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卖不出去,这地更不好卖。现在路修通了,都不想再种那靠天吃饭的地了,好多人都不准备再种了。要说值钱的地,那就是公路旁边了,可他的地一块都没在路边,都在山里。
一个农民,最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到了卖房子卖地都没人要的地步。几天的时间,成耀银的头发就变得花白了。
在医院,冬龙每天都在输液,吃药。看着这几天父亲来来回回匆忙而心神不宁的表情及快速花白的头发,冬龙已经有所知觉。他曾经几次问何老师,问李启程,问父亲,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他们都告诉他没事儿,脸上却露出不宁和悲痛的表情。
何老师和李启程偷偷地在学校里为他捐了几千块钱,这些钱对于五六万还相差的很远。
这天,成耀银找到了二拐子,让二拐子帮他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我叫成耀银,家住柳树沟村,我的儿子叫成冬龙。
二拐子不明白他写这句话的意思,问他:“大哥,你写这个干吗?”
成耀银说:“没大事,就是最近我脑子不好使,怕哪一天把自己丢了,再也找不到家了。”
二拐子听他这么说也没有想到他会有别的什么意思。
成耀银把纸条塞进里面的口袋里,塞进去后又不太放心,怕掉出来,又重新用手往里塞了塞,拍了拍口袋,这才到医院看冬龙去了。
冬龙躺在病床上,面黄肌瘦,他这几天一直没心思吃东西,只想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成耀银看着儿子,老泪纵横。
冬龙很无力地问:“爹,告诉我,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快要死了?”
说到死,成耀银的泪流得更欢畅了,他一边抹泪一边说:“孩子,你的病——没大碍,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小东西,到省城的医院——动个小手术就好了,爹这几天是回去给你——筹备钱去了,钱——马上就筹备好了,拿过来你就能——到省城去了。到了哪儿,你要听——医生的话,早点好起来,争取回来考——大学,爹呀,这辈子没什么愿望,就是——盼望你能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过的不比——姚家那二孙子他们差,你记住了吗?”
冬龙还是头一次看到父亲如此痛苦地流泪,眼泪也哗哗哗地往下流。
冬龙哭的不是自己的病。
这些天,他也知道自己肯定病的不轻,他痛苦的是大家有意瞒着他,现在他大致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了,为病就不再痛苦了。他痛苦的是,父亲这几天来受到的折磨与煎熬,这种深深的父爱让冬龙疼痛,他轻轻地问:“爹,你从哪儿弄的钱呀?”
成耀银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说:“反正马上就会有钱——给你治病了,你就别管爹从哪儿——弄的钱了,爹不会让你还的,爹有能力还,你就——好好的养病,好好的——读书,爹就满足了,你千万不能——辜负了我。”
冬龙“嗯”了一下,说:“爹,你也不要为了还钱把自己累着了,等我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我就可以替你还的。”
成耀银点点头说,还在嘱咐:“你一定得上大学,一定得有出息,等你考上大学了,就到你娘坟上——烧张纸,上个香,告诉你娘,你考上大学了,你娘肯定会——高兴坏的。”
“我知道的爹,你就别哭了,你哭我心里也怪难受的。”冬龙说。
成耀银擦了擦泪说:“好,不哭了,不过,你得答应爹一件事,你一定得答应。”
冬龙问:“什么事?”
成耀银有点为难地说:“冬龙,你不能怪爹不讲良心,爹也是为你好,爹一辈子的期望你也不是不知道,是想让你有出息,想让你走出这个山沟沟,你要是走出去了,就千万不要再回来生活了。春桃那丫头,你就别娶了,把她当妹妹,她跟二拐子挺般配的,你不要再掺和了,她不配你。”
“爹,这事儿还早呢,以后再说吧。”
“不,你一定得答应爹,你要是不答应,爹就算死也不踏实,你真的不心疼你爹吗?啊?”成耀银说的话又颤颤起来。他是不能经点事儿,这一经事儿,说话就变音儿打颤。
在这种情况下,冬龙是真的不想再让爹过度伤心了,点头说:“我答应你,爹,只要你踏实,我怎么做都行。”
冬龙点了这个头,成耀银才放心地走了。他说,他去把筹备的钱拿过来。
就在成耀银从医院走开不久,柳树沟村就传来了他出车祸的消息。这个消息是县里交警队事故科的人员来通知的,他本来是找成冬龙的,村民们告诉他成冬龙得了脑瘤住院了,然后让他去二拐子家找春桃。
春桃一听这个消息差点晕倒在地。虽然成耀银不是她的亲爹,必定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好几年,而且冬龙答应娶她,在她心里,成耀银就是她的公爹。二拐子顿时从他写的那张纸条上猜疑到什么,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和春桃一起跟交警去了县里。
二拐子和春桃到了医院,在医院的太平间见到了全身血淋淋的成耀银。春桃和二拐子告诉医生和在场的交警同志,这件事一定要先瞒住在这里住院的成耀银的儿子成冬龙,他得了脑瘤,不能再让他雪上加霜,脑子再受到打击。
为了更好地瞒住冬龙,春桃留在医院里照顾冬龙,告诉他,爹这几天感冒了,发烧在家里输液呢。
冬龙说:“肯定是累的。”春桃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事故的责任很快鉴定出来,通过许多证人和成耀银口袋里的纸条认定,这起车祸的车主并没有违反交通法规,成耀银属于自杀性质,车主不负任何责任。
这样的结果是人人都不想听到的,二拐子为自己当初没能判断出成耀银写纸条的目的而自责。春桃在二拐子的反复嘱咐下,强忍着痛苦在医院里守着冬龙。春桃还有更痛苦的事,那就是,冬龙的手术费应该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冬龙被病痛折磨到死。
如果能拿自己的命来换冬龙的命,春桃义不容辞。这不是换心换肾,医生说,脑子是不用换的,是要把脑袋打开,除掉脑袋里多余的东西。
成耀银已经为救儿子而白白牺牲掉了,她应该怎么办呢?
