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BMJ,2000;320(7229):218219.
雕刻时光
一年一个循环,我们的确也老了一岁,但这一岁老得很值得;不会老去的是时间,它只是转了圈又回到了原点;医学也从未老去,它越活越年轻了。
春节过后,苏巧巧调离了总住院医生的岗位,离她任期结束还有2个月的时候。
告别仪式很简单,或者干脆说没有什么告别仪式,我们四个总住院医生在内科办公室里一起吃了顿饭。饭菜的样式也极其简单,苏巧巧刚刚小产,点菜的时候我们避开辛辣和浓烈的口味,沈一帆特意为苏巧巧点了份煲鸽子汤,苏巧巧尝了一口说太咸,但还是笑眯眯地把它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席间的话不多,大家都有意营造着轻松的气氛,向来喜欢互相“斗嘴”的苏巧巧和沈一帆也相敬如宾。
这顿饭吃得很慢,越到后面,随着盘中餐食的减少,大家动筷子的频率也愈发地慢,口里说出的话也愈发地少。
终于,盆干碗净,大伙相视,片刻无言。苏巧巧突然莞尔:
“嗯……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又不是见不着,大家都还在一个医院里,没多久又该见面了。”
大家都笑了。米梦妮和苏巧巧互相拥抱。
“亲爱的,在家好好休养,尽快恢复!”
“祝大家值班好运!”
曲终人散,聚过总须散。苏巧巧请了2周的病假,我们三人一同把她送到医院西门。这里是医院最古老的门脸,加上今天的天气意外的好,于是,白玉般的石阶,碧绿色的琉璃,映着湛蓝的天空,穿白衣的我们向身着美丽便装的苏巧巧挥手告别,寂静,优雅。就在这一片屋檐下,一个个故事不断地开始,又结束,而与这些故事相随的心情,早已铭刻在了记忆里。
散了,各自忙碌。
第二天,内科安排了下一批总住院医生中的其中一个提前上岗,接替苏巧巧的工作。新来的总值班叫姚熙,一个壮实偏胖的男生,在内科办公室露面时,我看到他的眼中洋溢着兴奋和激动,也闪烁着不安和紧张。
我们学着一年前杨总的样子,告诉他那些“大学教科书上没有的规则”,告诉他如何做教学,如何和外科、急诊打交道,如何在值班的日子里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姚熙一边听着,一边认真地作笔记。看着他不住点头思考的样子,我不禁在想:一年前的自己,在杨总面前是不是也是这副渴求而又兴奋的模样呢?我又看一眼米梦妮和沈一帆,和新来的姚熙的相比,我们的脸上显然是多了许多淡然和沉稳。
一年又一年,总住院医生们经历着时光的雕刻和洗礼,新人和旧人交替的时间里,是一段旅程的终点,又是下一段攀登的起点。
姚熙很快就适应了总住院医生的生活,他对所有新鲜的事物都满怀激情,乐于同我们分享他在会诊和值班中的案例,就算是忙碌了一整晚,第二天交班时他依然精神抖擞地对我们讲述昨晚抢救的经历。等交完班脱去白大衣的时候,他才表露出难以抑制的疲惫,呵欠连天地下班去了。
据说他会先去餐馆海吃一顿,然后一觉睡到傍晚,醒来后小酌一番,然后接着看文献、做科研。
“所以我瘦不下去。”我们向他证实时,姚熙显得很不好意思。
在我们离任还不到1个月的时候,姚熙已经出落成一名出色的内科总住院医生,他的眼神也渐渐透出几分成熟,他依然激情不减,喜欢和我们讨论临床工作中发生的各种事情。
这天早晨,姚熙又值了个夜班,走进内科办公室时,我看到他的小眼睛里满是血丝,不用说,想必又是熬了一整夜。
“昨晚挺忙,也挺煎熬的。”看到我们都来齐了,姚熙迫不及待地说,“妇产科收了一个孕妇,孕35周,还是个胃印戒细胞癌晚期的病人!”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站了起来,我看到米梦妮的身体也颤动了一下,我们俩几乎同时说道:“是不是叫舒雪娴?她怎么了?”
“啊?你们知道这个病人呀?”姚熙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和米梦妮,沈一帆和舒雪娴并没有直接的接触,看到我们几个的反应,他也显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这个病人真可怜!”姚熙接着说,“胃癌晚期,多发转移,现在连吃东西都没胃口——”
“多发转移?”我的心一凉,打断道。
“是呀,腹膜转移,肝转移,还有卵巢转移。不过说来也真是的,据说她怀孕二十几周时就发现卵巢转移了,医生们都劝她终止妊娠,接受治疗,可惜她讳疾忌医!唉,结果现在都已经这样了。”
“请不要用‘讳疾忌医’这几个字来形容她。她是一个坚强而伟大的母亲。”我听到这个词语时感到一阵刺耳。
“可是如果她当时听从医生的建议,她现在的状态应该会好得多吧?”
