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人,我们中国也有,总是诈人钱呢!〃
〃鬼眼睛不要钱,她自己有着呢!〃
〃她看过脸狺?〃
〃说是脸狺坐在树枝上,摇啊晃啊的看着人下葬,还笑着跟她招手呢,这一吓,鬼眼睛自己还买了只骆驼来献祭。〃
〃对啦,还有人说那祭台老装不满呢!〃米盖说。〃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个大石块,平平的,没个桌子大,杀一头骆驼也放不下,可是别说放了一头,十头祭上去,肉也满不出来。〃
〃脸狺贪心!〃我悄悄的说。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又回去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拜托啦,换个话题吧。〃黛奥蒙着眼睛哀叫起来。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轰,都僵住了。
阴气越来越重,火渐烧渐微,大家望着火,又沉寂了下来。
过了一会,米盖说:
〃镇上演'冬之狮'看过没?〃
〃看过两遍了。〃
〃好么?〃
〃得随你性情,我是喜欢,荷西不爱。〃
〃舞台味道的东西。〃荷西说。
说起戏剧,背后的树林又海涛似的响,我轻喊了起来:〃别说了。〃
〃又不许说。〃米盖奇怪的看着我。
〃马克贝斯。〃我用手指指身后的林子。
〃那么爱联想,世界上还有不怕的东西吗?〃米盖骇然的笑了起来。
〃总是怪怪的,问马诺林,他刚才也进去过。〃马诺林不否认也不肯说什么。
〃好似会移的。〃我又说。
〃什么会移的?〃
〃树林嘛!〃
〃太有想像力啦,疯子!〃
我翻个身,刚刚冒出来烧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阴森彻骨,四周的寒意突然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来。
〃用煤气灯吧!〃伊底斯说,眼光竟夹着一丝不安,总往光外面看。
又沉寂了好一会,火终于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气灯惨白的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大家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这儿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换话题,手里环着黛奥。
〃上回拾的一大块,就是这儿浮着,三毛要去了。〃〃你以前来,就是捡那个?〃我不禁怀疑起来,内心忽然被一只铁爪子抓住了,恐怖得近乎窒息,这一刹间,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今夜在哪儿坐着,我是恍然大悟了。
伊底斯看见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过了我,低低的说:〃以前,是为别的事情来的。〃〃你——〃
终于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实,神经紧张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张着嘴,看着马诺林,喘了一口大气,我们两个是唯一去过林子里的人,我惊骇得要狂叫出来。
马诺林轻微得几乎没有动的一个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么,他亦是明白了,早就明白了,我们就是在这鬼地方啊。
米盖不知道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心情上的大震惊,居然又悄悄的讲起来:〃有次地没裂,人却死了,大家觉着怪,仍是抬去葬了,葬了回来,没跟去的鬼眼睛却在家里发狂了,吃土打滚,硬说那人没死,脸狺要人去拿出来,大家不理她,闹了一天一夜,后来也闹得不像话,终是去了,挖出来,原是口向上埋着的人,翻开来,口竟向下趴着,缠尸布拉碎了,包头的那一块干干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湿湿黏黏的一大片挖出来,竟给活埋了。〃
〃耶稣基督——你,做做好事,别讲啦!〃我叫了起来,这一叫,婴儿也惊叫着乱踢乱哭,风又吹了,远处的夜声,有人呻吟似的大声而缓慢的飘过来,风也吹不散那低沉含糊的调子,再抬头,月亮出来了一点,身后的树林,竟披着黑影,沙沙哗哗的一步一步移过来。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去那里,你——〃
〃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
〃回来啊,求求你。〃
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着我。〃别说出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着他的肩。〃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着。
呻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过去,大喊着:〃鬼——闭嘴——谁怕你!〃
〃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的笑着呢。〃睡吧!〃伊底斯站了起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
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
〃照好路,我来了。〃我喊着,拖着睡袋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
〃荷西,荷西,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着,你,我……〃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同时。〃
〃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三毛,没有脸狺。〃
〃有……有……在呻吟着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子的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
我躺着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仍是冷,空气里散布着早晨潮湿的清新。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竟长着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着。
我蓬着头爬了出来,趴着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披带着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着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着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五月花(一)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着窗外。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