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人文读本-人与自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大学人文读本-人与自我- 第4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名誉相合而成的。所以荣誉具有内心的价值,较名誉还要可贵。西洋虽有名誉为第二生命的话,但荣誉却简直是第一生命,或是第一生命的一部分。不过,名誉和荣誉也有关联。人是社会的动物,多少都需要外界的刺激,外界的鼓励,外界的承认,人格外能自发的向上,自觉的求进步;所以人大都是要名誉的。“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好名誉不一定就是坏事。苏联就常常采取以名誉来鼓励人努力工作的方法。所以他选择工作最努力的工人为“工人英雄”;用这工人的名字去名工厂,去名制度。对于到北极探险的人,也常常加以“英雄”的徽号;这都是用名誉来奖励人奋发有为的证据。这并没有害,而且有益。中国的老子曾经问过一句话:“名誉身孰亲?”我想许多西洋人的回答一定是“名亲!”
荣誉不是名誉,更不是“虚荣”。虚荣在英文里面是“VaniAty”,也可译为浮名。虚荣乃求他人一时之好尚,或是庸俗的称颂,而即沾沾自喜,以为满足的。虚荣的表现,就是好炫耀,好夸大,藉此以博得他人对自己的称赞。譬如女子常喜穿华美鲜艳的衣服,以引人的注意;男子则好出风头,往往做了一次什么会的主席,便自以为了不得,自以为是这小世界里的“小英雄”。这都是虚荣在作祟。虚荣是从错觉(Illusion)来的。错觉是虚荣的粮食,虚荣全靠他培养大的。所以错觉一旦幻灭,虚荣也就随之消散。荣誉则不然。他不是求之于外的,而是求之于内的,所以他可以自持,可以永久。西洋人说虚荣是女性的——但他不是优美的女性,是堕落的女性。男子何曾不好虚荣,不过女人较甚一点。普通女子都欢喜别人恭维她,捧她。如果男子要向女子求婚,最好多称赞她几声“安琪儿”或是“天仙化人”,那她便很容易落到情网里去了!这种虚荣,岂能和荣誉相提并论?
荣誉不但和“名誉”、“虚荣”不同,而且和“野心”不同。“野心”在英文为“Ambition”,它可说是一种男性的虚荣。男子大都好求自己政治的名誉、权力、地位、官阶,以作个人自私的满足。这种野心有时也能推动人去做有益的事,但动机仍是自私,所以很容易发生不良的结果。有些人野心一旦发作,便往往不问自己的能力如何,竟为所欲为,以求侥幸的成功。“小人行险以侥幸”,其结果鲜有不将自己的荣誉甚至身体埋葬于野心的灰烬之中。如果说野心是荣誉,那它只是堕落的荣誉。
至于所谓“门第”、“头衔”、“豪富”,那是更说不上荣誉了。这些都可叫做“荣宠”,而决不是“荣誉”。不过也有一种荣宠,是靠自己努力的成绩换来的,不可一概厚非。譬如外国有些科学家,对于科学有重大贡献,政府特赐他一个荣誉的头衔,如德国大学教授得“政府枢密顾问”的头衔一样。
这确是一种比较高贵的荣宠,虽然不是真正的荣誉。
荣誉既不是名誉,又不是虚荣,更不是野心或荣宠,那么真正的荣誉是什么呢?我以为真正的荣誉,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第一必须能维持生命的庄严。“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有荣誉心的人,必定有不可侮的身体,不可侮的精神,不可侮的行为——简单说有不可侮的生命。他的生命是完整的,不容稍有玷污。所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他的理想的生命,是崇高、伟大、正直、坚强,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的生命是高贵的,庄严的,所谓“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所以别人尊重他,而不敢轻视他;爱敬他,而不敢亵渎他。
