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青林这封信写好之后,曾找过我一次,他说:“梁全,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时候从河里救过我一命的面子上,给你个进步的机会,喏,签个名吧。”他把信递给我,他嘴里说得好像满不在乎,手却在哆嗦,小脸青一道白一道的不是个正经气色。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信看了一遍。说实话,我吓蒙了。“这……哪有这么玄乎?”我问。“老兄,这是阶级斗争。”郝青林掏出一盒高级烟,递给我一支,我摆摆手。他自己点上一支,从拿烟姿态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也不会吸烟。他咳嗽着说:“这是要担风险的……老兄,我豁出去了,成则王侯败则贼!”“这封信发出去,场长要蹲监狱吗?场长这个人挺好的,那天你被石头把脚砸了,他把你大老远地背回来,累得像个大虾一样,腰都直不起来……”“别说了!”郝青林又点上了一支烟,阴沉着脸坐在我对面,眼神迷惘、凶狠、惶惑不安,瘦腮上的肌肉像条小海参在蠕动,连带着那只有点招风的耳轮也在微微颤动。他忽地站起来,咬着牙说:“感情不能代替原则。蹲监狱也是他自作自受。我不会害你的,梁全。”“这……”我犹豫不决。“就凭着你这样,还想和‘地瓜干子离婚’?”郝青林鄙夷地看着我。“我……签……”我的手紧张得像鸡爪子一样蜷曲着,哆哆嗦嗦地抓着笔,歪歪扭扭地在信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郝青林走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仿佛刚刚去偷了人家的东西。我想,郝青林是不是要拉个垫底的呢?
郝青林的信发出去一个星期,要塞区政治部主任和保卫处长就坐着吉普车来到黑沙滩农场。左场长不但不认“罪”,反而发表了一些更加出格的言论。政治部主任请示要塞区党委后,宣布场长停职检查。郝青林则一下子成了全区闻名的人物。我呢?保卫处长跟我谈了一次话,问我是怎样识别出左场长的“民主派”真面目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郝青林让我签名,我就签了一个……”保卫处长摇摇头,放我走了。他大概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一个不堪造就的笨蛋。不过,很快我就入了团,我想,这很可能是沾了签名的光了吧。
这一年,黑沙滩农场种了三百亩小麦。场长下野之时,正逢小麦灌浆季节。一阵阵干燥的西南风吹得黑沙滩上沙尘弥漫。小麦的叶子都干巴巴地打着卷。场长的事情一直也没有个结局。让他停职检查,他根本不理茬儿。要塞区党委好像也不是铁板一块,指导员请示过几次也没得到个明确的答复。指导员只好分配他去浇麦田,派我和刘甲台跟他一起去。
我们在机房门外搭了个窝棚,白天黑夜都待在田野里。我和刘甲台轮着班看柴油机,场长一个人看水道。看着潺潺清流淌进麦田,看着浇过水的水麦支楞起鲜亮的叶子,场长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扛着铁锹,沿着沟渠踽踽行走。望着他的伛偻背影,我的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因为唱一支歌,骂一句娘,可怜一下令人怜悯的背时女人,就是“民主派”吗?我确确实实糊涂了。
派我来浇地时,指导员曾跟我个别谈过话,他要我监督场长和刘甲台的行动,注意搜集他们的反动言论。多少年后,我才猜想出一点指导员派我和刘甲台监督场长的用意:我是一个傻二愣,刘甲台是一个牢骚大王。我愣,才最可靠;刘甲台嘴怪,才能引导场长暴露。何况,刘甲台还讽刺过指导员,他是想借机把他打成个“小民主派”吧?
农历五月初的夜晚,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黑沙滩温暖得像一床被窝。我们把连续运转了十几个小时、机体灼热的柴油机停下来,坐在被白天的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细沙上。满天星斗灼灼,不远处,沉睡的大海在喁喁低语,场长的烟头在一明一暗地闪烁。
“给支烟抽吧,老头子。”刘甲台说。
场长默默地把烟递给他。刘甲台抽出一支点上,把烟盒递到我面前:“来一支吧?新兵蛋子。”
我摇摇头,拒绝了。
“新兵蛋子,你那个老乡就要入党了,已经开始填写志愿书了。”
“我听说了。”
“奶奶的,这年头要入个党也真够容易的。哎,老头子,你不再发表几句反动言论了吗?再唱唱那个《大轱辘车》,赶明儿我也写封信,糊弄个党员当当。”
场长沉重地叹息一声,仰倒在沙地上。
“你呀,白活了五十多岁!你干吗瘦驴拉硬屎,充好汉。睁只眼,闭只眼,混混日子得了,这不,弄了个身败名裂,加夜班浇地……”
“你给我滚,我用不着你个毛孩子来教训我!”场长折起身,怒吼着。
“老头子,别发火,别发火。我哪里敢教训你?我是开导你哩。来,抽咱支烟,别看咱每月七元钱,抽烟的水平比你这个老志愿军还高。场长,我真不明白,你干吗不找个女人?别看你老得干巴巴的,就凭着每月九十元工资,找个大闺女没问题。”
“嗨,你才是一个不到两年的新兵。要是二十年前,碰上你这样的熊兵,我不踢出你的屎汤子来算你模样长得端正。”场长无可奈何地接过刘甲台的一支烟,点上了火。
“算啦,场长,别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道你那时是个少尉,肩上挂着牌子,腰里扎着武装带,走起路来皮鞋咔咔响。老皇历,过时了。现在是七十年代,天翻地覆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唱起那么一支歌,场长,你说说,为什么要唱那么一支歌?”
