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书室是一间舒适的屋子,四面全是书架,角落里安置着一张工作的写字台,——那只台上永远是十分整洁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在写作的时候,书室是关上了门的,没人敢去惊扰他。当他做完了工作,你可以看见空中罩满了烟雾,闻着烟斗的气味。你也可以看见写字台中间部分堆着一堆纸,这便是他一天中写成的原稿。台上还放着几本他喜欢读的书,还有他喜欢的笔,铅笔和放大镜。烟缸里的烟灰,总是盛得很满,连台下也满地是烟灰和火柴梗。
母亲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也敢开了书室门进去的。母亲进去,把书室门关上了,我们便在钥匙孔里张望。那时父亲还是在写作,连头也抬不起来,可是他却能知道进去的是什么人的。
他的写作的腹稿,大多数是在床上打成的。那时候,确实是很幽静的,母亲翻书的声音,也成了一种细微的声息。父亲也在床上运用思想,当全屋子灯光熄灭的时候。其实他并不上床睡觉,他依旧起来,走到窗口,眺望窗外的风景。我们只在黑暗中看到他的烟斗中发出来的火星,红红的在窗口闪动。他有时静静的坐在那里,直到他写作材料已计划好了为止。但这种情形,并不多见。
有些时候,我瞧见父亲一边写作,一边微笑;那种情景,就暗示我们,他的写作,是非常得意哩。父亲常常说,一个人心情忧郁的时候,无论怎样,写不出好文章来。作者自己就憎厌作品,又如何能引起读者们的兴趣?
父亲有了秘书,情形便两样。女秘书坐在椅中,父亲的两手,叉在裤袋里,走来走去,嘴里述说他的语句。你在隔壁房里,可以听得打字机“的的拍拍”的声音。父亲坐着的时候,有时把脚搁在窗沿,或别的地方。他说象学生那样坐得很端正,会使人好笑,也不大适意。这些就是父亲写作时候的神情。
演讲要赚钱
要林语堂出席演讲,大多要报酬的,在上海时,就是如此!他很坦白说这是应得的报酬,报酬多少,“双方面洽”,市价也有上落的,并非规定润格之例。《吾家》阿娜记:
父亲常到俱乐部或会场,或类似的地方演讲。假使演讲可赚钱,他也许觉得好些,但他现在真觉憎恶极了。有时候我想,他怎么把演讲稿会写得这样快。好象假使指定的演讲时间是八点钟,他决不在一星期前预备,或到他书房中去实习,他只是在五点三十分去散一会步,回家后洗洗脚,七点钟坐在书桌边思考一会儿,于是关着门把大纲用打字机打出来。到八点钟他早已预备了。
有一次我们在“胡佛总统”的轮船上,他们请他演讲。我们孩子们也去听讲,因为在船上我们进出可以自由随便的。许多船上的侍者也来听,他们觉得能够服侍父亲进餐而骄傲。当他开始演讲时许多人望着我们,使我们觉到很不安。在他讲完后人人都拍手,母亲却对我们说不要拍手,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不能太骄傲。所以母亲在公众场所从不作赞词,但回家后才向他祝贺。
当我们听父亲的演讲时,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有时他谈到严重的事情时,他的脸色会发红似乎很有丈夫气。他从不会上场昏倒或发生任何的意外。父亲象必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使他在演讲时从不停止。有时人家请他演讲,在事前并不通知而临时请他的,但父亲会讲下去,无穷尽的讲下去。父亲出发去演讲前,母亲便到他的书房去温柔地说:“语堂,头发梳梳好。”父亲向她微笑而去拿木梳。有时他在进餐时想到了题材,他便起身去把它打出来。有时他会使你头昏,忽然从书房走进餐室,忽然从餐室又走进书房。所以父亲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清洁无比的脚
《吾家》阿娜记:
父亲常常夸耀,他认为他的脚是世界上最清洁的。因为他每逢散步回来,总要洗一次脚,他说:
“我的脚是世界上最清洁的,有谁的脚,能够象我一样的清洁?罗斯福总统,希特勒,墨索里尼,谁都比不上我!我不相信他们能象我一样,每天要洗三四次脚的。”
这是他常常说的笑话。
父亲喜欢洗澡,他也把洗澡当作一种运动。他唯一的娱乐,就是散步。但他在少年时代时,却是圣约翰大学中的一英里赛跑的选手。父亲奏钢琴的本领很好,但他却连一首曲谱也记不熟。
