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蟮ㄎ琶赪大学生物系和要塞区大院的冯琦琦,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她面皮有点微微发烧,心里也有些惶恐。但她毕竟是将门虎女,毕竟是最崇拜达尔文并多次用达尔文的生存竞争理论来解释人类社会,认为人与人之间也是“最强者生存”的未来的动物学家,她向前跨了一步,莞尔一笑之后说:“干嘛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从海里爬上来的女特务。”
“欢迎您小岛考察,冯琦琦同志。”李丹不卑不亢地说。
“冯——琦——琦——?好美的名字!你是踏上我们008岛的第一个女性,你给我们这些孤岛鲁宾逊带来了光明。”留着小胡子的向天油腔滑调地说。
“胡扯淡!俺孩子她娘去年还上岛住了两个多月,连你的臭袜子都洗过,她难道不是女性?”胶东大汉刘全宝愤愤不平地反驳向天。
“她?当然不算。女性,是指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向天狡辩着。
“那你说,你妈妈要算男性了?”刘全宝闷声闷气地问。
“老刘,干嘛要骂人呢?”向天满脸发红,尴尬地说。
“哈哈,谬论家又被庄户孙打败了。”苏扣扣拍着手笑起来。
“得了,得了,苏扣扣,做你的奶牛梦去吧!明天冯司令就会给你送两头奶牛来。”向天嘲弄道,“你怎么不让冯司令给你送个媳妇来?”
“老向你不相信?等到冯司令真把奶牛送来,挤了牛奶你别喝。”苏扣扣说。
“冯司令会管你这些屁事!他老人家早就把008岛给忘了,你那封信不知在哪个字纸篓里睡觉哩。”向天轻蔑地皱皱鼻子,“上次冯司令来岛,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为了登报扬名,你没看到军区小报登着‘冯司令视察海岛,关心战士生活,解决战士困难’,狗屁!”
“向天!”李丹愠怒地喝道,“闭住你的嘴巴,把这袋土豆扛到伙房去。”
“副司令,别发火嘛。不让说咱不说还不行?”他弯下腰,说,“来,老刘,把麻袋给我搭到肩上。”
刘全宝和苏扣扣把满满一麻包土豆抬到向天背上,向天吭吭哧哧地走了。
“冯琦琦同志,请不要见怪,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李丹不冷不热地对冯琦琦说。
冯琦琦点点头,她抬头望望扛着沉重的麻包在前边歪歪斜斜地走着的向天,心情一时很复杂。她对苏扣扣说:“小苏,据我所知,你那封信冯司令看了,也没扔到字纸篓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苏扣扣惊诧地问。
“我,是他的女儿。”
“啊?”苏扣扣和刘全宝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李丹脸色冷漠,夹起两袋子面粉向着营房走去。
李丹率领着三个大兵,在那间储藏室里为冯琦琦安了一张床板。008岛上没有招待被褥,李丹摘下了自己的蚊帐,老刘抽出了自己的褥子,苏扣扣拿出自己的被子,向天拿出自己的棉衣捆成一个枕头,七拼八凑,总算把这个千金小姐的床给铺好了。晚饭是在战士们的宿舍吃的,冯琦琦慷慨地拿出带来的两袋牛肉干让战士们吃,但只有向天吃了几块。老刘和苏扣扣看着李丹的脸色,李丹不吃,他们也不吃,这反倒弄得冯琦琦很尴尬。晚饭后,李丹送给冯琦琦一个手电筒,两支蜡烛,一盒火柴,把她送到储藏室,转身就走了。
海岛的夜晚冰凉潮湿,海浪冲撞着房子后边的礁石,发出阵阵轰鸣。冯琦琦在跳动的蜡烛下枯坐了一会儿,觉得寂寞无聊,便吹灭蜡烛拉开被子睡觉。潮湿的被褥使她感到浑身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海浪轰鸣的间隙里,传来一种若有若无的时断时续之声,像蛇在草丛中爬,像钢丝在风里颤抖,像精灵在黑暗中喁喁低语,冯琦琦不觉有些害怕起来,便翻身下床,又重新点起蜡烛。床板下忽然传来“吱吱”的怪叫声,她揿亮手电灯一看,差点吓昏过去,原来,一条胳膊粗的黑蛇缠住一只大老鼠。冯琦琦惊叫一声,夺门而出。
住在隔壁的战士们闻声跑来。
“蛇……蛇……”冯琦琦结结巴巴地用手指着储藏室。李丹捏着手电筒走进去,对着床铺下照了照,若无其事地说:“蛇为我们除害,很好嘛。哎,你不是上岛来考察‘生存竞争’的吗?就从这里开始吧!”