“也可能会坏得多的。我想,我们医生,通过现代医学的手段,可以去改变甚至逆转一种疾病的过程,但是改变一个人,却是现代医学不可能做到的。”
“嗯……什么意思?”姚熙有些茫然。
“姚熙,如果你进一步接触这个病人,很可能就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在这之前,我和程君浩的一些想法都是被她改变的。”米梦妮有些深沉地看着窗外,“对于一个医生而言,了解什么一样的一个人得病,有时候比知道一个人得了什么病来得更重要(1)。”
米梦妮和我简单地把此前的故事梗概告诉了姚熙和沈一帆后,我们几个在内科办公室里怀着各自的想法,沉默了片刻。八点整,兰教授进来听交班时,她对这一反常态的鸦雀无声颇为诧异。
交完班后,米梦妮对我使了个眼色,起身出门,我心领神会,马上出门和她一起走向通往妇产科的方向,出于意料的是,姚熙和沈一帆也很快跟了过来。
“你们是去看妇产科的那个病人吧?”姚熙小跑几步追上我们,“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我也是。”沈一帆加入了我们。
于是,我们一行内科总住院医生的队伍,向舒雪娴所在的妇产科病房走去。
终于又见到了舒雪娴。尽管我在推开她的房门前已经做了各种想象,我还是惊讶于她的变化:瘦!她实在是太瘦了……此时的她斜倚在床头,手脚像干枯的柴火,就这么斜斜地堆放在床上,她的双颊深陷,颧骨突出,眼眶显得很深,一根胃管从她的鼻孔穿入,奶黄色的营养液正一点点地顺着胃管流动,她皮肤的颜色和营养液有些类似,我知道那是黄疸,很可能是胃癌肝转移的结果。她膨大的肚子和瘦小的身躯突兀地共存着。此时的她何尝不就是个“营养液”,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在毫不知情地吸吮着母亲的一切。
她的双手抚摸着肚子,动作很缓慢,也很轻柔。听到推门的动静,她的头往门边转动一下,看到我们,她浅浅地笑了笑,我看到她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搭在双肩上,光泽有些暗淡,和以前浓郁的样子相比,似乎也掉了不少,她的巩膜发黄,眼仁很黑,里面的光依然充满着温柔和知性。
她的丈夫坐在床边上,帮她揉着双脚,几个月的时间,这位帅气的男士也瘦了一圈,他抬头看着我们,我看到他的嘴角满是胡渣,我们靠近时,他站起身,友好地对我点点头,伸出手来。
我也递出了右手,和他握在一起,他的指甲不像从前那样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感受到这双手孔武有力,分量十足。
他扫了我们几个一眼,把视线收回到我和米梦妮身上,他说:“谢谢你们来看望我爱人!谢谢!”
米梦妮回之以微笑,他们的目光很自然地交汇在一起,隔阂和冲撞已经烟消云散。
“你还是那样漂亮!”我靠近舒雪娴的床头。
“你比以前会说话了。”她笑了笑,双颊显得更深了,她的那双眼睛也陷了下去,尽管如此,她的脸上、眼中,依然透着掩不住的美丽。
“我讲的是真话,口述我心,不需要什么技巧。”我看着那双眼睛入神,“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舒雪娴不说话,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丈夫,她的丈夫徐先生同样在注视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这一周来小舒没胃口,吃不进什么东西,我们就住进医院来加强营养。妇产科医生说孩子已经35周了,根据我们的情况打算这周进行剖宫产,这两天正在用地塞米松(2),说是为了促进胎肺成熟。各位医生,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我们眼看就要坚持到了!”
