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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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医生-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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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这样的,妇科医生之前手术切下的卵巢囊肿,需要和一些内科疾病相联系。”眼前的舒雪娴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腹部,微笑着,像一朵半开的花,我不忍道破事实的残忍,迅速地构思着一些说辞。

“是吗?医生,我那个囊肿的病理究竟是什么呢?”

“就是有些细胞,形状有些诡异。具体原因我们还在寻找。”

“诡异?您的意思是说那是肿瘤细胞对吗?”她说这句话时抚摸了两下肚子,脸上的微笑和之前相比一点也没变。

“肿瘤”两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时我有些震惊,更令我震惊的是她的动作和神情,那样子,仿佛是在叙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有不少肿瘤病人很忌讳看到、听到“肿瘤”这两个字眼,更不用说主动说起,这种状态甚至会持续到他们临近死亡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如同沙漠里的鸵鸟,感到危险靠近之时,只是埋头钻进沙子里。

“呃……你看……”事先草拟好的说辞一下子被打乱了,我张了两下嘴,突然看到舒雪娴的秋波微动,更是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的,程医生。”她反过来安慰我,“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昨天来了很多趟不同的妇产科医生,问了我一些听起来和卵巢囊肿没什么关系的事情,那时候我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了。”

“比如说,问了饮食、胃口之类的是吗?”我的措辞已经被舒雪娴的直率牵着走。

“是这样的,我们都被问好多遍了。”她身边的丈夫有些激动,“我爱人身体很好的,怀孕以来吃东西也挺正常的。”

“就是怀孕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呕吐,但很多孕妇都这样吧?现在也不过是饭量大了点,有时大半夜会饿醒,只得不争气地爬起来吵着老公吃些东西。”舒雪娴抬头看着丈夫,眼睛里藏含着温柔,然后她把目光转向我,“你们是不是怀疑我卵巢的肿瘤是从别的地方转移来的?”

我彻底被她的直率和唐突打败了。我迟疑了几秒钟,整理一下思绪,挪了张椅子坐在她和丈夫的边上。

“的确如此。你的卵巢上长了个看起来不太好的东西,而且它通常不该是从卵巢上直接长出来的,比较常见的一种途径是,从胃肠道上掉下来,种植在卵巢上的。”我说话时一直观察着舒雪娴的眼睛,我原以为她的眼神会有什么变化,但那双眼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睁着,里面放出的光线依旧柔和,我顿了顿,“我知道这么说有些突然,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给你安排胃镜检查。”

如果胃镜证实胃部存在和卵巢一样的肿瘤细胞,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卵巢的肿瘤是转移瘤,这在医学上叫做库肯勃瘤。印戒细胞癌在胃部疯狂地生长,长出了胃的浆膜层,还会不死心地千方百计地去霸占新的领地,而生育期女性的卵巢功能旺盛,血运丰富,肿瘤细胞自然趋之若骛,这就是所谓的种植转移。我提到给舒雪娴安排胃镜检查时,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一阵心酸。是在替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担心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但毋容置疑的是,有的人,只要和她相处几分钟,她的外表、表情、语言和精神状态,会形成一股气场,让人不由地心生关切之情。

听到胃镜检查时,舒雪娴和她丈夫的手握在一起,他们互相看着,沉默了十几秒钟,我在旁边等着,打量着他们侧脸的轮廓,我知道他们需要这点时间。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她的丈夫徐先生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

“听说胃镜检查不太好受,这倒没什么,但会不会对我的孩子造成什么影响呢?”舒雪娴的微笑中带着一点害羞和歉意。

“不会。”

“那就有劳程医生安排吧。”她双臂内收,头微颔,眼睛看着隆起的肚子,用手温柔地摸了摸,“妈妈又要再做一个检查,宝宝要乖乖的哦。”

幸运的是,下午有一个预约胃镜的病人临时取消,舒雪娴的检查就安排在了当天下午。中午吃饭时,我和米梦妮谈起上午的会诊,然后自然而然地说到舒雪娴的病理结果。

“真可怜!几次听你们提起这位大美女,弄得我都想下午一起去胃镜室见识一下了。”米梦妮吃完饭,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巴。

“那就一起去吧,我是这么打算的。”

舒雪娴的胃镜预约在下午3点,下午2点50分,我和米梦妮从内科办公室出发,前往内镜中心。

内镜中心的等候区坐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胃镜检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操作,但想象着一根直径7毫米,长度约1米的管子即将要塞到自己的嘴里,等待区大多数人的脸上多少都挂着一点不安。每次看胃镜操作,我都禁不住联想起一种叫“吞剑”的魔术表演,区别在于,魔术是假模假式的,胃镜检查可是动真格的。

