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明宇不置可否,好像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兴趣。
“哥,你不能这样无动于衷。你想想,当年刘大妈是怎么照顾咱们的?”
聂明宇板起了面孔:“这些话,你对刘振汉去说吧,是他要把我置于死地,不是我要对他下黑手!”
“哥,你少装模作样!你的事情我都很清楚!如果你不是我哥哥,我会义无返顾地站在振汉哥一边谴责你!”
蕾蕾的话击中了聂明宇的七寸之处,他不由垂下了脑袋,默不作声了。
孟琳连忙接上了话:“蕾蕾,明宇并不希望和振汉弄这么僵。
他非要鱼死网破,你说明宇能有啥办法?现在我觉得他暂时被停职,也许是件好事,他头脑可以冷静下来。然后再劝劝他,还是很有希望化干戈为玉帛的。”
蕾蕾想了想,觉得嫂子的话不无道理,于是,急切地对聂明宇道:“哥,那你就快趁这个机会和振汉哥好好地深谈一次,也许有效果。”
聂明宇是最了解刘振汉的,指望他妥协,那是比登天还难。他幽幽地道:“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没用的!”
“你可以向振汉哥表示,你愿意作出一些让步。比如辞去龙腾集团董事长的职务,比如离开天都出国……我想,他或许能听进去,毕竟他还是很看重你们之间这份友情的。”
蕾蕾的话在聂明宇心中荡起阵阵波澜,他默默地思索着。
“哥,下决心吧,别再犹豫了,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呀!”蕾蕾竭力鼓动着。
孟琳也眼巴巴地看着他:“明宇,我觉得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蕾蕾的话,真的很有道理。现在虽然你暂时掌握主动,但你没有完全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其实,你和振汉的这场搏杀是没有胜利者的。因为爸爸、妈妈、蕾蕾还有我都会因此受到世人的唾骂。”
聂明宇仍然是缄默不语。
孟琳接着道:“明宇,咱们或许可以靠权力将振汉放倒,甚至把他送进监狱。可他是任人宰割的软弱者吗?他如果拼死抗争怎么办?他可以上诉上访。他的老婆孩子,他的同事部下,他身边的朋友,这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让他冤沉海底。了解这个案子和经手这个案子的人,你能永远封住他们的口吗?事情闹得越大对咱们家越不利。因为归根到底,咱们毕竟是理亏的呀!”
聂明宇听着听着,汗水便从额上沁了出来。他自语般轻声道:“我是要想想,认真地想想……”
3
刘振汉走进家门。亮亮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馒头从厨房里走出来,激动地喊了声:“爸爸!”就扑上去抱住了刘振汉。刘振汉把肩上的纸箱放下,悄声问儿子:“还有饭吗?”亮亮连声说有,把他拉进厨房,摁坐在凳子上,就忙着去盛饭。亮亮把盛好的饭放在刘振汉面前,小声说:“爸,今天蕾蕾阿姨来了,她让妈妈劝你跟明宇叔叔和好,妈妈骂你没良心,说你再不听她的,就带着我跟你分开过。
你吃好饭去给她说几句好话,千万别吵架,行吗?”刘振汉推亮亮:“行,我知道了,去写作业吧。”
他吃了几口饭,便觉得没有了食欲,推开碗走进了客厅,往沙发上一躺,点上香烟抽着。躺在家里,他觉得心里踏实多了。都说家是避风的港湾,一点不错。但只有落难时才能更深切地体会到。
王丽敏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瞥了他一眼,不无揶揄地说道:“今天晚上回来得挺早啊!真是难得!”
刘振汉苦笑笑:“以后天天都可以早回来了。”
王丽敏怔了怔,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怎么了?”刘振汉从沙发上坐起:“没怎么。真不好意思,我又被停职了现在是我下岗了,咱俩正好扯平。”
王丽敏盯着他:“真的?”
刘振汉抽了口烟,慢慢吐出。本来,他并没打算马上告诉她,想维持两天家庭和谐温暖的气氛,这种样和的天伦之乐他享受得太少太少了。可话到嘴边,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想想这样也好,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下去。况且,接踵而来的变故随时都可能发生,早一点说出来,让她对以后有可能发生的事有个心理准备,自己也就能坦然面对,并随时去迎接那些突然而至的灾难了。
想到这儿,他便挺直了身子,用平静的语调叙述了他被停职的经过。
王丽敏的脸“唰”的白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王丽敏。刑讯逼供致死人命,这可是要进监狱的事情。她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弥漫。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王丽敏才醒过神来。她颤抖着声音说:“难怪蕾蕾今天来家里找我,说出鱼死网破的话,敢情是聂叔翻脸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你一个小小的队长,是斗不过聂叔他们的,就是你们局长的命运也握在他的手心里!你这个呆子,就是不听我的劝!”她说着,慌慌张张转身冲进卧室,从衣架上拿外套。刘振汉跟进来,反手把门关死。王丽敏边穿衣服边说:“咱这就去找聂叔,冯姨,向他们认个错……”
“不行!”刘振汉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声音虽然很低,但却极硬,如斩钉截铁般。
“你不去我去!”王丽敏怒冲冲地就要往外冲。
“你敢!”刘振汉阴沉变形的面孔显得狰狞可怖,从嘴里吐出的字句如凝霜结冰般寒气逼人,“如果你敢去找聂家的任何一个人,咱们夫妻的情分从此断绝!我现在就从你的面前永远消失!”
