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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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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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们看到狗和猫对峙着,兴奋得直喘粗气。

那条狗叫“花”,大响连声说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颈毛直竖,龇着一口雪白的牙,绕着猫转圈,似乎有些胆怯。猫随狗转,猫眼始终对着狗眼,也是耸着颈毛,呜呜地叫着,像发怒又像恐惧。狗和猫转着磨。

众人也叫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势,一低头,就扑了上去,猫凄厉地叫一声,令人周身起栗。地上一团黑影子晃动着。

狗不知何故退下来,猫身上流着血,瞅着空,蹿出圈外。

人声如浪,催着狗追猫。我忽然可怜起猫来了,毕竟它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了。

猫腿已瘸,跑得不快,看看就要被狗赶上时,它一侧身,钻进了一个麦秸垛上的小孩子藏猫猫时掏出的洞穴里。洞穴不大,猫在里边蹲着,人在外面看得很清楚。

狗逼住洞口,人围在狗后,狗叫,人嚷,十分热闹。

狗占了一些小便宜、翘起尾巴,气焰十分高昂,在人的唆使下,它一次次往洞穴里突袭着。狗每突袭一次,猫就发出一阵惨叫。

狗又退下来,耷拉着舌头,哈达哈达喘着粗气,狗脸上沾满猫毛。

“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人们吼着。

狗闭住嘴——这是狗进攻前的习惯动作——正要突袭,就见那洞穴中的猫眼里射出翠绿的火花,刺人眼痛,射到麦草上似乎有声,与此同时,猫发出令人小便失禁的人叫声,狗和人都惊呆了。正呆着呢,就见那猫宛若一道黑色闪电从洞穴里射出来,射到狗头上,看不清楚猫在狗头上施什么武艺,只能看到狗全身乱晃,只能听到狗转着节子的尖声嗥叫。

大响挥动木棍乱打着,也看不清是打在了狗身上还是打到了猫身上。

猫从狗头上跳起来,眼里又放着绿光,比正午的阳光还强烈,它叫着,对着人扑上来。人群两开,闪出一条大道,猫就跑走了。

惊魂甫定的人们看那狗。这条英雄好汉已经狗脸破裂,耳朵上鼻子上流着血,一只黑白分明的狗眼已被猫爪抠出,挂在狗脸上,悠悠荡荡的,像一个什么“象征”之类的玩意儿。

狗在地上晃晃荡荡地转着圈,看热闹的人都不著一言,挂着满脸冷汗,悄悄地走散。只余下大响抱着狗哭。活该!这就叫做: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

猫获大捷之后,在家休养生息,我因钦佩它的勇敢,背着祖母偷喂了它不少饭食。那时,三只小猫都长得有二十公分长了(不含尾巴),生动活泼可爱无比,它们跟我嬉戏着,老猫也不反对。

几天之后,猫养好了伤,能上街散步了,又有猫食鸡的案子报到我家来了。祖母把猫装进一条麻袋里,死死地捆扎住了麻袋口,然后,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辆去潍坊的拖拉机后斗里。祖母对拖拉机手说了半天好话,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厌烦猫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潍坊后要把麻袋左转三圈右抡三圈,把猫抡得头晕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记住方向跑回来;第三就是希望千万把麻袋给捎回来。祖母再三强调麻袋是借人家的,我知道这麻袋是我们自家的。

猫被扔进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后斗颠颠簸簸,把猫给拖到潍坊去了。

这下子好了。

村里的鸡雏们太平了。

潍坊的鸡雏该倒血霉啦。

潍坊离我们村子有多远?

三百○二十里。

失去母亲的四只小猫彻夜鸣叫,激起我的彻夜凄凉。天亮后,祖母连连叹息,说:“可怜可怜真可怜,人猫是一理,这四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

祖母腾出一个筐子,絮上一些细草,做成了一个猫窝。又吩咐我从厢房里把四只小猫抱到家里来。

梅雨时节到了,半月雨水淋漓,连绵不断。我无法出家门,百无聊赖,便逗着四只小猫玩,便用土豆糊糊喂它们。老猫已被送走半月多,那条麻袋,拖拉机手也给捎了回来。拖拉机手姓邱,四十多岁,是个“右派”,人忠实可靠。

我看着生满绿苔的房檐下明亮的雨帘,想象着笼罩田野的云雾,想象着那一片片玉米,一片片高粱,成群的青蛙癞蛤蟆,泥泞不堪的田间道路,被淋湿了羽毛的鸡擎着瘦脖子缩在树下打盹,远处传来沉闷的火车笛声。明亮的钢轨被雨水冲洗得锃亮或生满稀疏的红锈……

雨大一阵小一阵,但始终不停,屋子里也一阵晦暗一阵明亮。当晦暗时,四只小猫的八只眼睛绿绿地闪着光,好像鬼火一样。树叶沙沙响着,是风在吹,我想象着那只老猫的情景,它在那遥远的潍坊,生活得怎么样?

