袱,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臭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又对于赏花一事他说: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苦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宣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旁。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最后他列举十四种花快意,和二十三种花折辱如下:
〖花快意
明窗 净几 古鼎 宋砚 松涛 溪声 主人好事能诗 门僧解烹茶 苏州人送酒 座客工画 花卉盛开 快心友临门 手抄艺花书 夜深炉鸣 妻妾校花故实
花折辱
主人频拜客 俗子阑入 蟠枝 庸僧谈禅 窗下狗斗 莲子胡同歌童 弋阳腔 丑女折戴 论升迁 强作怜爱 应酬诗债未了 盛开家人催算账 检韵府押字 破书狼藉 福建牙人 吴中赝画 鼠矢蜗涎 僮仆偃蹇 令初行酒尽 与酒馆为邻 案上有黄金白雪中原紫气等诗〗
七、张潮的警句
我们已知道享受大自然不单是限于艺术和图画,显现于我们之前的大自然是整个的,它包括一切声音、颜色、式样、精神和气氛,人则以了解生活的艺术家的资格去选择大自然的精神,而使它和自己精神融合起来。这是一切中国诗文作家所共持的态度。不过其中以十七世纪中叶的诗人张潮在他所著《幽梦影》一书中说得最透彻。这书是一种文人的格言,中国古代类似的著作很多,但都不如这书而已。这种格言都是取材于旧谚,正如安特森的故事之取材于英国古代的童话,和休勃的歌曲之取材民间俚曲。这部书极为中国文人所爱读,有许多人曾于读后加上自己的评注,庄谐都有。但我为了篇幅关系,只能译引其中论及享受大自然的一部分。此外,我因他对于人生问题的部分所说的话是如此的澈彻警惕,所以也译引了一些在后面:
【论何者为宜】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论花与美人】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作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看晓妆宜于传粉之后。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惟莲乎。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娇颜陋质,不与镜为仇,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买得一枝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亵耳。
【论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书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镜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论春秋】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古人以冬为“三馀”,予谓当以夏为“三馀”:晨起者夜之馀;夜坐者昼之馀;午睡者应守人事之馀。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论声】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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