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六月中旬争吵以来,他们始终持续这种冷战的状态。
吵架的第二天,修平直到三更半夜后才烂醉如泥地回家,隔天早上也爬不起来上班,
只好向医院请假,在家休养一天。
后来,他们夫妻虽不曾再争吵,但是彼此却变得十分冷淡。
事实上,修平现在仍然怀疑芳子,而且根本就不谅解她。
芳子既没有对这件事解释过,更没有道歉过,这点令修平最无法忍受。
当然,修平也不曾对那夜的事低过头。
虽然他们彼此不信任,却又仍然住在一起,无非是目前还没有更佳的去处罢了。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个月,转眼间夏季来临了。
在这段期间内,修平没有提过那天的事,芳子也三缄其口,他们担心一旦碰触到那
个伤口,一场大战又会再度爆发,冲动中离婚的提议就势将难免了。
于是,他们抱着这颗临时炸弹,度过了这一个月看似平静实则暗涛汹涌的生活。
修平受不了这种不上不下的气氛,曾跑去找在品川执业的好友广濑吐过苦水。
“真是奇怪,我们那一次吵得那么凶,却没有人提议离婚,竟然到现在还住在一
起。”
广濑现在很安分,不过从前曾和他诊所里的药剂师有过一段情,因此有一阵子也和
太太闹得不可开交。正因为他是闹过花边新闻的前科犯,修平才觉得容易开口。
“这就表示你们还相爱嘛!”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
明白地说,修平和芳子之所以维持目前这种状态,绝不是彼此仍深爱对方的缘故。
争吵的第二天,修平在盛怒中藉酒浇愁,直到深夜却还是只能回家,至于芳子,她
也对修平不甚谅解,但是到头来她的双腿仍旧自然而然地走上回家的路。换句话说,当
前无路可走的事实,造成了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结果。
“我们彼此都希望能恢复自由之身,只不过一旦离婚,我们目前都会无路可走。”
“这我就不明白了,据我所知,女人一旦红杏出墙,胆子就会变得很大才对。”
“我看我太太大概没有这种勇气。”
“你那么有自信?”
“这点自信我倒是有的。”
“那她一定还爱着你。”
“怎么可能……”
“人家说夫妻都是床头吵,床尾和。”
“年轻的夫妻才会这样。”
夫妻如果只是床头吵床尾和,吵过之后势必会比以前更加恩爱,修平他们的情况则
很明显地挫伤了夫妻间的感情。那夜以来,修平只对妻子说“我走了”或“我要吃饭”
之类生活中最基本的几句话,而芳子也都尽可能地以最简短的“是”“好”来回答。
“我们绝不可能再像年轻时代那样了。”
“你们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
修平也是这么想,然而,就算破镜能够重圆,却势必会留下一道缺口,无法恢复原
来的状态。
“我很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怎么样?”
广濑问得干脆,修平回答得也十分爽快。
“我现在怎么会有那种心情嘛?”
“这么说,你最近都只和叶子做罗!”
“我也没有跟她在一起。”
“你又交了其他的女人啦?”
“没有,自从那次从北海道回来之后,我几乎没有跟叶子见过面。”
在羽田机场碰到芳子以来,修平和叶子之间也变得怪怪的。叶子感到不快,修平倒
是可以理解,奇怪的是修平居然失去了和叶子约会的兴致。和芳子争吵之前,每当想到
即将和叶子约会时总是怦然心跳,如今却不太想见她。
原因之一是妻子的举止言行变得十分谨慎,表面虽然冷漠异常,但实际上却有反省
之心,似乎不曾再和那个男人见面。看到妻子这种转变,修平自然不能太过放肆,也就
无心在外头和其他女人幽会。
修平之所以和妻子、弘美来蓼科度假,也是为了打破这种冷战的僵局。然而,经过
这几天的相处,修平终于了解要想恢复从前的状态,绝不是容易的事。
“东京到了吗?”
修平嘟囔着往窗外看。就在凝视着窗外万家灯火的街头之际,修平的脑海里浮现出
叶子的倩影。
尽管叶子对机场那天的事深表不满,这一阵子她仍然常打电话到医院。
想着想着,修平突然兴起了和叶子见面的念头。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电车将在八点抵达新宿车站。下车后就立刻打电话给她吧!