李所长和李启程来了,拿出一万块钱给了春桃。学校的同学来了,拿出又捐的两千块钱给了春桃。还有成耀银事故车主,知道成耀银是为了给儿子治病才钻到他那辆车底下的,深深被他的父爱所感动,主动拿出五千块钱。
有了这些钱,茂平医院的医生建议先让冬龙到省医院检查,然后准备手术,至于钱的问题,医生说可以再想想办法,比方找一下省里的大报社,在报纸上呼吁一下,也许会起作用的。
第八章44
44
是李所长带着冬龙和春桃去省医院检查的,除了他,好像没有别人可以去了。
一路上,李所长心里很矛盾。这事儿明明白白的撂着,管吧,不是他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别的事儿都好办,这涉及到钱的事儿他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给冬龙拿这一万块钱,他和儿子跟老婆磨破了嘴皮子才要出来的,还惹的人家哭哭啼啼到老人家去告状,说他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也知道,去年刚买了房子,家里根本没有多少存款。也不能说老婆不通情理,谁家钱愿意这么往外扔呀,能拿一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对一个女人来说,已经很给面子了,总不能为给冬龙治病不过日子了吧。
这要是不管吧,也不对。冬龙他病得这么厉害,他的父亲也死于车祸,父亲为儿子算得上英勇就义,而冬龙除了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春桃外,几乎没有一个亲人。冬龙和启程结拜过,这怎么说也是和儿子磕过头的,对着老天许过诺的,他要是坐视不理从自己良心来说就说不过去。就算是个外人,大街上碰到这么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民警察,也不能袖手旁观哪。
所以,他认为,这事他还是得管,至于怎么个管法,他还没有个主意。他打算先到医院检查,如果决定动手术就按医生的建议,找省城的报社求他们呼吁一下,这招也许管用。
几天的时间,冬龙已经蔫的不是他了,看起来真像生命垂危的样子。这事儿摊在谁头上谁也会这样,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家境又这么糟糕。李所长很心疼地劝他:“冬龙,你要振作起来,听医生说,你的病才是初期,好治,动个手术很快就好起来了。你要尽快好起来,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年的高考呢。”
冬龙不说话,春桃问:“叔,我听医生说动手术还得把脑袋打开,会不会再合不上了?”
李所长赶紧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的,放心吧,冬龙不会有事儿的。”
春桃这才放心,也劝冬龙:“冬龙哥,那你也放心吧,手术没事儿的,做手术后我伺候你,一定让你早点好起来,去考大学,你一定会考上的。学费你也不用发愁,二叔说了,我马上就够十八岁了,是成人了,也可以申请残疾人创业贷款了,我们合办养殖厂,到时候不用说学费,说连手机我也给你买上,让你经常能给家里打电话。”
冬龙现在好似站在鬼门关口的人,心非常灰,意非常冷,对他俩说什么,都没反应。
李所长听了挺感兴趣,问:“你二叔是谁?你们要合办什么养殖厂?”