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瞥见了舒雪娴,周围紧张不安的气氛更加突显她的存在,她披着一件鹅黄色的披肩,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头枕在身边丈夫的肩头上,目光淡然地望着自己的肚子,嘴里好像在说着点什么。徐先生低着头,手肘枕在膝盖上,双手的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我们走近他们时,听到舒雪娴正在小声地哼着儿歌,歌声很柔和清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她发现我站在她的面前,歌声打住了。她如同小孩子一般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用肘顶了顶身边的丈夫,徐先生抬起头,看见是我,对我笑了笑,然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我的身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我这才发现米梦妮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后1米开外,眼睛盯着徐先生,眨都不眨。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还是舒雪娴先打破了这份沉寂,她用手挡了挡徐先生的视线:“怎么啦?看到美女医生发呆啦?”

米梦妮往前走了两步,表情自然了一些,眼睛避开徐先生:“这就是舒女士吧?……你的爱人很漂亮!”

“你……好,原来你在这家医院工作呀。”徐先生的表情有些复杂,夹杂着尴尬和慌张,还有一些我说不出的感觉。

这时候广播通知舒雪娴进8号胃镜室。她把披肩往丈夫手上一放,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老公,我进去喽。”然后她低头轻轻说:“宝宝乖,妈妈要做胃镜啦。”

我跟着舒雪娴走了进去。米梦妮并没有跟进来。临进胃镜室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和徐先生隔着一两米的距离,面对面站着。

胃镜医生姓许,是个少说多做的实干派,当着舒雪娴的面,我委婉扼要地介绍了她的病情。

“没关系的,程医生,你大可以直接说在我的胃里找肿瘤的原发灶嘛。”她把眼镜脱下放在衣兜里,眼睛显得更加大而清澈,她侧卧在胃镜床上,“许医生,您就放心做吧。”

许医生点了点头,他的风格一向以简洁利索著称,而今天把胃镜放入舒雪娴口中的时候却添了几分温柔,在胃镜通过咽部的时候他还轻声细语地鼓励了几句,我看到舒雪娴双腿蜷曲着,双手互相握着摆在胸前,闭着眼睛,眉头微颦,一如西子捧心。

胃镜下观察胃黏膜很干净,并没有什么溃疡和明显的占位,我心里开始有些自责:想必是我多虑了,并不是什么胃的毛病,唉,我怎么让一个怀孕的母亲白受了一茬罪呢……

许医生一声不吭地仔细观察着,然后在胃角的一处黏膜,他用活检钳取了一块组织,然后还是在同样的位置,又深挖了一块组织:“我觉得这里有点厚。”

我突然想到胃印戒细胞癌很狡猾,通常是鬼鬼祟祟地在黏膜下生长、浸润,不显山不露水,病人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征兆,一经发现已经是晚期病变——胃壁在癌细胞的浸润下变得硬邦邦的,形成所谓的“皮革胃”。我仔细盯着胃镜的屏幕:胃的皱襞还是挺清晰的,没有所谓“皮革”的感觉。情况不至于那么糟吧?

胃镜检查结束,门口等待我们的只有徐先生,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看到我们的出现,他半响才缓过神来,匆匆走上前,对我说了句谢谢,然后护着舒雪娴回病房去了。

我一路走到内科办公室也没见到米梦妮的身影,回想起胃镜室门前莫名其妙的场景,我给她发了条短信: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一起分担。

没有回复。到了再晚些的时候,我在内科办公室看到了米梦妮,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见到是我,她只是腼腆一笑。

有些事情是别人不愿提起的,只能等待自我释怀。

几天后值班的夜晚,我接到妇产科的电话:“库肯勃瘤。胃镜病理是典型的印戒细胞癌。”于是,我去了妇产科,再一次见到舒雪娴。

徐先生不在,病房里只有舒雪娴一个人。她斜靠在枕头上,手里拿着一本母婴杂志,床头灯发出的暖色光笼罩在她身上。

“程医生好,上回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医生怎么样了?”见到我,她合上杂志,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带着一点歉意。

“呃……”我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开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路上计划好的说辞又成了泡影,“你怎么这么问?”