徐先生的眼中夹杂着幸福、兴奋、紧张、担心……还有无尽的感慨。
“程医生,我之前一直在努力地吃东西,但这几天下来,就算肚子饿了,也还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看到我这样子,你一定知道什么原因吧?”舒雪娴幸福地揉着丈夫的双手,把目光转向我,“医生说我是肝转移,超声医生告诉我说肝里有‘牛眼征’,呵呵,你们医学上对疾病的形容还真是很有意思。”
肝转移癌在超声下表现为内部高回声,外周低回声的类圆形肿块,有的肿块中央高回声的区域出现低回声的表现,形成所谓的“牛眼征”——这个名词背后的意思是癌肿中心已经出血、坏死。癌症这个词,它在外文中的原意是螃蟹,现在,它也正像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在舒雪娴柔弱的身体内横冲直撞。
“你希望孩子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呀?”我有些笨拙地岔开话题。
“呵呵,医院的规定可是不能告诉家长胎儿性别的喔,但是你们的超声医生违规了,我早在几个月前就知道是个女宝宝了。”舒雪娴抬眼看着老公,骄傲地笑了笑。
“是这样的。”徐先生解释说,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老婆还有好多话想说给孩子听,她把这些话,还有自己的照片,自己写的文字都刻成光盘,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孩子,她总共刻了十九份,从孩子出生到十八岁,一年一份,直到孩子成年——”
徐先生的声音哽咽住了,我看到身边的米梦妮眼睛一红,沈一帆和姚熙的身体也微微一颤,脚步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所以我让超声医生帮我破例一次,知道了孩子的性别,我才能更好地和宝宝交流,要不然,感觉总是怪怪的。”舒雪娴看到自己的丈夫说不下去了,平静地补充道。
“是女孩的话就太好了,她会长得和你一样漂亮!找一个帅气的老公,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感到自己的鼻子发酸,说话夹杂着鼻音。
“嗯。我相信自己的宝宝会过得很幸福,将来她的老公也会对她很好的。”舒雪娴撒娇似地看着徐先生。
“放心吧。我想,看着我们的女儿,我会看到你小时候的影子。从今以后,我想就这么看着她慢慢长大,看看她长大后会不会比你还漂亮。”徐先生轻轻捏了一下舒雪娴的鼻子,然后抚摸着她的脑袋。
“讨厌,碰到我的胃管了。”舒雪娴小声嘟嚷着,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把目光转向米梦妮:“我还想好了,我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当个医生,就像你一样理性、专业,充满知性的美丽。我想她会是一名好医生,说不定还会攻克一两种疾病呢!”
米梦妮看着舒雪娴,笑了,笑得很真诚。
“孩子的名字我们也想好了。”徐先生搂了搂舒雪娴,两个人开心地一笑,“叫惜荷,和‘熙和’谐音,一方面,我们真的感谢熙和医院的医生们给了我们这么多帮助和鼓励,另一方面,小舒最喜欢的是荷花,每年荷花节,我们都会去北京的各处公园赏荷花。”
“今年荷花盛开的季节,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你一起去看,但不管怎样,你要记得带小惜荷去看荷花哦。”舒雪娴甜甜一笑,额头上一处粉红的发夹,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绿盖半篙新雨,红香一点清风。天赋本根如玉,濂溪以道心同(3)。”
我的鼻子酸得更厉害了,有种热泪即将涌出的感觉,我强忍住,微笑地看着舒雪娴。余光中,米梦妮早已扭头擦拭眼泪去了,沈一帆和姚熙微微低着头,目光发怔。
我看着舒雪娴恬静的脸庞,突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俯下身低着脑袋,徐先生紧张地拍着她的背:“怎么了?是又恶心了吗?”
舒雪娴还是低着头,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对身后的丈夫摆了摆。她长长地喘着气,好像想努力抑制住这阵胃里的翻滚,但几秒钟后,她的喘气越来越急,她脖子一伸,扭头在床旁吐了一大口,一大股奶黄色的营养液砸在地上,然后,她又吐了一大口。
咖啡样的东西!她鼻子里的胃管,也向上涌动着咖啡样的东西!
消化道出血!
“抢救!”沈一帆一把掀开房门,对着护士台大声喊道。我上前中断了胃肠营养液,小心地把舒雪娴扶在床上,米梦妮和姚熙打开床头的心电监护,连接着各种线圈。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冲了进来。
“上消化道出血!血压9154mmHg毫米汞柱,心率134次分,血氧饱和度95%。”我对妇产科医生护士说,“我们需要先用上洛赛克!”
“胎心还可以。”妇产科的赵医生冲向胎心监测仪看了看,扭头对我说,“洛赛克对胎儿有影响,不适合妊娠期使用啊。”
舒雪娴挣扎着发出虚弱的声音:“程医生,有别的办法……吗?”
“听我的吧,就用这一次,一次就好。”我握着舒雪娴干瘦的手,目光盯着她的眼仁看了许久,我看到自己在她瞳孔里的倒影,好像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我放松一些,尝试对她笑了笑。
“行,好吧,我想我也不能老是不听你的话。”舒雪娴努力地露出微笑,“孩子怎么办?医生,现在能剖宫产吗?我感觉自己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妇产科的赵医生。
赵医生咬了咬嘴唇,对护士说:“输上洛赛克!通知手术室,备血,急行剖宫产!”
护士们以最快的速度各自忙碌开。
“你们能联系消化内镜医生吗?或许我们在术中需要内镜下止血。”赵医生对我们说。
“全力以赴!”我们很肯定地异口同声。
连着监护仪和胎心监测,我们四个内科总住院医生,连同徐先生,一起护送着舒雪娴到了手术室门口,我们的行程到此为止,手术室大门的另一边,赵医生和消化内镜医生已经更换了刷手服,候在那里。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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