“二叔是村里的一个医生,他从省城买回来很多獭兔养,我给他喂,他给我开工资,一个月二百块钱。开始他只买了三十对,现在都有一千多只了,院子里都养不下了。他说他要申请残疾人创业贷款,办个大养殖厂,等我够十八岁了,也让我申请贷款,我们合办养殖厂,不但养獭兔,还养鸡养鸭,反正挣钱的东西都养。”春桃说起办养殖厂的事儿,显得很兴奋。
“那你二叔也是残疾人?”李所长问。
“嗯,他说他从小得了小儿麻痹,不过他可能耐了,识字多,还在镇上当过医生,心眼还好,我相信他能办成。”春桃一脸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李所长开始另眼相看这位农村的残疾姑娘了,她人残志坚,对人生充满着信心。他借机又鼓励冬龙:“冬龙,你应该向春桃学习,学习她这种永远也不服输的冲劲儿,不就是脑袋里有个小东西吗,除了就没事了,你应该振作,不应该沮丧颓唐,要战胜病魔首先要战胜自己,叔叔相信你能行。”
春桃也接着李所长的话说:“就是就是,二叔说过,好多人都不是病死的,是被病吓死的,是个人吓个人,你可不能个人吓个人。你也不用为钱发愁,要是动手术钱不够了我就到电视台去找台长,我在电视里给大伙磕头让他们救你,像电影《一个也不能少》里那个女老师的一样。台长要是不让我磕,我就赖在那儿不回来。”
春桃的话虽然幼稚,却淳朴善良,还真和电影《一个也不能少》里的主人公魏敏芝具有相似之处。李所长问春桃:“春桃,如果真是那样,你真敢去求台长吗?”
春桃很坚定地说:“我敢,为冬龙哥,我死都敢。”
这句话更为李所长增添了几分救冬龙的信心,他伸出大拇指对春桃说:“好样的,叔叔佩服你。”
说来也真是老天给成家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省城肿瘤医院的医生看完他们从茂平医院带过来的CT片时,竟然说,这片子没什么问题,只是有点模糊。然后又重新做脑CT,结果,医生还是说,冬龙的脑袋没有任何问题,至于晕倒,可能是营养不良或者是贫血所致,不会有大碍,可以化验一下血。
验血结果出来后,医生确定为血压低,给开了一些药,然后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和营养的调配。
在医院检查的整个过程虽然不长,对他们三个人来说,却是惊心动魄的。虽然文化层次不同,感受却是一样。仿佛是从地狱一下子跨步走进天堂,让人觉得始料不及,犹如梦境。
当李所长和春桃还陶醉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大喜中时,冬龙极度怀疑这个事实,他甚至有些疯狂地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然后是歇斯底里的大哭。
李所长很理解冬龙现在的这种状况,又带着他们连走了三个省城比较有名的医院,得出的结论都和肿瘤医院的结果一样。冬龙这才接受了这个现实,蜡黄的脸上顿时泛出了红晕,然后露出久违的笑容急切地说:“我真想马上就见到我爹,让他高兴起来,对了春桃,你告诉我二叔家的电话号码,我用李叔叔的手机打给二叔,让二叔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爹,说不定他的病马上就好了。”
马上,两个人脸上又失去了那种惊喜,都低头不语了。也许他俩都还没想出用什么方式来告诉冬龙他爹已去世的消息。李所长说:“我的手机没费了。”春桃也接着话儿说:“我忘记二叔家的电话号码了。”
回来的车上,李所长的电话意外地响起来,是李启程打来的,问冬龙的情况。李所长大笑着在电话里说:“儿子,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冬龙没得脑瘤,茂平的医生是误诊,是误诊。”李所长说到高兴处,还很不客气地骂了一句:“他妈的狗屁医院,竟然出现人命关天的误诊,看老子回去了怎么收拾他们。”
电话打完了,李所长才发现冬龙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尴尬了半天,还是说了实情:“冬龙,叔叔的手机不欠费,是我有意说的,怕你受不起打击。”
“我爹怎么了?是不是病的特别厉害?”冬龙急切地问。
李所长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冲春桃使了一下眼色,示意她说。
“叔叔他——叔叔他——叔叔他——”春桃哽咽起来,说了几遍都没说出来。
冬龙急了:“快说呀,我爹他怎么了?”
春桃的泪水又忍不住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使劲地哽咽着说:“叔叔他出车祸死了。”
“什么?我爹死了,我不信,你们又在骗我。”冬龙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喊。
这一喊,车上的客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
李所长把他压到座位上,说:“冬龙你先稳一下,别太激动,听我慢慢对你说。”
“叔叔,那你快说,我爹到底怎么回事?”
李所长用一种很深沉的语气说:“你爹呀,可真够不容易的,他为了给你治病,在公路上钻到人家的车底下,就这样丧了命。唯一的遗书就是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叫成耀银,家住柳树沟村,我的儿子叫成冬龙。他死都怕赔偿的钱会送不到儿子的手里,他真是一位伟大的父亲,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英雄。”李所长眼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