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因为近来借罗杰的财力过得愉快,血流得又稳又有劲。他为罗杰出远门难过,这不假,不过每当别离之苦沉甸甸压得他难受时,他就装满烟斗,边抽边重看霍林福德少爷的那封信,久久地、慢慢地、从容不迫地看,信中每个词儿都背了下来。不过心中的措辞他装作有疑问,这样就可以有借口再看一遍对儿子的赞美之词。吉布森头几句寒暄话一过,便单刀直入问起正事来。
“罗杰还没有消息?”
“哦,有消息。这是他的来信,”老乡绅说道,拿出他的黑皮匣子。罗杰的信就放在这个匣子里,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文件放在一起。
吉布森先生看了信,一眼扫过后确信信中没有提到辛西娅,便不再一字一句地看。
“嗯!看来他没有提他离开你后发生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吉布森先生一看头几个词儿后便说,“那么我说了就算是单方面泄密。但我又准备兑现我上次在这儿作下的承诺。我发现他和我的继女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之间果真有点——有点腻担忧的那种事——你明白吧。他趁等伦敦驿车的机会到我家拜访,想同我们告个别,发现她一个人,便跟她说了。他们不叫这位订婚,可这当然是订婚。”
“把信给我,”老乡绅说,声音不那么自如。他把信又看了一遍,好像原先没有吃透它的内容,又好像有那么一两句话他忽略过去了。
“没有!”他终于说道,叹口气,“他根本没说这情况。孩子们可以和父亲玩保密这一套,可他们瞒得也太多了。”吉布森先生觉得老乡绅与其说是听了这事不高兴,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事没直接从罗杰那儿得知而失望。不过他不逼他,让他慢慢考虑。
“他不是长子,”老乡绅继续往下说,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可是我假如为他筹划亲事的话,也不能成这门亲。那你怎么搞的,阁下,”他突然朝吉布森先生杀来个回马枪,“上次在这人竟然说我的两个儿子和你家两个姑娘之间啥事也没有?哼,这事肯定早有了,一直在搞!”
“怕是早有了。可我对此事像个没出世的孩子一样一无所知。只是罗杰走的那天晚上我才听说的。”
“那也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阁下。什么事叫你守口如瓶这么久?”
“我认为罗杰会亲自告诉你。”
“这正说明你没有儿子。为儿的生活一大半做父亲的不知道。你看看那边的奥斯本,我们一块儿生活——就是说,我们饭一起吃,觉同在一个屋顶下睡——然而——唉!唉!过得如何自有天定。你说那还不算订婚?可我想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这场他下决心要搞的荒唐事上落个一场空——再说眼下正是他帮我的时候。这是荒唐事,是还是不是?我问你呐,吉布森,你肯定了解这姑娘。她没有很多钱吧?”
“一年约三十镑,她母亲在世时由我随时支付。”
“哎哟!幸亏不是长子奥斯本。他们等着去吧。她是什么家庭出身?从她这么穷来看,家里恐怕没人搞商业吧?”
“我相信她父亲是以为杰拉尔德·柯克帕特里克爵士的孙子。她母亲告诉我这是一门历史长久的男爵之家。我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
“那倒是有些来头。我对你称之为这类事情的事懂得一些。我喜欢高贵血统。”
吉布森先生忍不住说道:“可我恐怕辛西娅只有八分之一高贵血统。她的亲人情况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一件事实,那就是她父亲生前是个教区牧师。”
“是正经职业。这无论如何比经商高出一步。她多大了?”
“十八九吧。”
“漂亮吗?”
“漂亮。我认为漂亮,绝大多数人也认为漂亮。不过这是个个人趣味问题。我说乡绅老爷,你自己来看吧。你挑个日子,随便哪一天骑马过来和我们共进午餐。我可能不在家,但她母亲会在的,你就可以认认你儿子未来的妻子了。”
不过这也进展得太快了。看老乡绅一直在平心静气地询问他,他便放得太开了。哈姆利先生一下子缩回头去,答话时态度凶暴起来:
“罗杰‘未来的妻子‘!等他快回来时他就心明眼亮些了。在黑人中泡两年会叫他张张见识。”
“有可能,不过要我说可能性不大,”吉布森先生说,“我认为黑人并不以理智力强见长,所以他们没有多大可能通过据理力争劝他改变主意,即使他和他们语言相同也不行。要是他和我趣味相投的话,黑人肤色那么奇特,自然只会使他更欣赏白皮肤的人。”
“可你说了不是订婚,”老乡绅怒吼道,“他要是三思后不干了,你就别拉住他不放,好不好?”
