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只是他的宝贝,对儿子冬龙来说,是最忌讳的东西,绝对不能碰一下。
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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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龙放假回到家的时候,成耀银还在捣鼓那辆排子车。冷不丁冬龙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爹,我回来了。”
成耀银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马上回过神来问:“怎么现在回来了,还差一个星期才一个月。”
“提前放假了。”冬龙说着凑过来问父亲:“爹,排子车哪儿又坏了,我帮你修吧。”
冬龙这一凑可把成耀银吓坏了,赶紧把冬龙往远处使劲一推说:“你离这排子车远点,没记性是不是?”
冬龙被父亲推的打了一个趔趄,然后边往屋里走边说:“知道了。”
“还没说呢,你怎么提前放假了?”
冬龙放下书包从簸箩里拿了一块干粮啃着走出来:“明天二月二龙抬头,所以,我们提前放假了。”
成耀银“哦”了一声,看了看冬龙的头发说:“还真是,你看这日子过得快的,糊里湖涂都出正月了,明天我给你把头推推,也剃个‘龙头’去去旧。”
冬龙长这么大,一直保留着一个头型,那就是平头。从小到大,都是父亲用推子给他推头。那把推子是父亲专门为给他推头买的,十几年来,冬龙不记得谁还用这把推子推过头,只记得每次给他推完头,父亲总是吹掉上面的头发,然后膏上油很小心地装进塑料袋里放起来,等冬龙头发长了再拿出来用。
父亲的头也是用推子推的,他总是找别人去推,用别人家的推子。这村里推子不缺,上了年纪的家里都有,所以,他从不带自家推子去推头。
也许是冬龙长大的缘故,他不再喜欢平头,他喜欢长一点的头发。当然他喜欢的长,并不是像女孩子那样的长发,是稍稍长一点,帅帅的那种,像那些电影明星,有一头潇洒的长发。于是他用试贪的口气问父亲:“爹,我不推头了行不行,我想留长一点的头发。”
父亲一听儿子要留长头发,坚决反对:“不行,女孩子才留长头发,你是男人,留头长发算什么。”
“不是的,爹,我就想长一点点,就比现在还长一点点就行,我们班里的男同学就我一个人留平头。”冬龙解释着。
父亲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又仔细盯了一下冬龙的头发,还用手在他的头上揪了几下,然后笑着说:“既然同学们都留长发,你也就留着吧,不过,下个月一定要推头啊。”
冬龙接着解释:“头发要是长了,就不能用推子推了,我到学校门前的理发馆去理,才两块钱。”
父亲再次盯着儿子看了几眼,发觉儿子真的是长大了,于是带着很复杂的表情拍了拍冬龙的肩膀说:“随便你吧,但是明天我还是要给你推头的,我就拿着推子在你头上比划比划,把脖子那儿多少推一下,也算推过头了,去去旧。”
冬龙想不到父亲会答应的这么痛快,高兴地一口把干粮塞到了嘴里,胡乱嚼巴嚼巴就往下咽,噎的他捣了半天胸脯。父亲一看心疼得赶紧上前拍冬龙的后背说:“你慢慢吃,着嘛急呀。”冬龙终于把干粮咽了下去,冲父亲傻笑:“嘿嘿,咽下去了。”
龙抬头的日子不能过的太寒酸了,成耀银早早地去老皮家割了二斤猪肉。老皮媳妇儿问他:“割这么多肉是不是你家冬龙回来了。”成耀银笑着点头:“是是是,冬龙上学费脑子,一个月才回来一回,我给他好好补补,再说了,今天二月二龙抬头,我不能让天上的神仙小看我不是。”
一句话逗的来买猪肉的好多娘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些娘们一笑,成耀银脸就红了,迅速红到了脖子根。幸好,他人小腿快,很快迈出了老皮家的大门。
回家的路上,成耀银碰上了赵汉文的媳妇儿,她截住成耀银说:“割肉去了啊耀银哥,正说呆会去找你呢,我们家的煤快烧完了,你给拉两车吧。”
这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出门就碰到活干了,看来是个好兆头,今年运气一定不错。成耀银满心欢喜着走到家,往屋里炕上看了看,冬龙睡得正香。
听冬龙说,在学校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跑早操,然后上自习,晚上到十点才下课,洗刷一下,睡着也就到十一点了。算算,孩子连八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都没有。每次冬龙放假回家的四天时间里,他都让冬龙睡个够,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绝不叫醒他。
成耀银蒸了一锅大米饭,然后又把肉炖了,盛出来一半的肉,再把白菜放到锅里和肉一起炖。这样炖出来的肉菜很香,冬龙最爱吃。冬龙最喜欢吃大米饭,每次回来都能吃上一顿饱饱的大米饭。虽然这对成耀银来说算是很奢侈,他还是觉得舍得。能让他最亲的儿子吃一顿爱吃的饱饭,他很高兴。特别是看到儿子美美地打着饱嗝,他感觉特别满足。无论儿子吃饱了剩下多少他都不舍得吃,下一顿给孩子用白菜炒着吃。冬龙走后,成耀银没吃过一粒大米,连小米粥都很少喝。不是没有小米,家里地里种着呢,他把一部分小米拿到镇上换大米,剩下的喝粥也没问题,他就是累,发懒,做小米粥麻烦,费火,不如用棒子面打糊糊,简单。