想到这里,修平立刻慌张地甩甩头。自己好不容易安分了一个多月,绝不可以在此
时动歪脑筋,以致前功尽弃。
电车抵达新宿车站,置身于人满为患的月台上,修平叹了一口气。
五天前,从东京出发前往蓼科时,修平对都市的喧嚣感到难以忍受,如今回到喧嚣
之中他却又觉得快乐无比。乡下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但顶
多只能待上个两、三天,从第四天开始修平就有插翅飞回东京的念头了。第五天中午,
当他想到晚上即可回到东京,心情居然雀跃地一如天真的少年。
“乡下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我却希望立刻从那里逃出来,这到
底怎么一回事呢?”
也许是过度沉浸于没有外人打扰的家居生活,反而产生逃避的念头吧!
修平这一世代的男人也可以说是在“否定家庭意义的观念”下被教养成人的,他们
接受日本战后所谓的“积极工作世化”的影响,具有忽视家庭,致力于工作,以男性为
中心等倾向。修平本身从大学毕业后,始终过着以工作为重心的生活,在外面应酬喝酒
的时间也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为多。
因此,只要沉浸在家庭的气氛中过久,修平就会觉得透不过气,仿佛自己待错地方
而忐忑不安。尤其是这次,和芳子仍然处于冷战的状态中,一家三日表面上的幸福假象,
反而令修平觉得做作虚伪。
“这两天总算可以独处了……”
看着街上的霓虹灯,修平感到轻松愉快。
问题是他还没有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已经八点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叶子应该在家才对。也许只要投人一个十圆
硬币,拨动电话盘,就能立刻听到叶子的声音。
修平虽对叶子恋恋不舍,却依然理智地压抑了打电话的冲动,走出南边的剪票口。
大量的霓虹灯广告招牌立即呈现在眼前,令修平有点踌躇不前,好一会儿他才若有
所思地往甲州街道的方向走去。
和凉爽的蓼科相比,东京实在炎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周遭的行人全都穿着白色的短
袖衬衫,女人穿的则多半是无袖的服装。
也许是暑气逼得大家都往外面跑,街上的人群简直可以满坑满谷来形容,在人潮的
拥挤下前进的修平,还没有决定到底该去哪里。
阔别东京五天,马上回家实在心有未甘,于是修平在路旁的公共电话亭前停下了脚
步。
“还是打给叶子算了……”
他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是走进电话亭之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拨的是广濑家的电
话号码。
“怎么搞的?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修平和广濑已经非常熟捻,根本不需要客套的问候。
“我刚从蓼科回来。”
“你的命可真好,哪像我,一年到头忙得要死,到现在都还没有离开过东京。”
“什么命好!你不知道我回到东京简直高兴死了。”
“一个人回来的吗?”
“对啊!你现在有没有办法出来一下?”
广濑似乎在看手表,隔了一下子他才说:
“好吧!我出来就是了。”
“你要出来啊?那太好了!”
“出去是可以,不过我们必须约在银座,在‘爱波’见怎么样?”
“爱波”是修平同期校友上冈的老相好所经营的酒廊,位于银座一栋大楼的地下室,
格局虽小,却是个约会谈心的好地方。据说,上冈和老板娘已经断绝来往,不过酒廊依
然沿用上冈取的名字——爱波。
走出电话亭,修平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驶银座。
如果在车站直接搭乘中央线国铁到东京车站,可能比坐计程车更快,可是现在后悔
也来不及了。
再说,抵达新宿时修平心里想见的人,其实是叶子。
“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不约叶子而改约广濑呢?”
坐在计程车内,修平喃喃地自问。
实际上,今天还在蓼科时,修平就动了想见叶子的念头。下午,和妻子、女儿打了
一阵子网球,回到别墅吃晚饭时,这个念头也潜藏在心里。傍晚,在妻女俩的送行下搭
上返回东京的电车,这个念头更随着电车的前进而愈来愈强烈。
然而,抵达东京之后,看到街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修平的心情产生剧烈的变化。
在别墅和妻女相处时,修平的心里充塞着叶子的身影,一旦可以和叶子见面,妻子
的面孔却又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
或许,修平下意识地认为,和叶子见面势必愧对妻子,因此打消了约会的念头。
“真是奇怪……”
修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闭上双眼。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银座的行人很少,经常高朋满座的爱波也冷冷清清的。暑
气令人失去豪饮的兴致,一部分的客人大概都避暑度假去了。
修平先到,他坐在靠近人口的柜台边,叫了一杯威士忌,十分钟不到,广濑也来了。
“怎么样?蓼科好不好玩啊?”
“那个地方现在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是不是有点嫉妒?有没有在那里打高尔夫?”
“没有……”
广濑和老板娘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回过头来看着修平,问道:
“今天晚上开始你就一个人了?”
“到后天为止。”
“一定有人命令你早点回家。”
“谁?”