王丽敏的双脚钉住,她哀伤欲绝的目光和刘振汉迸溅着火星的眼睛久久对视着。
她扑到了刘振汉身上,撕扯着他,捶打着他,哭着说:“你不顾自己,不顾我,你不能不顾亮亮啊!你不能不顾你的老娘啊!你出了事,我们怎么办啊……”
刘振汉如木雕泥塑般坐在床头,任由王丽敏撕扯捶打。直到她筋疲力尽,瘫倒在床边哭泣时,他才缓缓说道:“丽敏,这些我都想过了。你知道吗?我心里比你还苦还痛还要难受!但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总该分得清!出卖人格和良心,助纣为虐牺牲公理,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条狗!如果亮亮知道他的父亲变成这样的人,如果我母亲知道她的儿子沦为这样的败类,那他们比看着我蹲监狱上刑场要痛苦百倍!丽敏,你说你的丈夫该作出怎样的选择?”
王丽敏停住了哭泣,坐在刘振汉旁边抹着眼泪说:“你讲的这些我并不是不懂,但现实生活是最严酷也是最实在的。你蹲了监狱上了刑场就啥都完了!”
“人活着也就是这么几十年,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我就是明天死,这辈子已经没白过了,没做对不起祖宗对不住后代的事。没有我,娘还有你,她不会去要饭。至于亮亮我很愧疚,从他生下来,都是你拉扯大的。我教不了他别的,惟一能给他的,就是一个清白人品!”
王丽敏呆呆地坐着。虽然刘振汉的话让她心有所动,但痛苦、恐惧和忧虑仍紧紧压在她的胸口,泪水不时地涌流而出。
刘振汉抓住王丽敏的手轻声道:“丽敏,有件事求你答应我。”王丽敏抬起泪眼看着他。
“我想过两天抽个礼拜天去老家看看娘,咱们带着亮亮一块去。见到她老人家,你别提我和聂家翻脸的事。她肯定会问起明宇,你就说一切都好。行吗?”
王丽敏泪如泉涌,点了点头。刘振汉喉头发紧,暗哑着嗓音接着道:“娘这辈子饥一顿饱一顿落下了胃病的根,我昨天在商场里看到一种烧木炭的怀炉,抽个时间我去把它买来。海边的风硬,再给娘买个羊皮坎肩儿。娘的腿脚不灵便了,我得给她刻个拐杖,反正呆在家里没什么事。”他揉了揉眼,“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了,去的时候别忘了提醒我带照相机,咱们和娘一块照个全家福……”
王丽敏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悲痛,扑进刘振汉的怀里,痛哭失声……
庞天岳一个上午都闷在局长室里。他反锁了门,公务不办,电话不接从不沾烟的他,吸了整整一盒大中华。
下班之后,他决定去看看刘振汉,和他商讨一下思索了一个上午的反击计划。
当他推开刘振汉的家门时,看到他正往大木盆里泡衣服。
刘振汉见是局长来了,怔了怔,连忙让座。
庞天岳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却故作轻松地调侃道:“哟,当家庭妇男了!”
刘振汉苦笑:“唉!算是给丽敏还债吧……”
庞天岳单刀直入道:“振汉,我准备向在北京学习的钱书记汇报你有什么意见?”
刘振汉认真地想了想,低声说:“其实,我不愿意惊动钱书记。
这样一来,等于在告聂叔的状。”
庞天岳有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当法律和权力冲突时,需要更高的权力来制约和裁决。这就是现状,你我都改变不了!”
“但是,我希望您在汇报的时候尽量不要……不要太多涉及聂叔”
庞天岳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样的话,效果就差多了“我只希望将聂明宇绳之以法就可以了,其他的,我不想再牵扯聂家太多的人。”
庞天岳很严肃地提醒:“振汉呀,你应该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刑讯逼供打死犯罪嫌疑人就是故意伤害罪,是要判重刑的!形势明摆着,要么你刘振汉选择放弃,他们或许会放过你;要么你就要抛开一切情感上的缠绕,义无返顾地投入进去,那他们就一定会下毒手扼杀你。这可是容不得摇摆的大是大非问题,你必须作出决断!”