菜和饭都熟了,成耀银眼馋了,看着饭菜都不少,又是龙抬头的日子,他就奢侈地盛了一大碗吃起来。吃完后他又拿了一个干粮吃了,这才把饭菜都盖好放在煤火台上,拉着车走了。
成耀银边拉车走边想着今年的计划。他想今年该多种点棒子和谷子,谷子可以换大米,棒子除了人吃还可以多喂头小猪。他每年都喂一头猪,圈里能攒点粪上到地里,到年头就把猪整个的卖了。村里也有人家杀一头猪的,吃不了红烧一下,再用猪油灌住,能吃一年。他想喂两头猪,卖一头,杀一头,也让猪油灌起来放着慢慢吃。冬龙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得经常给他补脑子才能考上大学,得让他多吃肉。
想到冬龙上高中考大学,成耀银就决定了要多喂一头小猪。
想完了这个,成耀银也来到了青山镇上的煤厂。这两年来,他一直在青山镇拉煤,自从青山镇开了煤厂以后他就没再到过范家庄煤厂拉煤。到范家庄要走三条山路,到青山镇只走两条,煤价相同,路却近多了,省不少力气和时间。
磅房的孟师傅迎出来说:“老成来了,好久不见你了,过年好吧?”
成耀银笑着回应:“好好好,好着呢,我这就拉着车过磅去。”
孟师傅说:“别过了,去装吧,就你和排子车,已经过一千遍了,重量都刻我心里了,装吧。”
成耀银还笑:“那好,那我装了。”
“装吧装吧。”
“老成啊,我听县政府的人传出话来,要排除万难,修青山镇到柳树沟村的路,解决村民的交通问题。”
“孟师傅你又听谁瞎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听说文件都已经下了”
“那好呀,路修通了,我拉煤就省劲儿了。”
“老成你怎么这么傻瓜,路要是修好了,汽车都能跑到你村里,谁还叫你这人力排子车一口一口地叼啊。”
“也是,那要是这路修好了,我就买个机动三轮车拉煤。”
“老成啊老成,我看你这辈子就认准拉煤这差事了,你就不能动动脑筋干点别的?你看你浑身上下都被煤染了,就不怕被煤淹死。”
“这就是命哪,老天没赐给我别的本事,这脑袋瓜子也开不了窍,就认准拉煤了,既然已经掉煤窝里了,被煤淹了也是命中注定的。”
“唉,我算服你了老成,你装吧,车来了,我去过磅去。”
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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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一个正月没怎么干力气活,这浑身的筋骨都有些松散了。成耀银拉着这车煤没走多远就觉得很吃力。这车拉得越吃力,他就越不服劲儿,使蛮劲地硬拉。要不这样,他觉得很对不起早上吃的那碗大米饭肉菜。
好不容易才走过一条山路,拐弯走到另一条山路时,成耀银才停下车来,扯下脖子上那条黑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把毛巾搭回脖子上,一屁股蹲在了车辕上。屁股刚蹲下去,他又觉得口渴,站起身来解下拴在车帮上的水壶,拧开盖对准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光。他笑着嘀咕:“这肉菜就是有斤称,吃这么多水。”
重新蹲下去后,成耀银突然想起煤厂看磅房的孟师傅说要修从青山镇到柳树沟村这条路的话。他歪头瞅了瞅车前和车后的路,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山,想,要是真修路应该怎么修,要修多宽的路?他想来想去都没有底。
这山说是叫山,其实并没有多高,实际应该叫丘陵。丘陵这词成耀银听说过,是有点文化的人对他说的,就是没有山高。村里人没文化,也不会用这文化词,就把这一带的丘陵都叫山。
这四面的山都是石头山,除了些生命顽强的小草可以生长,别的也没什么了。这山路虽然有些难走,却不在山的最高处,所以走起来了不是太陡,太陡了恐怕成耀银也拉不动一排子车煤了。
成耀银琢磨了一会这路,又环视了一周的山,他总想像不出要是修条大路会是什么样子。琢磨来琢磨去,他开始骂自己闲吃萝卜淡操心。他用手摸了摸坐在屁股下的车辕,又想,要是真修大路了,他就真买台机动三轮车,不会开不要紧,他还不老,还可以学。这样一想,仿佛自己真的开着一辆机动三轮车在大路上走,“嘣嘣嘣嘣”的声音让他陶醉,连身体和胳膊都驾起了开车的动作。“嘣嘣嘣嘣”,他竟然顺着自己开车的动作叫出来。叫出来后,他才感觉自己失态了。前后左右都看了一眼,没见人。天上是没有人的,他就瞥了一下山下。这一瞥,还真瞥见了一个人在下面。下面有人也不会看到他的,是一个割干草的丫头,看起来和冬龙差不多岁数。
看到这个割干草的小丫头,成耀银的思维又一下子转到了冬龙身上。他想,冬龙一定睡醒了,吃得饱饱的,爬在火炕上写作业呢。想到冬龙,他的身上就立马来了劲儿,拉起车,把拉绳套在肩上,一使劲,车就动了。
成耀银刚走几步,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向这边跑来,他看清了,那是冬龙。他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等冬龙跑近了,连个自由喘气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破口大骂:“你个小兔崽子不在家里写作业,你跑这儿来撒什么野?”
