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聪聪忽然为他难过起来。两个失意的人,就像两个寒冷的人,会不自觉地互相靠近,仿佛靠近一些,就能温暖一些。
魏海烽敲门的时候,沈聪聪刚跟赵通达把酒满上。依着她的脾气,就直接开门,女单身,男丧偶,一起吃个晚餐,怕见人吗?但见赵通达那不自在的样儿,她就回避了。赵通达送走魏海烽,门刚关上,沈聪聪就从赵伟的房间里出来,满脸的不高兴。
赵通达忙说:“生气了?”
沈聪聪摆摆手。她真没生赵通达的气,她是为在房间里听到魏海烽跟赵通达说的那几句话生气。她觉得魏海烽真有点“抖起来”的意思。赵通达却有点心虚,跟沈聪聪一个劲解释,说他倒是不怕人看见,议论也无所谓,主要是怕连累了沈聪聪。沈聪聪听了,似笑非笑,对赵通达说:“得了吧。我估计魏海烽肯定知道你这儿有别人。你说你一个人摆俩酒杯干什么?”
赵通达手一摆:“随他怀疑!”显得很男人。
赵通达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沈聪聪的视野中。一个中年人,稳重得体,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一定的经济基础,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目前又正处于事业停滞期,有的是时间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会聊聊理想以及聊聊处世哲学。
《男人底线》 第10节(1)
10
沈聪聪干了十年新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窝囊过。凡是批评报道,不得擅自采访,更不得擅自发稿,领导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事情的起因,还是她那篇批评泰华集团野蛮施工毁坏古墓的稿子,当时虽说是从版上撤下了,但事后她多次在编委会上提出,如果广告部门这么做广告,我们编辑部就没法做新闻了。
梅总监开始脾气还好,她是那种只要把事办了,目的达到,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的人。后来,沈聪聪没完没了,一开会就说这事,一开会就说这事,连带着报社的几个老同事也出来为沈聪聪说话,梅总监就搂不住火了。最后,报社专门为编辑部和广告部开了一次协调会,梅总监带着经营部门的全体主管一上来就说:“你们编辑部要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挣稿费、车马费、编辑费、防暑降温费、医疗费。别在这儿教育我们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好像我们广告部,就庸俗,就低人一等,就不知道什么叫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是什么时代?资本时代,你们得学会尊重资本意志。你不尊重人家,人家凭什么给你钱?给你广告?”
沈聪聪说:“照你们这么说,我们还做什么新闻?写一篇报道,还得先打听人家跟咱们报社有没有广告合同,笑话。干脆以后选题会,你们广告部给我们来开得了。”
梅总监是做记者出身的,也不是不知道选题会是怎么回事,当即说:“沈聪聪,不至于毙你一篇稿子你就说没新闻可做了吧?天下之大事情之多,楼市楼盘涨价了,奥运冠军下海了,母子跳楼自杀了,超女粉丝打架了——选题多了去了,怎么就非得批评政府批评企业才叫选题呢?”
这事闹到最后,还是社长水平高。他避重就轻,绕开问题核心,即报社是否应该对存在问题的广告客户网开一面。要说社长有水平,水平就在这儿。他倘若正面解决这个问题,势必把自己缠进去。比如,他要是支持广告部,那么肯定被编辑部抓住把柄。沈聪聪这群文人是最不好惹的,不要说告到记协,就是在网上议论议论,说如此社长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缺乏新闻从业道德之类的他也受不了。而他要是支持编辑部,那基本上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广告客户跑了,收入少了,他这个社长对上对下就都不好交代了。现在都是自负盈亏,一张报纸几毛钱,靠卖报纸能挣几个钱?还是得靠广告。而要靠广告,你就得改改文人脾气,想骂谁就骂谁,能成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骂能骂来钱吗?万一人家企业有点背景,或者你哪句话说得有点毛病,人家告了报社,你记者没事,报社可是得担责任。官司输了,报社得赔钱。就算官司最后能打赢,报社不是还得请律师打吗?一年要打那么几场官司,光律师费得多少?但显然这话,是不方便拿到桌面上说的。因为只要说,就会落下口实。报社一大批正直的老记者就会以此攻击社长,质问他作为一个社长,是不是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可以不讲新闻良心了?