刘振汉默默思考着庞天岳的话。
4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刘振汉在灯光下摆弄着刚从商店里买来的怀炉,亮亮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惨白的日光灯照着王丽敏更加惨白的脸,发青的
眼睑裹着凝滞不动充满血丝的瞳孔。一天之间,她便显得憔悴不堪了,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肉跳地担心着,惟恐突然有人来把丈夫抓走。她呆呆地坐着,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咚!咚!”有人敲门。
王丽敏打了个寒噤,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哆嗦着问:“谁……谁呀?”
“是我!”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刘振汉和王丽敏都听出了这熟悉的声音。王丽敏不安而又激动地看着刘振汉。
“他来干什么?就说我不在!”刘振汉低声说罢,拉着亮亮进了卧室。
王丽敏有些失望地愣怔了片刻,无奈地开了门。
聂明宇一进门就急切地问:“丽敏,振汉呢?”王丽敏瞥了一眼卧室的门,然后垂下眼皮,答道:“他……不在……”
聂明宇似乎从王丽敏的神态里察觉出了什么,看了看卧室,提高声音道:“那我就等着他!”然后往沙发上一坐。
过了一会儿,刘振汉似乎意识到如果他不出来,聂明宇就会这么一直等下去。于是,猛地拉开了卧室的门。
聂明宇站起来:“你的味道我十里外就能闻到,还给我唱空城计!”
刘振汉眼皮耷拉着,淡淡地问:“聂董事长找我有什么事?”
聂明宇看看王丽敏,笑笑说:“怎么?非要有事才能来?”
“没事你就请便,我们要休息了!”刘振汉下逐客令。
“咱们谈谈不行吗?”
“还有什么好谈的?”
王丽敏一会看看刘振汉,一会又看看聂明宇,满脸的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振汉,我知道你……不舒服。咱们出去喝两杯吧!”
“聂明宇,说白了,我现在和你之间,已没有任何东西可谈。你走吧!”刘振汉说罢,转身走进卧室,“哐”地关上了门。
王丽敏眼帘低垂,轻声道:“明宇,实在对不起。他刚刚被停职,心情不好。”
“这跟你没关系。”聂明宇怔怔地注视着卧室的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丽敏,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看得出,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了,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你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王丽敏幽幽地说:“他的脾气这么倔,能有啥办法呀?”
聂明宇用力搓着手:“你告诉振汉,我不会放弃他这个兄弟!”说罢转身走向门外。
王丽敏送走聂明宇,关上门,进了卧室。刘振汉搂着亮亮坐在床边,正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
“振汉,看明宇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恶意,你不该这样对待人家。”王丽敏有些生气地责怪刘振汉。
“他现在来找我干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刘振汉狠狠抽了口烟,“安慰?劝降?除此之外,还能会有什么?我刘振汉还没软弱到那种程度!我是什么样的人,他聂明宇应该清楚!
王丽敏被烟呛得剧烈咳嗽着。她捂着胸口缓着气:“不论怎么说,他也是诚心来跟你和解的,你跟他谈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振汉连忙把烟掐灭,轻轻给王丽敏捶着背:“我现在跟他是警察和强盗的关系,没有调和的余地。他不认罪服法,我不可能放过他!”
王丽敏撇撇嘴:“你就是撞倒南墙也不回头。现在都头破血流了,还嘴硬。刚才明宇说了,他不会放弃你们兄弟的情谊……”
刘振汉没有接话,不由自主地又点上了烟,默默地抽起来。
窗外传来隆隆的雷声,接着黑沉沉的夜空便如裂开般亮起刺眼的弧光。王丽敏领着亮亮去写作业,然后到阳台收取晾晒的衣物。
刘振汉凝视着窗外不时亮起的闪电,心中同样也是电闪雷鸣,
无法平静。聂明宇找上门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但正如王丽敏说的那样,是要和他讲和。他能来,就说明他没有恩断义绝,不愿意让他走上绝路。这种浓浓的生死之情是无法轻易就能化解的。想到这些,他心底的感动便悄悄涌动起来了:我这样是不是太绝情了点?
这时,王丽敏突然抱着一摞衣服冲进了卧室,指着窗外急促地说:“振汉,明宇他没有走,你看——”
刘振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聂明宇正在楼下昏黄的路灯旁徘徊。他心头一震,身子晃了晃,跌坐在床边。
“外面快要下雨了,你去把他喊进来吧?”王丽敏推了推刘振汉。
“不去!”刘振汉脸紧绷着,“下雨了他自己会走的!”
王丽敏又推了他几下,见他毫无反应,气得把衣服扔到床上,不时焦急地看着窗外。
雨噼里啪啦地下了,接着越下越大,不一会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振汉,他没有走,还在那儿!”王丽敏的声音像快要绷断的琴弦,尖细颤抖。
刘振汉抬起身望着在雨中踯躅的聂明宇,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来窗玻璃上的雨柱如蚯蚓般缓缓爬动。他的心上也像有虫子在蠕动。
“振汉——”王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