冬龙“嘿嘿”地傻笑着,还在喘着气说:“我作业写完了,没事干,看到车没在,知道你来拉煤了,就跑过来找你。”
冬龙又凑到了车前面。
成耀银大吼一声:“滚,离这车远点。”
“爹,你就让我帮你推吧,你别迷信了,这车和考大学没什么关联,也不是什么关联词。”冬龙半开着玩笑求父亲。
“不行,你就不能碰这车,我专门找人给你算过卦,说你命里不能和这车沾上边。”成耀银死倔着说。
冬龙把父亲截在前面,不让他走,还犟嘴:“爹,你怎么还这么老封建,现在都零零年代了,还信什么命,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的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不拴在这辆排子车上。”冬龙在犟嘴的时候还伸手做着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动作。
这是冬龙第一次这样咬文嚼字地和他顶撞,成耀银有点老羞成怒,把排子车放在路上照着冬龙的头就是一巴掌:“你个兔崽子才到县里上了几天学,就看你爹不是个爹了,敢嚼着字来骂你爹了,有本事你到城里找个爹去,再也别回来了。”说着他又蹲在了车辕上,头也跟着耷拉下去。
冬龙还是不服气,还犟:“我没骂你,我是在和你讲理,你不能不讲理啊。”
成耀银微抬了一下头,斜着眼瞪了儿子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好好好,你讲理,我不讲理,他妈的我养着你,养着你,把你养大了,让你吃好喝好,让你读书长出息,你还真出息了,敢教训老子了。”
看着父亲的声调低下来,冬龙也换了口气:“爹,我真不是在教训你,我真的是在讲理。爹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拉车,是因为你大脑里没知识没文化,干不了别的。所以你拼命地挣钱让我读书,把我送到最好的学校,让我多学知识学文化,让我将来有出息。现在我的知识越学越多了,懂得也越来越多了,我也明白了,我的命不拴在这辆排子车上,在我自己手里。”
成耀银没都听懂冬龙说的话,但他内心那根紧绷绷的弦仿佛开始松弛,被冬龙的话碰的一颤一颤的,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因为给他讲道理的不是老师不是别人,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冬龙,他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在给他讲道理,不管这道理对不对,和听着村里没文化的孩子说话还真不一样。
成耀银冷不丁疑惑而又平静地问冬龙:“冬龙,书上真那么说,谁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
“是呀,现实生活中就没有命运一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天爷,也没有什么神,爹,你以后别在初一十五烧纸烧香了,没有用的,白花钱。”
“来,你过来冬龙,坐在爹身边,给爹讲讲书上还学了什么?”成耀银用手打了个过来的手势。
冬龙又“嘿嘿”傻笑,故意拿捏着说:“我不敢,爹你不是不让我碰那排子车吗?”
成耀银也笑了:“小兔崽子,爹那还不是怕你和爹一样拉一辈子车哪。”
冬龙坐过去,和爹面对着面。
这是冬龙和这辆排子车第一次亲密接触,冬龙感到特别新奇,他前后左右把这辆排子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用手摸了摸了车辕,笑着问:“爹,它好使不?”
成耀银摸着冬龙的头疼爱地说:“他是爹的东西,在爹手里它敢不好使,不好使爹就修理它。”
冬龙和爹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冬龙又问:“爹,今天能不能让我拉车,你在后面推车。”
成耀银的脸上立马严肃起来:“那可不行,你还小,拉不动,你就在后面给我推车,推回去了就离它远点,我还是害怕它会沾上你。”
冬龙做了个鬼脸说:“不会的爹,我穿着铁盔甲,他不会沾上我的。
“什么是什么呀,什么盔甲不盔甲的,你今天不能拉这车,你在后面推爹就省劲多了,早点回家咱们包顿饺子吃。”
“行,爹,我听你的。”
“那你好好的在这儿坐着等会儿,我喝水有点多了,到边上撒泡尿去,回来咱们就走。”
“好”。
看到爹尿尿去了,冬龙的手就痒痒了。他的手痒并不是因为这排子车有多大吸引力吸引着他,他是真心地心疼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