“你别怕,蛇根本不会向人主动进攻,我刚来时也怕得要死,后来才不怕了。我们副班长说,他们刚上岛时,见蛇就打,结果把老鼠的天敌打光了,老鼠才猖獗起来。现在,蛇是我们岛上的重点保护动物哩。”苏扣扣说。
“我敢跟蛇一个床上睡觉。”向天说。
苏扣扣说:“老向就会吹牛皮!有本事你把这条黑花蛇拿到床上去,我今天夜里替你站一班岗。”
“向天,去拿把铁锹来。”李丹支派走向天,对冯琦琦笑了笑,“有的人以为小岛上除了音乐就是诗,可不知道小岛上还有粗话和牢骚。”
“我是研究动物的。”
“你研究人吗?人也是动物。”
“马克思说,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一把钥匙。我想动物之间的关系也是理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把钥匙。”
“这是错误类比。”
“哈?你还学过逻辑?”
“只要拿出钱走到书店里,对当兵的和大学生一视同仁。”
“你现在自学的方向是……”
“正前方。”
向天拿来铁锹,把那条和老鼠纠缠在一起的蛇铲出去,扔在草丛里。惊魂未定的冯琦琦揿着电筒,把储藏室的每个角落都照遍了,唯恐再有一条蛇钻出来。
第二天早晨,冯琦琦在蒙蒙眬眬中听到海滩上有噼噼啪啪的声响,起初她以为大兵们在放机关枪,连忙爬起来一看,嗬!原来是四个大兵围在一起放鞭炮。海滩上落了一层花花绿绿的碎纸片,空中弥漫着硝烟气味。苏扣扣那张娃娃脸上满是笑容,他站在一块突兀的礁石上,高声喊道:“妈妈,十七年前您在这个时刻生下了我,现在我站在大海中向您致敬!您的儿子十七岁了,能为您站岗了,身高一米六十二点五了,体重——不知道,反正比刚当兵时长胖了。妈妈,我挺想您,副班长说,站在礁石上高声喊您就会听到的——妈妈——!”
冯琦琦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急忙跑回屋去拿来照相机,想把苏扣扣站在礁石上喊妈妈的情景摄下来,可是等她回来时,苏扣扣已经跳下礁石,向着她走来:“老冯同志,今天我过生日,副班长决定放假,全班为我庆祝,你愿意参加吗?”苏扣扣期待地望着她。
“愿意,当然愿意。”苏扣扣站在礁石上那一番真情高喊,好像推开了冯琦琦心灵深处的一扇窗户,从那里吹出了一股温暖的风,传出了一种委婉的音乐,使她鼻子酸溜溜地难受。她决定推迟自己的考察计划,先来考察考察这几个守岛兵,尤其是那个谜一般的副班长,也许,这比她原来的计划有意义得多。
“副班长,老冯同志也要参加我的庆寿大会!”苏扣扣高兴地对李丹说。李丹笑着点点头。
上午九点钟,潮水退下去了。沙滩上,四个守岛兵和冯琦琦围圈而坐。
“同志们,今天是小苏同志的十七诞辰。他基本上还是个小孩,可是他已经在这远离大陆的小岛上过了一年,晚上站岗,白天巡逻,一年四季,风霜雨雪,永远是那么欢欢乐乐,无忧无虑。我提议,为我们这个小兄弟的十七大寿,干杯!”李丹眼眶潮湿地说着,举起装满了白开水的搪瓷杯来。
“干杯!”四个搪瓷杯和一个铁碗碰到一起,水溅了出来。
每个人都喝了一口白开水,苏扣扣提议:“今天是我的生日,每人要出一个节目为我祝寿,行不行啊?”大家都点头答应。
“第一个节目,请副班长为我作首诗。”苏扣扣点将了。
“胡扯淡,我哪会作诗?”
“别谦虚了,‘副司令’,谁不知道你是大诗人,军区报上三天两头发作品。”向天嘴里嚼着冯琦琦拿来的巧克力说。
“好吧。”李丹双手搂住膝盖,默想片刻,低低地吟哦道:
我爱岛,
我爱岛上的风。
因为它永远眷恋着海岛,
即使去趟大陆,
也总是匆匆地赶回来,
像一个忠诚的守岛兵。
“这算什么诗?简直是大白话。”向天高叫道,“副司令,来一首有味的,关于爱情的。”
“这一首里就全是爱情。”李丹说。
“不假,全是爱情,那海风,不就像我老刘吗?即使去趟大陆,也是匆匆地赶回来。俺孩子他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会走路的小儿子扎煞着小手叫爸爸,当时我那心呐,全都是爱情啊!就像那大浪头淹没礁石,哗——!千百条小溪从礁石上往下流。我想,何必呢?守岛七年了,连儿子的义务都尽够了,该回去了。可俺孩子他娘说,海生他爸,只管走你的,别记挂俺娘们,我饿不着,冻不着,村里照顾得挺好,你就在那儿安心干吧。领导上不撵你走,你自己别要求往家走……咳,俺那口子,真不愧是胶东老根据地的女人呐……”
“嗬,嗬,老刘,今儿是给扣扣祝寿,怎么又把孩子他娘给扯出来了?”向天不耐烦地说。
“说吧,说吧,老刘,我愿意听!说说大嫂是怎么爱上你的。”苏扣扣道。
“算了,不说了,还是给你祝寿。”
“那么,老刘,唱支歌吧,唱个山东小调‘送情郎’。”苏扣扣说。
“老刘,你行行好,千万别唱,你那嗓门杀人不用刀。”向天挖苦道。
“老刘,唱吧。”李丹说。
憨厚的老刘,脸上突然显得肃穆起来,他把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擦着,擦着,脸憋得红红的,吭哧了半天,突然抬起头。他的嗓音醇厚,唱起歌来其实非常好听:
送情郎送到大门外,
妹妹送郎一双鞋,
千针万线一片心,
打不败老蒋你别回来。
送情郎送到大路边,
妹妹掏出两块大洋钱,
这一块你拿着路上做盘缠,
这一块你拿着去买香烟。
……
这些年来,冯琦琦听过各种各样的歌唱表演,但那些衣着华丽的歌唱家的歌声里,都缺乏老刘的歌声里所蕴含着的真情和魅力,老刘的歌声唤醒了她心灵深处深藏不露的女人的温情,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海浪上漂浮,而歌声就是托住她的浪花……
“老刘,你唱得太好了……”冯琦琦举起水杯,说,“我提议,为小苏的十七大寿,也为老刘的那位妹妹,干杯!”
