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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