“我也说不清……”场长又仰在温暖的细沙上,双眼望着天上的繁星的那条灰白色的天河,梦幻般地说着。
“我突然想起报名抗美援朝时,第二天就要去区里集中了,趁着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妇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她坐在车辕杆上,含着眼泪唱过这支歌……后来,她死了……难道共产党革命就是为了把老百姓革得忍饥挨饿吗?为什么就不能家家有头黄牛有匹马,有辆大轱辘车呢?为什么就不能让女人坐在车辕杆上唱唱《大轱辘车》呢?……”
场长狠命地吸了一口烟,一点火星一瞬间照亮了他那张疲惫苍老的脸。夜色苍茫凝重,旷远无边。远处传来海的低鸣。马尾松林里栖息的海鸟呓语般地啁啾着。一颗金色的流星像一滴燃烧的泪珠,熠熠有声地划开沉沉的夜幕。黑沙滩的夜,真静啊……
“场长,你唱吧,唱吧……”刘甲台动情地说。
“你唱吧,场长……”我鼻子不通气,像患了感冒。
“雪白浪像长长的田埂,一排排涌过来。浪打湿了她的衣服,漫到了她的膝盖。‘孩子,闭住眼。’她说。‘妈妈,我们到哪儿去?’女孩儿问。‘去找你爸爸。’‘爸爸离这儿远吗?’‘不远,快到了。你别睁眼。’海水已经漫到她的胸膛,浪花抽打着她的脸。她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妈妈,怕……怕……’女孩儿哭起来。‘不怕,秀秀,不怕,就要到了……’她的衣服漂起来了,她的头发飘起来了。海水动荡不安,浪潮在呜咽着……”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你眼见着她走向死亡,你的心是铁打冰铸的?”妻子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摇撼着,她爱动感情,唏嘘着说。
“这是我的想象,我想,她应该这样走向大海……”我对妻子解释着。
……在我们三个人浇麦子的那些日子里,疯女人像个影子一样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她有时走到我们不远处,定定地望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我们一抬头看她,她就匆匆离开,当我们不去注意她时,她又慢慢地靠上来。有一天上午,场长到很远的地方改畦去了。刘甲台躺在窝棚外的沙地上晒着鼻孔睡觉。我坐在机房前,修理着一条断马力带。那女人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小女孩儿在她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见我,就伸出小手,说:“叔叔,吃肉……”这孩子,竟然还认识我。我赶忙跑进窝棚,把早晨剩下的两个馒头递给女人。她连连后退着说:“不要,俺不要,俺想跟你打听点事。同志……听说,场长犯错误了?”
“嗯哪。”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是反革命?”
“也许是吧。好了,你快走吧,不要在我们这儿转来转去,影响不好。”
“好,好,好,这就好了。”女人把脸贴在女孩儿脸上,半哭半笑地说着,“秀秀,这下咱娘俩有指望了……”
女人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精神病……”
当天晚上,我们在窝棚门口吃饭。黯淡的马灯光照着场长那张黑黑的脸,几只飞虫把马灯玻璃罩子撞得噼噼啪啪的。忽然响起刷拉刷拉的脚步声,一个长长的影子在我们面前定住了。
“谁?”场长瓮声瓮气地问。
那影子急剧地移动着,来到我们面前。啊!是她。她打扮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挎着小包袱,怀里抱着孩子。一到场长面前,她扑通跪在地上,抽泣着说:“好人,好大哥,你行行好,收留了俺娘儿俩吧……你是反革命,我也是反革命,正好配一对……好大哥,俺早就看出你是个好人,你别嫌俺疯,俺一点也不疯……俺给你烧饭、洗衣、生孩子……秀秀,来,给你爸爸磕头……”
那个叫秀秀的小女孩儿看看场长,小腿一弯,也跪在了场长面前,用稚嫩的嗓子喊:“爸……爸……”
场长像被火烧了似的一下蹦起来,拉起女人和孩子,惊惶失措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大嫂,你醒醒神,唉,这是哪儿的话哟……”
这女人的举动不但使场长惊惶失措,连我和刘甲台也傻了眼,谁见过这种事呀!