“你太太啊!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无异纵虎归山。”
“不要开玩笑了!我已经没有那种兴趣了。”
“嘴里是这么说,搞不好待会儿你就会去找她了。”
“不会,我不会去找她的。”
“是不是因为机场那件事,你们闹翻了?”
“也不只是如此。”
“那又为了什么呢?”
被广濑这么一问,修平自己也搞不清楚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觉得过意不去吧!”
“对你太太过意不去吗?”
“也不尽然。”
修平不愿承认是因为妻子的缘故,他只是认为现在和叶子见面,未免过于自私。
“那次大吵之后,你太太是不是一直都很安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那么,你也应该谨慎一点,看能不能藉着这个机会,和叶子一刀两断,也许这是
你们夫妻的一个转机。”
广濑又向服务生叫了一杯啤酒,继续说道:
“你应该好好地弥补你的妻子。”
“或许吧!”
“不要再做出让两个女人在机场碰面的臭事了。”
修平了解广濑的好意,问题是他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用美事或臭事就能简
单加以区分的。
“反正,你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最近你怎么总是喜欢说教啊?真受不了你。”
“我也不是有意的,可是看到你我就会很担心,忍不住要说上两句。”
“我没有问题的。”
“所谓当局者迷,你当然说没问题罗!不过,你假如再和叶子在一起,有把握可以
承受得了体力大量的消耗吗?”
广濑不愧是周旋于女人国的花花公子,果然说了问题的核心。
“以后不要再和叶子见面了!”
“你是局外人,说得倒轻松。”
“这是命令,这两天不准你去找她。”
广濑很少用这种口气和修平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第二杯啤酒一饮而尽,才又
说道:
“你知道吗?一旦再大吵一次,你们可能真的会离婚哎!”
修平深表同感的点点头,谈话便告一段落。后来,他们又光顾了两家酒吧,一直喝
到十二点多。
“现在该回家了吧!”
修平赞成广濑的提议,随即和他道别,坐上计程车。在车上,他喃喃自语着:
“终于没有去找叶子。”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然而一闭上双眼,脑海里却都是叶子的身影。
“喂,喂!”
修平猛烈地摇摇头,告诉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好不容易压抑思念的冲动,紧闭着双眼的修平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先生。”
被计程车司机叫醒时,修平的家已经遥遥在望了。计程车在路口左转,停在公寓大
门前,修平下车之后不禁环顾四周。
在春寒料峭的三月,他就是在这附近看到一个男人护送妻子回家,如今却不见半个
人影,寒冷的感觉也被夏夜的暑气所取代。
“我什么也没做哦!”
修平再度喃喃自语,把外套和旅行袋夹在腋下,走进公寓。
早上五点,修平被小鸟的啼声叫醒。瞬间,他误以为自己还在蓼科的别墅,直到看
清楚四周的景物,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家里了。
昨夜喝完酒回家之后,他好像铺完棉被立刻倒头就睡着了,摆棉被的橱子没有关好,
阳台的窗帘也是敞开着的。修平之所以这么早醒来,或许是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刺激眼
睛的缘故。
盛夏五点,天色已经完全放明,修平躺在沉浸于晨曦中的被窝里,回想昨天发生的
一切。
昨天他六点钟起床,中午之前的时间消耗在读书和看电视上,下午则和妻女打网球,
吃过晚饭之后,在茅野搭每次中央线电车回到新宿。然后打电话把广濑约出来,在银座
喝酒聊天,直到清晨一点才回到家里。
其间,曾经好几次想到叶子,每次都冲动得想打电话给她,最后却都忍住了。
“为什么……”
在愈来愈明亮的房间里,修平如此自问。
回想起来,在这一个月里,和叶子见面的念头,其实不断地涌现在修平的心底。尤
其是得知芳子红杏出墙的那一刹那,他真想立刻和叶子见面,藉以报复芳子的不贞。
“我居然压抑了那股冲动,直到现在都不曾和叶子见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争吵的第二天,修平跑去喝得烂醉如泥,到最后却无处可走,只能回家,等他清醒
时,已经又和妻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尽管如此,他却不打算和妻子谈和。
修平深信夫妻同时有外遇时,妻子的罪过应该比较重,所以他根本不打算主动道歉。
芳子的个性也十分倔强,迟迟不肯开口说一句“对不起”。
因此,他们夫妻从争吵那天以来,始终在冷战状态中对峙着。
其实,这种情形并没有对修平造成任何不便。明天芳子从蓼科回来之后,他们又将
过着普通平凡的生活,芳子虽不特别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