第二必须能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是人生最不容易做到的。“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所以有荣誉心的人,对于标准以下的事,是绝对不干的。至于那一切欺骗、狭小、鄙吝、偷懒,和其他种种“挖墙脚”的事,他更是不屑干的。这正是孟子所谓“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大人的对面是小人,是小丈夫,是贱丈夫。有荣誉心的人,是以“大人”自许的。
第三必须是自足的,也是求诸己的。外界的称许,如系实至名归,也所不辞;譬如以科学上重大的贡献而得诺贝尔奖金的人,若是他配得的话,当然可以安心接受,何用推却?但凡事应该求诸自己,尽其在我,不必分心去猎取流俗的恭维。流俗的恭维,不但靠不住,而且在有荣誉心的人看来,反为一种侮辱。名画家的画,并不在乎有多少外行的人赞美,而贵乎能得一个真正内行的人来批评。所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就是这个道理。即使内行的人也不称许,自己仍可得到安慰,因为自己的天才得到发挥,在自己的努力中,就有乐趣存在。古今中外,许多大艺术家,都是死后得名的。科学家也是如此。大科学家开普勒(Kepler)在他一部名著《Weltharmonik》序上说道:“你的宽恕我引以自娱,你的忿怒我也忍受;此地我的骰子掷下来,我写成这本书给人读,是同时的人读或后代的人读,我管他干么?几千年以后有人来读,我也可以等,上帝也等六千年以后才有人来臆度他的工作。”这种特立独行的精神,也可说是一种孤寂的骄傲,但是这决不是骄傲。翻开一部科学史来看,古今多少科学家,在生前享国际大名的,除了牛顿和爱因斯坦以外,还有几人呢?造化弄人,奇怪得很,生前最不求虚名者,往往死后最能得名。如果自己对人类真有贡献,即使名不可得,又有何妨?世间真正的价值,常埋藏在无名者之中。许多汲汲求名的人,实在可以休矣。
第四必须自尊而能尊人。真正有荣誉心的人,不但爱自己的荣誉,而且也爱他人的荣誉。荣誉不是傲慢,乃是自尊而能尊人。“子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其实毁灭了他人的荣誉,自己的荣誉,也就建设不起来。在侏儒国里,就算自己是长子,又有什么意思?要做长子,就要到长子国里去做,不要在侏儒国里做!有荣誉心的人,一定能尊人,能下人。他承认人的能力,赞叹人的特长,尊敬人善处,能适当的自尊,也能适当的低头,上谄下骄的事,绝不在他的行动意识里面。
总而言之,荣誉就是人格,是人格最光荣的完成!
爱荣誉乃是一种意志的倾向,行为的动态,是要以忠诚纯洁的行为,去得到依于德性合于美感的承认的,德国的哲学家包尔森(Friedrich Paulsen)说:“我们不能想象没有强烈的对荣誉之爱,而伟大的事业可以表现。”社会的向上靠此,人类的改善靠此,历史的转变也靠此。
我们今日不但要提倡个人的荣誉心,和对于荣誉的强度的爱,而且要提倡集体荣誉观念,集体的荣誉观念,就是个人对团体的荣誉之爱。譬如一个家庭,凡是家庭的各分子,都要努力保持一家的“家风”或“家声”,不能做有辱门楣的事。又如一个商店,不肯卖坏东西,诚恐坏了他的牌子,也是出于爱护集体荣誉的观念。再如一个学校,无论是教职员或学生,人人都应该知道学校荣誉的重要,不能随便塌学校的台。实验室里未成熟或不正确的报告,不可轻易发表;因为这对于个人的责任的关系还小,对于整个学校的荣誉却太大了。不独以“长胜军”或“铁军”著称的军队,全部队的长官和兵士,要爱惜他本部队历史之光荣;凡是国家军队,谁不应该勇猛奋发,维护国家军队的光荣。扩而大之,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不没落和毁灭,必须由构成他的分子,共同努力维持和增进他集体的荣誉!
人生是需要有荣誉的。不荣誉的人生,是黑漆漆的,无声无臭的。有荣誉的人生,是高贵向上的;无荣誉的人生,是卑污低下的。禽兽才只要生存,不要荣誉,也无荣誉的观念。人应该是理智感情和品格发展到最高程度的动物;人不只要生存,而且要荣誉。荣誉也可说是人类的专有品。所以英国的诗人拜伦(Lord Byrom)有两句诗道:“情愿把光荣加冕在一天,不情愿无声无臭的过一世!”