其实,社长在开协调会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之所以开会,就是走走过场,等两边都火药味十足的时候,社长出来高屋建瓴一下。社长清楚,他这个方案要是先说出来,肯定两边不讨好,但争执不下的时候说出来,两边就不容易有什么话说了。社长有个外号,叫“两点社长”。这个外号的由来是因为他无论大会小会,只要一开口,就是“我来谈两点意见”。这一次,他照方抓药,还是两点意见。第一点是虚的,核心意思是广告部和编辑部都是报社的重要部门,以后要经常联系,加强合作,要相互尊重,不要相互拆台。第二点是实的,主要针对编辑部,说的是以后编辑部重大选题重大报道,尤其是批评报道负面新闻,一律要经编委会研究通过。这样做,是为了对社会负责任,谨防少数不良记者把报纸版面当成泄私愤的工具;尤其是要防止一些新闻记者打着正义的旗号,勒索敲诈企业,破坏正常的经济秩序和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这第二点,说得一点毛病没有,沈聪聪当时没弄明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后来她才发现,跟自己的关系太大了。只要她报的选题,稍微敏感那么一点,编委会就要研究;而这一研究,一个星期一个月都有可能,研究到最后,即使同意发稿了,也过了新闻时效,成了炒冷饭。
沈聪聪心灰意冷,她忽然发现自己需要一个能谈点私事的朋友,但是她竟然没有。不是她人缘差,而是她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她自从二十七岁高龄吹掉最后一任男友后,就把自己锁在工作上了。那时候,是新闻记者的黄金时代,也是沈聪聪最能跑的时候,她就这么跑了四五年,然后斗转星移,她这样的记者一下子就过时了吃不开了。以前她写批评报道,批评官员批评政府批评企业家,人家夸她,说她有正义感有良知;现在她再这样,人家就说她心态不健康,说她仇富,说她缺乏建设性,说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私人目的。沈聪聪需要一个理解她的人,一个能跟她聊聊的人。她翻电话本,翻来翻去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基本都是工作关系,基本都是结婚成家的。结婚成家的女人,基本都是围着老公孩子转;结婚成家的男人,她怎么好意思打个电话就为了说说自己的烦恼?当然,也有没结婚成家的,年岁太小的,肯定没法聊这些事,他们还不懂事儿呢。年岁相当的,就都是男的了,女的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在沈聪聪认识的人里,不多。而男的,沈聪聪显然不愿意主动跟人家打电话,现在三十多岁单身男人,自我感觉太好。
赵通达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沈聪聪的视野中。一个中年人,稳重得体,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一定的经济基础,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目前又正处于事业停滞期,有的是时间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会聊聊理想以及聊聊处世哲学。本来,沈聪聪倒也没想着要跟赵通达怎么样,不过就是跟他聊聊魏海烽魏海洋;后来聊得多了,就觉得熟了,生活中的小忙也愿意叫对方帮一下。俩人这么来来往往,边上的人就看出了意思;看出了意思,有热心肠的就帮他们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开始,赵通达还有点顾虑,自己妻子去世不久,担心影响不好。后来他发现,社会价值观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人们不但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相反还觉得他有本事、有魅力。这让他感觉很愉快,脸上也有了光彩,有什么事也愿意带上沈聪聪。
沈聪聪是一个稍微有那么点拧巴的女人。每次赵通达带她去什么场合,她都是推三拖四,去了之后,又不苟言笑。对这一点,赵通达心中暗自跟宋雅琴比较了一下:宋雅琴不如沈聪聪漂亮,但比沈聪聪人情练达得多,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说话,知道怎样做是帮男人撑场面;沈聪聪则比较自我,合得来的人,她说说笑笑,合不来的人,她一言不发。有一次,赵通达委婉地跟她提出批评,沈聪聪索性说:“以后你这种事别叫我。你的朋友是你的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懒得应酬他们,再说你们说的事我也没兴趣。”
沈聪聪自从跟赵通达明确了关系以后,虽然脾气秉性还跟以前差不多,但给她笑脸的人则越来越多。至少,在选题会上,她的选题通过率大大提高,而且报社的好稿奖每个月都有几篇是她的。最初她也没当回事,直到有一次,她一篇纯粹的“面子活”得了好稿奖,她才意识到,这个奖里真的是有她的一半有赵通达的一半。按道理说,这样的事情,换个女人肯定心里暗爽得不得了,但沈聪聪却觉得别扭。那篇“面子活”,说的是交通厅廉政建设的事,主要是拍厅长的马屁。她是拗不过赵通达,勉强发稿,没想到弄个好稿奖,搞得她一连好几天,走在报社的走廊里都抬不起头来,总觉得有人议论她,即使别人对她笑,她也心虚,觉得人家笑容里另有深意。沈聪聪忽然觉得,自己正成为她平生最痛恨的一类人——视理想如垃圾视正义如粪土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可以交换的那类人。有一次,她在报社院里碰上魏海洋,魏海洋装没事儿人似的跟她打招呼,说本来要找梅总监,既然见到沈主编,就别从梅总那儿过一道手了。说着,给沈聪聪递过去一个信封。沈聪聪眼睛打量了一下信封,没接。魏海洋笑着,说:“一篇新闻稿,您给处理一下。”
沈聪聪阴着脸问:“什么新闻?”