“他要是想不干了,我当然会建议辛西娅也别干了。我现在只能说这个话。眼下继续讨论这件事我看实在没有道理。我已经告诉了你事情的现状,因为我答应过你,如果发现有这种事就告诉你。可是就眼下情况而论,我们既不可能大获全胜,也不可能一败涂地,我们只能等待。”他拾拾帽子准备走。但老乡绅不甘心。
“别走,吉布森。别听我说了什么就生气,虽说我肯定不知道你为什么该生气。那姑娘人品如何?”
“我不懂你是指什么,”吉布森先生说,其实他懂,只是他恼火,故意装不懂。
“我问她——嗨,她像不像你的莫莉?——脾气好,明事理——手套经常缝补着,脚底下干净利落,叫她做啥就做啥,就像是做着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事儿一样。”
这时吉布森先生的脸放松下来,他完全懂老乡绅不连贯的句子,也明白他没有明说的意思。
“首先说她比莫莉长得漂亮多了,风度也很迷人。总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而且我知道她在衣服上花钱不多。干活总是叫干啥就干啥,有问必答,答得话也活泼好听。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她发过脾气。不过后来我拿出不准她是不是遇事能认认真真往心里去,也不知一定程度上的感情迟钝会不会对好脾气的声望大有裨益,这是我注意到得。总的来说,我认为辛西娅是百里挑一的。”
老乡绅沉思片刻。“在我看来,你的莫莉是千里挑一的。可话说回来,你看,莫莉出身不沾名门的边——再说我也不认为她有可能得到很多钱。”这话他说得像是自言自语想心事,也不管吉布森先生。吉布森先生一听就恼火了,答话时多好有些不耐烦:
“行了,这事与莫莉无关,我看就没有必要把她的名字扯进来,也不必考虑她的出身或财产。”
“对,说得很对,”老乡绅说道,惊醒过来,“我的心思走得太远了。我承认我刚才正在想莫莉和奥斯本不合适,多可惜啊。不过,这当然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对,”吉布森先生说,“你如果见谅,乡绅老爷,我现在真得走了。我走了后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打发你的心思出远门,不受干扰。”这时他已经走到门口了,老乡绅又叫住了他。他不耐烦地站住,用马鞭抽他的长马靴,等着冗长的最后一番话。
“我说吉布森,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再蠢也不至于听我说啥就生气。你的妻子这位太太和我只见过一面,话不投机。我也不说她糊涂,但我认为我们两人中有一个糊涂,但不是我。反正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哪天带她和这位辛西娅姑娘——这名字我怎么听来像是个带有异国情调的教名——还有小莫莉,一起来这儿共进午餐,怎么样?我在自个儿家里自在些——再说在自个儿家里我也比较有把握做到礼数周全。席间我们不说罗杰——也不说那姑娘。也不说我——你如有可能,管住你妻子的舌头别吭声。可以搞得只像是为你结婚贺喜,你明白吧——没人会往别处想。记住,不说不提罗杰,也不提这场荒唐事。到时候我见着那姑娘,自由判断。这就如同你说的,是最好的法子了。奥斯本也会来的,他同女人说话向来如鱼得水。我有时候都觉得他本人就是个女人,花那么多钱,还那么不明事理。
老乡绅对他的这番话和想法很是得意,结束时微微一笑。吉布森叫他给逗高兴了,也微微一笑,虽说还是急着要走。接着很快说定,下个星期四便是聚会的日子,吉布森先生带上他家女眷前来哈姆利庄。他觉得,总的来说,这次会谈进行得比他预料的药好得多,对那个本事他提出来的邀请也颇觉得自豪。正因为如此,吉布森太太接受这个邀请时的态度惹得他恼火。当时她还在想着自己受了冤枉,从罗杰走了的那天晚上一直委屈至今。如果奥斯本的病真的没有定论,谁没事干了一定要说得好像他生命延续的可能性极小极小?她极其喜欢奥斯本,远胜于罗杰。要不是怕自己的女儿做寡妇,她巴不得施展计谋叫他看上辛西娅。要说吉布森太太有过什么感受极深的事的话,那就是柯克帕特里克先生的死。虽说她在绝大多数事情上比较麻木,爱当老好人,但她坚决不干明知是火坑、偏要女儿跳的事,不能叫女儿再受她受过的苦。可是她要是知道尼科尔斯医生的意见的话,就决不会支持罗杰求婚,决不。还有吉布森先生本人,他为什么自从那天晚上听她解释之后便对她冷眼相待,话都懒得说?她没做什么错事,然而她受到的对待却像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般。家里样样事情现在都没有意思。她甚至想念罗杰来访引起的小小热闹,也想念旁观他向辛西娅献殷勤的情形。辛西娅现在也相当沉默。至于莫莉,她绝对消沉,精神全失,这样的心情状况目前很惹吉布森太太反感,于是她有了不满,便拿莫莉出气,可怜的姑娘好欺负,既不担心她抱怨,也不担心她还嘴。