“她昨天来找过我。看得出,她是个好女孩,但有人让她受伤害了。”她把杂志放在床头柜上。

我心头一颤,之前隐约的猜测似乎又近了一步。

“胃镜结果是转移瘤是吧?你是来告诉我治疗方案的吧?”几秒钟后舒雪娴话锋一转,和平时一样,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出喜怒哀乐,但她的目光总是让人感到温暖。

“是的。”回到我擅长的话题,我重新调用之前计划好的说辞。

“在你的方案中可不要忘了我是个怀孕的妈妈哦。”她身体往前倾,嘴角微微向上弯曲,表情很祥和。

“这样的,舒女士,你很直爽,我也不绕弯子说话。和我们事先的估计一样,你患的是卵巢转移癌,肿瘤的源头在胃,不容乐观,治疗上需要采取化疗,而化疗药必然对胎儿产生影响,因此——”

“因此我要放弃孩子吗?”舒雪娴的身体缓慢地靠向床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有别的什么方法吗,程医生,比如手术?”

“肿瘤转移了,到了晚期,手术是切不干净的。”舒雪娴的眼中依然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我突然意识到她应该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了,只是想从我的口里得到证实罢了,“但是从现在的观点看,如果我们进一步的评估发现你的肿瘤只局限于胃部和卵巢的话,完成几程化疗后,再做手术切除病灶,也是有可能的,并且这样的话,有10%的机会多活三五年甚至更久。虽然这个概率不见得乐观,但反过来,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接下来的生存期估计也就是半年多,说得残酷一点,你甚至都有可能等不到孩子出生。”

舒雪娴平静得像一幅画:“程医生,我对统计数字不感兴趣,我心里想的只是:我不会放弃这个孩子。如果事实真就如此,我宁愿什么都不做,等着孩子的降生。”

“不行,你还年轻,你这么做太对不起你自己!”我不由地激动起来,声音的分贝也提高了。

“程医生,您坐下来吧。”舒雪娴依旧是轻声细语,我拉过床头的椅子坐了下来,“其实,我早就想得很明白了,如果我积极去治疗,即便是熬过了化疗,撑过了手术,也不过就是多活上一些年头,而且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除了忍受每次治疗伴随的煎熬外,还会时不时地陷入放弃孩子的心理自责,每天伴随我的都将是绝望。如果我顺其自然,那么在最后的日子里,肚子里的孩子会陪我一起度过,我会过得很幸福的,每天醒来——只要我还能醒来的话——看到的是希望。”

“但这……牺牲属于自己的生命,你觉得公平吗?上帝创造生命,是需要人们去珍惜的。”

“我觉得上帝对我很好,非常好,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他赏赐给我一个全新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命都会终结,我坦然面对;在我迎接终结的时候,我还将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你知道吗,程医生,光是想到这些我就会忍不住地开心。”舒雪娴低下头,温柔地注视着隆起的腹部,伸出双手捧起,脸上露出真切的微笑。

床头灯的暖色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窗帘上,微风拂过,窗帘带着剪影徐徐波动,我静静地欣赏着那个剪影,很美,像一幅古香古色的水墨画。

我一直觉得,某种程度上说,肿瘤细胞和胚胎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它们都是些带着私心的细胞,吸取母体的营养;它们精力旺盛,玩命地分裂。胚胎从受精卵一个细胞开始,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短短数周,就已经隐约可以见到一个人形。并且,胚胎组织分泌的一些蛋白和激素,比如癌胚抗原,同样体现在某些肿瘤身上。肿瘤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细胞的新生带来个体生命的终结:就肿瘤组织而言,它本身代表着一种返老还童,但对患肿瘤的个体而言,却是意味着毁灭。肿瘤病人终将带着这些返老还童的细胞死去,而在他们离去的时候,他们体内流浪着的那一群细胞,还流淌着生命最初的样子。

当然,胚胎和肿瘤细胞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生命的拷贝;后者只是无意义的复制。眼前的舒雪娴,她是这两者的共同载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胚胎和肿瘤都会毫不客气地争夺她的营养,榨干她的精力——她这柔弱的小小身板,能否坚持住呢?

“这是您的决心?您不会因此后悔吗?”我入神地望着窗帘上飘忽的剪影。

“我以为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朵花,我感受阳光雨露,绽放在最美的时候,美丽过了,被人赞美过,呵护过,爱过……足够了。接下来,我终将枯萎,在此之前,幸运的我将结果,孕育新的花朵,然后,我大可以放下心来,回归泥土。我想,这就是生命本来的面目吧?你说,我为什么要遗憾后悔呢?”舒雪娴说话的样子很柔美,我仿佛闻到屋子里飘着一股玫瑰花香。

许多病人得知自己是绝症后,精神上都会经历“否认—生气—接受—希望—绝望”的五部曲,而在舒雪娴身上,我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变化,似乎她从一开始就已经看透,然后停留在“希望”的阶段,而这个希望,不是留给自己,而是留给了肚子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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