按:本文初发表于《新民族》第三卷第一三期,1939年2月27日出版;嗣经订正、补注,辑入《新人生观》。
这是爱因斯坦在柏林物理学会举办的纪念麦克斯?普朗克60岁生日演讲会上的演讲。 
——编者注

探索的动机
——在普朗克60岁生日庆祝会上的演讲。①

在科学的神殿里有许多楼阁,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样,而引导他们到那里去的动机也各不相同。有许多人爱好科学是因为科学给他们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学是他们自己的特殊娱乐,他们在这种娱乐中寻求生动活泼的经验和对他们自己雄心壮志的满足。在这座神殿里,另外还有许多人是为了纯粹功利的目的而把他们的脑力产物奉献到祭坛上的。如果上帝的一位天使跑来把所有属于这两类的人都赶出神殿,那么集结在那里的人数就会大大减少,但是,仍然会有一些人留在里面,其中有古人,也有今人,我们的普朗克就是其中之一,这也就是我们所以爱戴他的原因。
我很明白在刚才的想象中被轻易逐出的人里面也有许多卓越的人物,他们在建筑科学神殿中做出过很大的也许是主要的贡献;在许多情况下,我们的天使也会觉得难以决定谁该不该被赶走。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神殿里只有被驱逐的那两类人,那么这座神殿决不会存在,正如只有蔓草就不成其为森林一样。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碰上机会,任何人类活动的领域都是合适的:他们究竟成为工程师、官吏、商人还是科学家,完全取决于环境。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些得到天使宠爱而留下来的人吧。
他们大多数是沉默寡言的、相当怪僻和孤独的人,但尽管有这些共同特点,他们之间却不像那些被赶走的一群那样彼此相似。究竟是什么力量把他们引到这座神殿中来的呢?这是一个难题,不能笼统地用一句话来回答。首先我同意叔本华所说的,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由变化不定的欲望的桎梏。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这种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熙来攘往的环境,而到高山上享受幽寂的生活。在那里透过清净纯洁的空气,可以自由地眺望、沉醉地欣赏那似乎是为永恒而设计的宁静景色。
除了这种消极的动机外,还有一种积极的动机。人们总想以最适合于他自己的方式,画出一幅简单的和可理解的世界图像,然后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②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征服后者。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辨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各按自己的方式去做的事。各人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中枢,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内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
在所有可能的图像中,理论物理学家的世界图像占有什么地位呢?在描述各种关系时,它要求严密的精确性达到那种只有用数学语言才能达到的最高的标准。另一方面,物理学家必须极其严格地控制他的主题范围,必须满足于描述我们经验领域里的最简单事件。对于一切更为复杂的事件企图以理论物理学家所要求的精密性和逻辑上的完备性把它们重演出来,这就超出了人类理智所能及的范围。高度的纯粹性、明晰性和确定性要以完整性为代价。但是当人们胆小谨慎地把一切比较复杂而难以捉摸的东西都撇开不管时,那么能吸引我们去认识自然界的这一渺小部分的,究竟又是什么呢?难道这种谨小慎微的努力结果也够得上宇宙理论的美名吗? 我认为,够得上的。因为,作为理论物理学结构基础的普遍定律,应当对任何自然现象都有效。有了它们,就有可能借助于单纯的演绎得出一切自然过程(包括生命过程)的描述,也就是它们的理论,只要这种演绎过程并不超出人类理智能力太多。因此,物理学家放弃他的世界体系的完整性,倒不是一个什么根本原则问题。
物理学家的最高使命是得到那些普遍的基本定律,由此世界体系就能用单纯的演绎法建立起来。要通向这些定律,没有逻辑推理的途径,只有通过建立在经验的同感的理解之上的那种直觉。由于这种方法论上的不确定性,人们将认为这样就会有多种可能同样适用的理论物理学体系,这个看法在理论上无疑 是正确的。但是物理学的发展表明,在某一时期里,在所有可想到的解释中,总有一个比其他的一些都高明得多。凡是真正深入研究过这一问题的人,都不会否认唯一决定理论体系的实际上是现象世界,尽管在现象和他们的理论原理之间并没有逻辑的桥梁;这就是莱布尼茨非常中肯地表述过的“先天的和谐”。③物理学家往往责备研究认识论的人没有足够注意这个事实。我认为,几年前马赫和普朗克的论战,根源就在这里。
渴望看到这种先天的和谐,是无穷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我们看到,普朗克就是因此而专心致志于这门科学中的最普遍的问题,而不是使自己分心于比较愉快的和容易达到的目标上去的人。我常常听说,同事们试图把他的这种态度归因于非凡的意志和修养,但我认为这是错误的。促使人们去做这种工作的精神状态,是同宗教信奉者或谈恋爱的人的精神状态相类似的,他们每日的努力并非来自深思熟虑的意向或计划,而是直接来自激情。我们敬爱的普朗克今天就坐在这里,内心在笑我像孩子一样提着第欧根尼的风灯④闹着玩。我们对他的爱戴不需要作老生常谈的说明,我们但愿他对科学的热爱将继续照亮他未来的道路,并引导他去解决今天理论物理学的最重要的问题。这问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并且为了解决这问题他已经做了很多工作。祝他成功地把量子论同电动力学、力学统一于一个单一的逻辑体系里。

①这是爱因斯坦1918年4月在柏林物理学会举办的普朗克60岁生日庆祝会上的讲话。普朗克(1858194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