第三十六章 家中的外交手腕
吉布森先生去见老乡绅的那天晚上,家里便只有三位女性坐在客厅中,原来吉布森先生别过老乡绅后还要到远处巡诊一趟,到现在还没回来。她们得等他回来吃饭。他回来后,一时间既没做的也没说的,只张罗与吃饭这件头等大事有关的事。吉布森先生也许和家里人一样对自己今天的工作很满意,因为自从他听说了罗杰和辛西娅之间的事后,这一次拜访老乡绅的事一直压在他心头。他不喜欢在他刚刚宣布了不存在恋爱问题的断言后不几天,便非得去报告果然有此事,这等于承认自己容易上当受骗,绝大多数男人是很反感这么无能的。要不是老乡绅天性纯朴,不爱猜疑,他很可能会一见吉布森先生对事实明显遮掩的态度得出自己的结论,甚至怀疑他在行医上是否诚实本份,无懈可击。然而老乡绅就是老乡绅,因此不存在发生误解的危险。但吉布森先生依然明白他要对付的是一个急性子火爆脾气的人,老乡绅的话要比实际上他听到的更激烈。最后他安排辛西娅和她母亲及莫莉一起去哈姆利庄和老乡绅相识,这在吉布森先生看来显然是得意之笔,他把促成它的功劳基本上归于自己。再说一想到让奠莉一块儿去,他高兴得面露微笑,她去肯定是个调解人,也是个能使双方交往亲切起来的人。总而言之,他今晚比过去多少天来都要高兴温和。他吃完饭后上楼进了客厅,休息几分钟后还要再出去,看镇上的病人,这时他一边低声吹口哨,一边背朝壁炉望着辛西娅,心想今天给老乡绅介绍她的情况时对她有失公道。这么轻柔地、几乎不成曲调地吹吹口哨对吉布森先生来说相当于猫得意时的咪咪叫。他要是心里操着某人的病情,或有人胡闹惹他生气,或肚子饿了,这口哨就吹不起来,如同他飞不上天一样。莫莉出自本能知道父亲的这些脾气,一听见曲不成调的口哨声低低响起,便不由自主地高兴。伯吉布森太太不喜欢丈夫的这个特技,认为有失大雅,甚至连“艺术性”都算不上。假如她能用“艺术性”一词说他的口哨的话,那还算得上是有失大雅的补救了。今晚这口哨听得她特别烦,直刺神经。不过自她和吉布森先生谈了辛西娅订婚之事以来,她老觉得心虚,不能理直气壮地抱怨。吉布森先生开始说了??“喂,辛西娅,我今天见过老乡绅了,事情也和盘托出了。”
辛西娅迅速抬头,眼睛似在询问。莫莉停住编织活儿注意听。没人说话。
“你们几个星期四过去吃午饭。他请了你们大家,我代表你们答应了。”
仍然没有回答。也许是正常情况,但气氛很呆板。
“你高兴去吧,辛西娅?”吉布森先生问道,“可能有点难对付,但我希望这将在你们相互理解上开个好头。”
“谢谢你!”她勉为其难地说,“可是??可是这样不会公开出去吧?我一心希望我那事既不让人知道也不让人议论,等他回来后或快到结婚时再说。”
“我看不出去他家怎么会把你那事公开出去,”吉布森先生说道,“我妻子去和我的朋友共进午餐,带上了两个女儿??这里头没什么名堂,对吧?”
“我去不去不能肯定,”吉布森太太插话道。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原来可是一心打算随请随去的。现在话已出口,她只得暂且坚持一会儿。再说遇上她的这位丈夫,说话还得有理有据,这理由根据肯定够她好好找一找的。果然这项必须要干的艰巨任务以迅猛之势来了。
“为什么不去?”他说道,转身面朝她。
“噢,是因为??是因为我觉得他应该先拜访辛西娅。我太敏感,不忍心想到她因为人穷就不受重视。”
“胡说!”吉布森先生说道,“我向你保证,决没有任何轻视之意。他不想同任何人说起你们订婚一事??连对奥斯本也不说??这也正是你的愿望,对不对,辛西娅?你们去了后,他也不打算对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提起这事。不过,他想认识认识他未来的儿媳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要是他来这儿拜访,未免过分偏离了他日常的活动路线??”
“我肯定不要他来这儿拜访,”吉布森太太打断话头说,“他只来过一次,还话不投机。但我就是那幺一种性格,容不得我疼爱的人只因命运不济家道贫寒而受人怠慢。”这番话结束时她还故弄玄虚地长叹一声。
“那好吧,你别去了!”吉布森先生恼怒地说,不过他不希望来个持久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