他的烟斗
林氏有一具烟斗,手不离斗,亦可知其生活的闲适。《吾家》记:
这烟斗父亲是用来当作各种应用的东西。第一,当然是吸烟。在烟斗的圆端放烟叶的地方却用来擦鼻子。这端常是热的,因为烟叶常在燃烧。父亲的鼻子常发油光。这温暖的烟斗在鼻子上擦着很适宜,所以父亲常用他的烟斗擦鼻子。这样烟斗的一端,揩了从父亲鼻子上来的油腻。另一端,放到嘴里的一端,用作指使东西的。他指使人们,或敲椅子上的钉子。这烟斗是每天要清洁一次。但烟油常是很气味而乌黑的。有时父亲不小心,嘴上碰着烟油,于是他说他尝到了苦汁,在街道的角隅吐了一地。
父亲说没有他的烟斗他便做不来任何的事。有时当他放下他的烟斗或忘了放在什么地方,他便不做事,在全屋中乱跑。嘴里说着:“我的烟斗!我的烟斗在哪里?烟斗,烟斗。”他常在找到后便大笑而觉得满意。父亲常为他心爱的烟斗而发狂。他说:“我在一小时前装烟的,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燃过。”于是当他有空吸烟的时候他将说:“现在,我可做一件事情吗?吸烟好吗?”虽然他是这样的问,但等不到我们的回答,他早已在吸烟了。
潇洒的天性
林氏如何怪趣的、玩皮的,《吾家》阿苔记:
父亲是个怪有趣的人物。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态度总是很自然,他也和任何人在家里居住。
他在工作的时候,却是十分严肃的。他有一间书室,他在写作的时候,就把门关着。当然,这在作家,原是很平常的。父亲很少读小说,这却是很有趣的。他读的多是论文、哲学、科学一类;要是他在读小说了,那他一定为了某种理由才读的,不过现在他也读小说了,因为他自己也在写作小说哩!父亲倘若读了一句幽默的句子,他的脸上就表示着高兴,如果读了有趣的一段,他便大笑起来。他那种大笑的样子,我们却是学不相象。父亲一空闲下来,便是孩子们的头脑,父亲喜欢游戏,他也替我想出了好几种游戏,他和我们,仿佛是一个大哥,他常常讲笑话,又喜欢开母亲的玩笑。
父亲喝茶,又抽烟卷,而且数量很大,他说他可惜不会喝酒,不知道酒有什么滋味。他的写字台上,总放着茶壶茶杯,当他开始写作以前,他便喝着茶,又用他的烟斗抽烟。父亲也喜欢旅行,他爱参观新的地方,发现新的事物。最使人可取的,他不论中外娱乐,城市乡村,他都能享受。他爱看电影,又爱在松树下面睡觉。父亲常常告诉我们,北平的城市和乡村,是互相联络着的。父亲憎厌上海,因为上海没有山,也没有旷野,但他却在那里住上十年之久哩!
父亲对于我们的教育,很是注意。就在散步的时候,他常解释许多名词给我听,说到教书这件事,他是最有耐性的。
父亲很爱母亲,母亲也一样爱父亲。有时父亲因为流动演讲,父亲要在狄德,或芝加哥去三四天。他俩会感觉不见面的烦闷——我们当然也有这样感觉的。
父亲写信的时候,总是写些他所讲述过的事情。他用极简单、优美、清楚的英语。他每在早晨,把意思讲给他的秘书听。父亲对于好几个中国朋友,非常看重他们的。这些朋友都是学者。父亲常和他的朋友出去旅行,访问古代伟人的坟墓,或者参观某个诗人的故居。
惊人的肚子
天赋林语堂的一只胃——林氏肚子——《吾家》记:
父亲的消化力是惊人的。有一次,他在写给母亲的信里说过:“我的肚子里,除了橡皮以外,什么也能够消化的。”我们听母亲读出来时,都不觉大笑起来,而且这是确实的情形。我从来不曾听到父亲有过不消化的事情发生过。到了半夜,如果他觉得饥饿,他便起来煎鸡蛋,或吃些他爱吃的东西。就是他病了,他还是照平常一样吃得多,或说还要多些。他说他的病要吃才会好。但是母亲病了,她却吃不下,父亲常常奇怪她怎么不象自己一样的吃喝。
进教堂为听音乐
林氏生活轻松愉快,《吾家》记:
假使星期六下午去看电影,那末星期日下午我们必在第五街上散步。当我们走到第四十九街,我们必定向右转到广东村那里吃夜饭。
好了,这周末的星期六看了《不是神圣》,星期日我们又再在第五街上。我们这天的路径好象是这样的,起点是在第六十四街和中央公园的西端,向城市走上第五十七街后转向东。到第五街后我们再走向城市。这天很晴朗但有一点儿风。母亲穿了白皮领大衣,其余也都穿得很体面。父亲和阿娜走在我们前面十尺距离。有时他会向后转站着等母亲,母亲是不能象父亲或是美国的女孩那样走得快。在父亲和母亲走成一线时,我们三个在前面,父亲笑着对母亲说各样的事情。在他的谈话中间他常向母亲说要她注意妹妹的敏捷的小腿。母亲回答说:“阿娜穿美国式衣服比阿苔好。”在中央公园的邻近是很少店铺,我们也不去注意那些。