“干杯!”
“该你了,老向,出个什么节目?”苏扣扣问。
“我?我说个笑话。有一个县官做寿。”
“不听,不听,说过多少遍了。”
“好,另说一个。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说:‘你要这要那的,不怕人家说你是个高价姑娘吗?’姑娘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
“没劲。”老刘道。
“我再说一个,不信说不笑你们。”
“算了,老向。”苏扣扣说着,看了一眼李丹。
李丹脸色阴沉,额头上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
“副班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触你的伤疤……”向天嗫嚅着说。
“副班长,这样的坏女人不值得留恋,她跟你离了正好,你要是不嫌弃俺胶东姑娘长得腰粗脸黑,就让俺孩子他娘给你介绍一个,保证贞节可靠。”
“那样,副班长可就回不了北京了。”向天说。
“回北京干吗?北京有什么好的?满街筒子是人,汽车来回窜,走个路都提心吊胆的,哪如俺胶东好,俗话说:烟台苹果莱阳梨,胶东姑娘不用提……”
“好了,兄弟们,为了小苏的十七大寿,干杯!”李丹举起搪瓷缸把半缸子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小苏,我也要为你出个节目吗?”冯琦琦低声问。
“谢谢你,老冯同志,老冯,冯大姐,你就给我讲讲‘生存竞争’,‘最适者生存’吧……”
“一切生物都有高速率增加的倾向,因此不可避免地就出现了生存斗争,这种斗争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而尤以同种间的个体斗争最为剧烈……而本种同性的个体间的斗争更为剧烈,其结果并不是失败的竞争者死去,而是它少留后代。雄性鳄鱼当要占有雌性的时候,它战斗、叫嚣、环走……雄孔雀把美丽的尾巴极小心地展开,吸引伴侣……总之,对于两性分离的动物,在大多数情形下,为了占有雌者,便在雄者之间发生了斗争。最强有力的雄者往往取得胜利。成功取决于雄者具有的特别武器,或者防御方法,或者魅力,轻微的优势就会导致胜利……这就是说,在自然界里,这是一条普遍规律……当然,不一定适用于人类社会……”冯琦琦面红耳赤地解释着。她忽然觉得,她奉之为人生信条的理论有着明显的局限性,对于人,对于这些兵,如果机械地套用和推论,那将要出现很多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你总算学聪明了一点,冯琦琦同志。有的男人并不一定使用他的‘特别武器’、‘防御方法’和‘魅力’,有的女人,也不一定去注意这些东西,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李丹说。
三个战士瞅着他们的副班长和面色苍白的冯琦琦,仿佛坠进了十里烟雾。而这时,明丽的太阳竟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了,有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从东南方向滚滚飘来。雾蒙蒙的海面上开始涌起了一排排平滑的长浪,那长浪仿佛长得无边无沿,像一道道田埂追赶着向这片小小的沙滩涌来。海面上的鸟低低地盘旋着,惊恐不安地叫着。
“向天,今天早晨收听天气预报了吗?”李丹问。
“没有。”
四个大兵的脸都阴沉起来。眼下正是台风季节,而这一列列的长浪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冯琦琦根本没来得及进行她的“生存竞争”考察,就被大风关了禁闭。她自小跟随当兵的爸爸走南闯北,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内蒙古草原的白毛风,新疆戈壁滩的黄沙风,她都见过,可是那些风比起008岛的风来,简直都不值一提了。那天上午,海上起了长浪之后,“苏扣扣祝寿大会”仓皇而散(这个祝寿会本身就开得不吉利,冯琦琦暗想),刘全宝忙忙碌碌地去做饭,苏扣扣到岛上的山泉那儿去背水,李丹和向天和着水泥堵塞房子裂开的缝隙。冯琦琦从向天的骂骂咧咧中,知道了这排没有任何防风加固措施的简陋住房还是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