农村的阴雨天,无事可干,劳累日久的大人们便白天连着黑夜睡觉,雨声就是催眠曲。我逗着猫玩一阵,看一阵雨,胡思乱想一阵,瞌睡上来,伏在一条麻袋上便睡。

蒙眬中看到那只猫穿越河流与道路,出没郁郁青纱帐,顶风冒雨,向家乡奔来……

一阵喧闹吵醒了我,我揉揉眼睛,我又揉揉眼睛。那只猫果真回来了。它遍身泥巴,雨湿猫毛更显得瘦骨嶙峋。四只小猫与老猫亲热成了一个蛋。

我大叫着:“猫回来啦!猫回来啦!”

家里人纷纷起来,看着猫儿女与猫母亲生离死别又重逢的情景,这情景委实有点动人。祖母立刻吩咐母亲给猫备食,它吃鸡的罪恶阴影消逝,起码是在我家老幼的心里,洋溢着一片猫中英雄所创造的奇迹的辉煌光彩。

猫离家十七天,如果不走弯路,跋涉三百余华里,它是被装进暗无天日的麻袋里运走,老邱又忠实地履行了祖母“左转右抡”的嘱咐,它是靠着什么方法重返家园的呢?这个谜我始终解不开。

祖母看着急急进食的猫,感叹道:“猫老多啦!”

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对这只猫的敬佩,一直认为这只猫创造了猫国的奇迹,并一直存着写篇文章歌颂这只猫的这段光荣的念头。但偶然翻阅今年的参考消息,看到一则题为《一只猫孤身穿越日本》的珍闻,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猫外更有猫。抄录珍闻如下:

日本《朝日新闻》三月三十一日报道:一只母猫为了寻找她的家,从东往西穿越日本,走了三百七十公里的惊险旅程,花了一年七个月的时间。

这只五岁的母猫名叫米基,一九八四年八月随主人乘火车到须知夫人的故乡旅行。她被装在一个纸盒子里随主人从东到西通过了整个日本,即从太平洋沿岸的平冢到日本海岸的系鱼川。

但是到达目的地后不久,这只猫就跑掉了,须知一家只好返回。从此,这只猫就“失踪了”。直到一九八六年二月九日,猫的主人在花园里发现了这个小家伙,可是她已经变瘦了,尾巴上的毛也被拔掉了,耳朵也被弄破了,但它仍安然无恙。

有关方面为了表彰她的功绩,特授予她“模范猫奖”,即免费供给她一年多的食物。

东京动物园的一位兽医说,这只猫创造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因为家猫的活动半径只有二百米至五百米。

初读此文,我不免沮丧。好像不但人间奇迹多由外国人创造,连猫间奇迹也是外国猫创造得多。读过之后一想,我不沮丧了。数据最能说明问题:

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又是一个外国月亮不如中国月亮圆的铁证。



日本猫得了“模范猫奖”,我家那只猫因为得不到足够的饲料,重犯偷食鸡雏毛病,竟被当场捉获,可能是它恶贯满盈的报应,也可能是因长途跋涉健康状况大不如前。它万不该偷鸡偷到大响家去,独眼狗协助大响把它擒住,也应了“冤家路窄”的话。

大响把猫拉到河滩上去,只一镰,就把猫头削落黄沙。

我为此难过了好久。

大响斩猫之后,日子很不好过。村里那些恨猫的人,这时却把同情赐给了猫。有关猫的神话鬼话流传很盛,人们见了大响,都换了一种眼光,好像大响不日就要遭到天谴或被猫鬼所祟。

大响却始终安然无恙。去年我探家时,听说他成了“灭鼠养猫专业户”,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故乡人丰富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我带着满肚皮兴趣去找他,“铁将军把门”,他不在,邻人说他赶集卖猫去了。三只大猫在他家墙上徘徊着,满院子猫叫。几天后我见到了他,发现他已成了一个“通仙入魔”的奇人。奇人须有奇文,愿家猫在地之灵佑我佐我,赐我成就奇文的奇思妙想。

文章本已写完,忽然想到北京土语“猫儿腻”,我总认为这话与“猫盖屎”的行为有关系。我亲眼见过猫盖屎,也就是拉过屎后用后爪子象征性地蹬点土盖盖,并不真正盖得不露一点痕迹。我在农村锄地时,锄一盖二,队长批评我:“你这是‘猫盖屎’!糊弄谁呀!”

“猫盖屎”——“猫盖腻”——“猫儿腻”。

一九八七年五月





养猫专业户


姑姑对我说过,他的爹不务正业,闲冬腊月别人忙着下窨子编草鞋赚钱,他的爹却抱着两只大猫东游西逛。姑姑说他出生时,解放军的炮队在村后那片盐碱地上实弹射击,荒地上竖着一股股烟,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炮声很响,震得窗户纸打哆嗦。

他长到七岁时,和我打架,用手抓破了我的腮,用牙咬破了我的耳朵,流血不少。被姑姑撞见,姑姑骂他:“大响,你这个野猫种,怎么还咬人呢?”