“好大哥,你就答应了吧……”
“大嫂,这是绝对不行的,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你嫌俺疯?你们都说俺是疯子?”女人尖厉地叫起来,“俺不疯,俺心里亮堂堂的。‘白疤眼’每天夜里都去拨俺的门,都被俺骂退了……解放军,亲人,你行行好,带俺娘儿俩走吧。离开这黑沙滩,咱俩都是反革命……俺刚刚二十八岁,还年轻,什么都能干……”
场长求援地对我们说:“小刘,小梁,你们快把她劝走,我受不了……”场长逃命似的钻到窝棚后边去了。
我对那女人说:“你知道场长是怎样成为反革命的吗?就是因为他可怜你,让你搭车,给你钱,他才成了反革命!”
那女人胳膊一垂,小包袱吧嗒掉在地上。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她摇晃了好一阵。突然,她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了。
“你的包袱!”我喊了一声。回答我的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和憋不住的哭声。沉沉的黑沙滩上,传来海水的轰鸣。
“未必不是一桩天赐良缘。”刘甲台冷漠地说。
“瞎说!”场长从窝棚后边转过来。
“她长得不难看,场长,比你强多了。”
“我不准你对我说这种话,刘甲台,我的军龄比你的年龄都大!”
“场长,你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娶了她;要是一身女人骨头,那当然就算了。肥猪碰门你不要以为是狗挠的啊,我的场长。”
“我崩了你个二流子!”场长暴怒地骂起来。
刘甲台不说话了。他又吹起了口哨,在静静的初夏之夜里,这口哨声像一条条鞭子,在我们头上挥舞,在我们心上抽打。
……黑沙滩的孩子没裤子穿,黑沙滩的姑娘往兵营里钻,黑沙滩啊……黑沙滩……
“小梁,我求求你,明天回去把我的抽屉打开,那里边有八百块钱,你偷着送给她,让她投亲奔友去吧,我实在是不能够啊……”
第二天,我回场部去拉柴油,顺便想替场长办了那件事。我看到黑沙滩上围了一大堆人。一个孩子狂奔过来。我截住他问:“孩子,那是干什么的?”
“疯子……疯子抱着秀秀跳海了……疯子淹死了……秀秀倒出肚里的水,活了……”
我的头轰的一声响。我扔下车子跑回窝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她跳海了……她死了……孩子救活了……”
两行清泪顺着场长那枯槁的脸庞流下来:“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他喃喃地自语着,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没有动一动。
“伪君子!”刘甲台恨恨地说。
“我娶了她,她不会跳海。可是再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呢?你说,刘甲台,你说,再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呢?”场长对着刘甲台吼叫。
“我娶!”刘甲台毫不示弱地盯着场长。
“小刘,给我一支烟……”场长无力地坐在地上。那根烟连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天上没有风,初夏的太阳正在暖暖地照射着黑沙滩和明镜似的海湾。
“小梁,你把钱送给村里人,让他们给秀秀……”
我转身要走,刘甲台伸手拉住了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元的票子、几张皱巴巴的毛票、两个硬币,拍在我的手里……
浇完最后一遍水不过一周的光景,黑沙滩上的小麦就一片金黄了。而这时,黑沙滩村农民的麦田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少肥缺水,小麦未及成熟就被西南风呛死了。又是一个歉收年。黑沙滩的农民们眼馋地瞅着我们这三百亩丰收在望的小麦,半大毛孩子不时地蹿进我们田里,捋几把麦穗,用掌心搓去糠皮把麦粒填到嘴里去。场里把看守麦子的任务交给我们三个,严防老百姓偷盗。
关于疯女人与场长这段令人心酸的“罗曼史”,我没有向指导员汇报,尽管他再三问我,场长和刘甲台都有些什么反动言论和活动。场里这时正忙着总结与“民主派”作斗争的经验,据说,要塞区要在黑沙滩召开现场会,让郝青林作经验介绍。我虽然也在那封信上签过名,但已经没有人提起了,这反倒使我心里安定了不少。
田里的麦子一天一个成色,应该开镰收割了。场长派我去场部催指导员,指导员却说,再等两天吧,等开完了这个现场会。听说军区首长还要来参加呢,这可是马虎不得的事情。我回来把指导员的话向场长学了一遍,气得老头子直摇头。
“场长,你摇什么头?”刘甲台冷冷地说。
“这是血汗,是人民的钱!”
“有本事你去找指导员说去。”刘甲台激他。
“你以为我不敢去?”场长转身就要走。我急忙拉住他,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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