《男人底线》 第10节(2)
魏海洋阴阳怪气地反问:“什么新闻不能发?”
沈聪聪说:“比如给企业拍马屁的。”
魏海洋嘿嘿一笑,说:“那给未婚夫单位拍马屁的呢?”
沈聪聪当即被噎住,后来见到赵通达,把一通邪火发到赵通达身上。当时赵通达有点吃惊,在他看来,女人给自己男人发两篇稿子,这算什么事?至于吗?
赵通达本质上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对女人也并不细心。沈聪聪发了邪火,自己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转过头又一看,人家赵通达并没有放心上,沈聪聪不免觉得有点失落。她问赵通达:“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发火?”
赵通达笑笑,说:“肯定是单位遇到不痛快的事了。”说完,赵通达话锋一转,就开始说自己单位的事。其实,沈聪聪对交通厅哪个领导说了一句什么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并没有那么大兴趣。每次赵通达说,她都是强打精神听,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魏海烽跟陶爱华在家里是不是也尽聊这些事?沈聪聪跟赵通达闲着没事儿的时候,议论过这事。沈聪聪话说得比较含蓄,大概意思是说,魏海烽怎么找这么一个没文化的老婆?他们有共同语言吗?赵通达听了,有点吃醋,立着眼儿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共同语言?陶爱华是没多少文化,但魏海烽看就看上她这个没文化。没文化正好给他当枪使。”跟着赵通达就把陶爱华给他泼脏水的事儿又提了一遍。赵通达只要一想起陶爱华站在机关大院门口扯着脖子嚷嚷,一口一个“赵通达赵大处长”,就气不打一处来。沈聪聪听着听着,不禁一阵心烦,她强压下心头的不愉快,心说一个大老爷们,在人前也仪表堂堂,站起来也七尺汉子,怎么在自己女人面前,总跟一个“怨妇”似的,不是埋怨这就是埋怨那。赵通达并没有意识到沈聪聪的不愉快,也没有意识到沈聪聪跟他的亡妻宋雅琴不是一类女人。宋雅琴是那种母性很强的女人,在宋雅琴那里,赵通达高兴,她替他高兴,赵通达受了委屈,她比自己受了委屈还难受。但沈聪聪做不到,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完全与赵通达联系在一起,更何况她对赵通达反复提到的这些勾心斗角鸡零狗碎的事情本来就缺少耐心。从某种角度上说,她总渴望着一种壮怀激烈的生活,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能像陶爱华那样,满足于做一个小官太太。她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如果她想过,她早就可以过,她为什么不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去过这样的日子,反倒要等到三十二岁?这种念头,常常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冒出来,冒出来以后又被她自己打消。她甚至狠狠地嘲笑自己,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你沈聪聪凭什么就非得要求点不同寻常?怎么你的生活就得是激动人心的?怎么你爱上的男人就得是英雄盖世的?怎么你写的文章就得是满世界转载引起巨大轰动的?别做梦了,三十二了,该结婚过日子了。一个女人连给自己找个好老公的本事都没有,遑论其他?
赵通达跟沈聪聪谈恋爱的事情,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飞遍交通厅的各个角落。对这件事情,最不解的就是魏海烽,他心里这个纳闷——这俩人谁都不挨着谁,怎么可能走到一块?
魏海烽平常在家跟陶爱华没什么话,陶爱华跟他说什么,他最多也就是哼一声哈一声。陶爱华看上去好像有点没心没肺,但心里也有个眉眼高低呢。她每次跟魏海烽说事,表面上是抓着什么说什么,没什么目的性,但暗地里也注意观察魏海烽的表情。魏海烽喜欢听的事儿,她就多说;魏海烽没兴趣的事,她就少说。据陶爱华观察,魏海烽对赵通达和沈聪聪的事情还是蛮有兴趣的。所以,她只要得着机会,就在魏海烽面前说这事。
这天,她在院子里碰上沈聪聪,赶紧跳下自行车跟沈聪聪打招呼,打过招呼,又推着车跟沈聪聪边走边聊。沈聪聪有点不习惯,再说她也知道陶爱华跟他们家赵通达的过节。赵通达不愿意她跟陶爱华走得太近,曾经好几次提醒沈聪聪,离这种人远一点。
沈聪聪浑身不自在,又找不着借口。她摆明是去赵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