他不住地用舌尖舔着嘴唇,好像猫儿舔唇上的鼠血,眼睛眯缝着,在我姑姑的数落声中,不吱声,也不挪动。一只蓝猫从我家磨屋里叼着一匹耗子蹿出来,耗子很大,把猫头都坠低了。他眯缝着的眼突然睁开,从眼里射出一道光线,绿荧荧的。手提到胸前,身体缩起来,片刻都不到,他直飞到猫前去,把那匹大耗子截获了。蓝猫怪叫几声,像哭一样,对着他龇牙咧嘴,无奈何,悻悻地贴着墙根又溜进磨屋里去了。姑姑停止了用玉米皮包扎着我的耳朵的手,嘴不说话,僵硬地半张着。我和姑姑都定着眼看手提着大耗子的大响,他的脸上挂着谜一般的好像是愚蠢也许是残酷的笑容。

后来,大响跟随着他爹闯关东去了,一去也就没了音信。我当兵前二年,一个老得有点糊涂了的关东客回了老家,我跟他坐在一起为生产队编苫,问起大响一家,关东客眊着眼说:大响的爹死了,大响被山猫吃了。问到山猫形状时,关东客满嘴葫芦,只说好像一种比猫大点比狗小点的十分凶猛的野兽,连老虎狗熊都怕它三分。

大响被山猫吃了,我也没感到难过,只是又恍然记起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好像是残酷也许是愚蠢的笑容来。

老关东回乡一年就死了,埋在村东老墓田里,村人都说这叫叶落归根,故土难离,哪怕再穷,也难忘了,老来老去,终究要转回来。

又一年初冬,征兵开始了,来带兵的解放军都穿着大头皮鞋羊皮大衣,问问说是黑龙江来的。我马上就想起老关东客那些关于关东的神秘传说,想起了那个被山猫吃掉了的大响,那怪异而凶残的动物正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凄厉一声叫,连山林都震动了……那时农村日子不好,年轻人都想当兵,争得头破血流的。因我姑姑头二年嫁给了民兵连长邢大麻子,我沾了光,没争没抢就拿到了入伍通知书。坐上闷罐子车,连白带黑地往北开了不知几多工夫,到了一座大森林的边上,触鼻子扎眼的树、雪,风呜呜地叫,夜里满树林子都是狼嗥。首长听说我在家养过猪,就把我分配去养狼狗。养狗的日子里,我经常偷食喂狗的一种红色肉灌肠,挨过批评,但也改不了,因我一见那红色灌肠,就像生精神病似的烦躁不安,非吃不可,非吃不能平息烦躁情绪……现在我还是不敢回忆那红色灌肠的形状和味道……吃着红色灌肠的时候,我的眼前交替出现着两幅幻景:大响像电一般扑到猫头上,截获耗子,脸上是愚蠢的或是残酷的笑容……山猫用带刺的舌舔着大响的白骨,舔着那笑容,像用橡皮擦纸上的字迹一样……

我就好像见过了山猫似的脑海里浮动着山猫机警而凶残的脸。

因我恶习难改,被调到炊事班,负责烧火喂猪。有一天,指导员和炊事班长到山上去谈心,抓回三只小猫崽,山猫崽子!通体花纹,黑与灰交织,黑的特别鲜艳,耳朵直竖,似比家猫尖锐,别的也就与家猫无大差别了。山猫吃掉大响的故事从此完结了。

抓回小山猫不几日,老兵复员,一宣布名单,炊事班长是第一名,我是最后一名。炊事班长已当兵五年,风传着要提拔成司务长的,他工作积极,经常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当兵两年,被复了员,是因为我偷食红色灌肠吧!复员就复员,总算吃了两年饱饭,还发了好几套里里外外从头到脚的新衣新帽,够穿半辈子啦!当了两年兵,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我是这么想。可炊事班长不这么想,宣布复员名单时,一念到他的名字,他当场就昏倒了。卫生员用针扎巴了半天,才把他扎醒了。醒了后,他又哭又闹。后来,他用菜刀把两只小山猫的头剁下来——他把一只小山猫按在菜板上(小山猫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咪呜咪呜地叫着,用爪子搔他的手),高举起菜刀,吼一声:“连长!你娘的!”同时,菜刀闪电般落下,猫头滚到地上,菜刀立在菜板上,猫腔子里流黑血。猫眼眨骨,猫尾巴吱吱地响着直竖起来,竖一会儿,慢慢地倒了下去。第二只小山猫又被他按在菜板上,在满板的猫血上,在同胞的尸体旁,这只小山猫发疯地哭叫着。炊事班长歪着嘴,红着眼,从菜板上拔出刀来,高举起,骂一声:“指导员,你娘的!”话起刀落,猫头落地,猫血溅了他一胸膛。人们呼呼隆隆跑过来,其中有连长也有指导员。炊事班长蹲在地上,歪歪嘴,就有两颗泪涌出来,他说:“指导员……连长……留下我吧……我不愿回去……”

那只没被炊事班长斩首的小山猫被我装进一个纸盒里带回了家乡。炊事班长杀猫、哭求也无济于事,与我坐同一辆汽车,哭丧着脸到了火车站,乘一辆烧煤的火车,回他的老家去了。据说他的家乡比我的家乡还要穷。

生怕那只山猫在火车上乱叫被列车员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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