在第五十七街有一间一间的鞋子店。母亲逐一的参观着,父亲说:“进去,让我们进去,这双不错。”母亲说:“不,不是这时候。”父亲说:“你不是喜欢鞋子吗?”母亲说:“是的,但今天是星期日”。所以我们没有进去买。后来父亲说他是饿了,他笑着对母亲说:“我要到那角上的食物铺去买炸面卷和咖啡吃,我可确定当我出来时,我仍可在此地找到你们。阿娜去。”阿娜和父亲去了。当他们出来时候,我们在他们前仅多走了八间店铺,阿娜来说她也吃了冰淇淋。我不注意任何的店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第五街有一对对穿得很漂亮的夫妇一直很快的走着。我不知道我撞这妇人呢,还是她撞了我,但不管怎样我想向她道歉时而她已走远了。当我向后看是谁时,另一个女孩又撞我,我没时间去听她说“抱歉”,但也许她是说的,橱窗中金钢钻在黑绒上看起来很美观,我们在猜度它有多少克拉重。在那第五街上,我们不仅注意店铺还注意行人。看看她的脸究竟她是否抹了橘色粉。
我们走到了第五街的教堂。父亲说:“我们进去吧。”母亲回答说:“为什么,你不是回教徒啊!”“但我要去听音乐不是听他的布道。”我们走了进去。但乐队已停止奏乐,我们只坐了五分钟便出来。在第四十九街上我向左转就见到霓虹灯照着广东村。
喜养小鸟
林氏不喜养狗,而喜爱鸟,住在国内亦是如此,并有《买鸟》专记,刊载《人世间》。《吾家》阿娜记:
昨天我们到巴黎的小鸟市场去看鸟,当我们走进市场的当儿,我们就存心想买几只的,但不知道买哪一只或哪几只好。
我们慢慢地走着,观察着每一只在歌唱的鸟,后来碰着有人招呼我们,告诉我们一对红头鸟的价值,那些是关在笼中可爱的小鸟,我们问他六只的价值。他说是五十法郎。许多人民注意着中国人怎样会讲法国语,怎样买鸟,大家站住了望着妹妹。父亲的本意带着鸟笼未必不雅观。但再一思索以后,我们决定散一会步,再来买,以免累赘。
所以我们又再慢慢地走着。父亲是喜欢颜色的,看见了颜色鸟,他便凝视着。
现在我见了一对颜色美丽的鸟了,从头至尾各色都是不同的。而且美丽地配合着,父亲凝视了很久,最后问这鸟的价值,但太贵了,要一百五十法郎一只。
父亲对于这种费用,向来是不吝啬的,他常思忖着由此所得的愉快,和所出的代价相比较,只要他觉得值得,他便买了它。父亲想了一会,觉得假使两百法郎一对他便买它,但是那人不愿此价出卖。所以父亲只得又回到三对卖五十法郎的地方。那些也是美丽和整洁的。但和另外的两只相比较,自然差得很远了。结果,我们决定买四只,给他们三十五法郎。
可是那时父亲有些不满意,因为没有美丽的颜色,虽说这些也是有颜色的,可是并不多。父亲又还希望有一只会叫的鸟。能学各种鸟类的叫声。父亲愿望也是我们所同意的,我们也喜欢有一只善唱善叫的鸟。
所以我们走过了这店,再到另一店或可以说是另一市场。那里有一只鸟,唱得很悦耳,代价也要一百五十法郎。父亲问他最低的价钱,他说至少要一百法郎,父亲还他八十,他却没有答应。
后来在一个狭小的地位中,发现另一只善唱的鸟,代价只须四十法郎,阿苔很小心地注意着她知道如何能节省金钱,她希望父亲放弃价值一百法郎的一只,而注意这价廉的一只。父亲与那人略一论价后,他转过他的头,看到这价廉的一只,这鸟并不是善唱的,父亲认为,它只是刺激性的叫,而不是悦耳的歌唱。
但父亲对于那一百法郎的一只,确实冷淡些了,结果,总算买了价廉的一只。因为隔了一会以后,它婉转地叫了,我们也称它为善鸣的鸟了。
等我们重又回到那对美丽的一对鸟市场的店主前,但那两只美丽的鸟已售去了。
因此我们只带着五只回家。当我提着笼子时,鸟叫起来了,于是引起一群人围着听,我觉得我是要被围于人群中了,所以便把笼交给阿苔拿,而自己走向爸爸那边去。
我们到了家,把笼子挂在钢琴上,而这鸟叫了又叫,直叫到天黑。那两对鸟各躲在它们的枝条下,紧紧地握着枝条睡去了。
但这只善唱的鸟,是我们最爱好最宝贵的,但鸟也是孤独的,可怜的小鸟,它得这枝跳到那枝,又是孤独地睡着,但是后来我看见一只小鸟偎在它头颈下,看上去象父子两个,于是我觉得这五只鸟已成为一个家庭似的了。
今天一只红色鸟飞去了,它的妻子或它的丈夫单独留着。它在叽叽地叫唤飞去的鸟儿归来,而且连这只善唱的鸟,也帮助着叫它归来,但是这是无用的了,它早已飞向天空,谁也不知它的所在了。我看飞去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