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汉抬起身望着在雨中踯躅的聂明宇,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来窗玻璃上的雨柱如蚯蚓般缓缓爬动。他的心上也像有虫子在蠕动。
“振汉——”王丽敏几乎是声嘶力竭了。
刘振汉又看了一眼窗外:“你给他送把伞去吧。”
“要去你去,为什么非要我去?”王丽敏赌气地倚坐在床头。
“不去就算了,看他还能淋多久?”刘振汉说着,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翻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丽敏便沉不住气了,一翻身从床上跳下来,边拿雨伞边嘟哝:“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刘振汉,我算是对你没辙了……”
她拿着雨伞正要往外走,传来了敲门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去开门。
客厅里传来聂明宇的喷嚏声。刘振汉眼睛看着书,耳朵却倾听着客厅里的每一丝响动。
王丽敏说:“明宇,你身上全湿了,我找件衣服你换换”
聂明宇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用了,我来只是想再看看亮亮。
丽敏,你知道,我没有孩子,一直把亮亮当作我的儿子,也许以后我不能再来了,我看一眼就走。”
刘振汉眼里的泪水唰地流了出来。他丢掉手里的书,使劲揉揉眼,从卧室走出,对聂明宇道:“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亮亮他要写作业。走吧!”
正在流眼泪的王丽敏破涕为笑,忙把雨伞塞进刘振汉手里,边把他们往外推边说:“好好,到外面也一样,你们哥俩儿敞开心谈!”
聂明宇如释重负地看了看王丽敏,被雨水泡得苍白泛青的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意,跟着刘振汉向门外走去。
雨,渐渐小了些儿,巷子里行人寥寥。
刘振汉和聂明宇并肩走在积着浅水的水泥道上,脚下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
刘振汉停住脚,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火。
“也给我一支吧。”聂明宇轻声说。
刘振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他,摁亮火机给他点上。他触到了聂明宇的手,冰凉冰凉。鼻子不由一酸,道:“明宇,你这是何苦呢?还是回去吧,别受了凉。”
聂明宇弓着腰剧烈地咳嗽一阵后,气喘吁吁地直起了身子。
他捋了捋湿淋淋的头发:“我哪儿也不去。咱们能靠得这么紧走走不容易。我这身体无所谓,早点结束早点清净,就这么活着还不如一了百了!”
刘振汉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天来,生与死,荣与辱,亲情和道义,权力和法律——这些无法调和的矛盾一直在缠绕着他。有时他也感到心灰意冷,企望得到彻底解脱。可反过来想想,这人世间只要有贪欲这东西,就会有卑鄙有不平有邪恶,屈服和逃避只能让世界变得更糟糕。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聂明宇。他之所以步
入歧途,原因并不难推测出。他向来争强好胜,不愿意居于人下,同时又不想依靠父亲的权势谋求事业的发展,便以经商办公司为途径实现自己的宏图大业;商场上的残酷竞争是可想而知的,为了立于不败之地,获取更大的利润,他便滑入了走私的泥淖,而且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拔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之后的一桩桩血案……“把你的外衣脱掉!”刘振汉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聂明宇正在琢磨着如何说服刘振汉,被他的断喝吓了跳,愣了愣,问:“干什么?”
刘振汉边解衣扣边说:“出门时为你多穿了一件。”说着,把脱下的外套披到他身上。
聂明宇暗淡的目光顿时有了些神采,变得明亮和温柔起来,发青的嘴唇也渐渐有了血色。逝去的往事便无法抑制地一件件涌到了他眼前他看了看刘振汉,眼角微微发烫,低声说:“振汉,你……咱们都退步,不还是好兄弟吗?干吗要把这个家拆散呢?”
刘振汉望着前方雨夜的深处,声音淡淡地说:“你想让我怎么退,我是警察,你可以不过问这个案子。张峰死了,不管他罪有应得也好死有余也好,活着的人难道还要继续为此付出代价吗?他的死应该是有价值的.应该替大家有个了结。”
刘振汉凝视着他,语气冷飕飕的:“我承认你一直都比我有智慧,但你将来会明自,你不该向法律挑战也许我会败在你手里,可正义和人心是不容亵渎的,你最终的结局肯定比我惨!”
聂明宇被噎得直喘粗气,刚刚有些好转的情绪顿时无影无踪。
他一时哑口无言。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雾蒙蒙的水汽使深夜中的城市显得更加迷茫。两人又不再说话了,默默地走着聂明宇在思考着究竟怎么讲才能让刘振汉接受。他深知这位兄弟倔辈的性格,要让他放弃认准的东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终于开口了:“振汉,我今天来找你,的确是想开诚布公地跟你好好谈谈”他瞅瞅刘振汉,见他有听的兴趣,于是接着说:“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是很让人遗憾的,也是我最担心最怕看到的,无论如何小能再发展下去了。不然的话,我也无颜面对丽敏、亮亮,还有乡下的老娘……”他说着,显出很伤感的神情。“那你说该怎么办?”刘振汉盯着他问。
“是不是双方都作出些让步,别弄得反目为仇虎视眈眈。”
“怎么个让步法?”
“你别再盯住这个案子不放,让其他人去办。我让老爷子做工作不再查刑讯逼供的事,大家言归于好。”
“你这些话好像重复了吧?我记得已经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是不是再慎重考虑考虑?”
“不必!”刘振汉斩钉截铁,“我刘振汉做不出这样的事!因为我的血还没有你这么冷,心还没有你这么黑!”
聂明宇笑了。但他的笑容转瞬即逝。突然脚步踉跄,浑身颤抖起来。他抓住刘振汉的胳膊慢慢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刘振汉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聂明宇很痛苦地抬起煞白煞白的脸,喘息着说:“还是枪伤……一下雨就痛得要命。没关系,等等就好了……等等就好了……”
刘振汉的心里骤然掠过一阵急风暴雨,浑身一阵战栗。他一
把抱住聂明宇的肩膀:“走,我送你去医院!”
聂明宇推开刘振汉:“没用的,那帮废物查不出什么来!”他慢慢站起来,手紧紧捂着腹部,“好多了。振汉,要不我辞去集团的职务,出国,你看可以吗?”
刘振汉心如刀绞。他知道,孤傲自负的聂明宇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相当不易了。可他作下的罪孽又根本无法饶恕。他无法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聂明宇期待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喃喃道:“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找你。但有你这把伞和这件衣服,我也就知足了……”
刘振汉默然无语。两人慢慢地走着。天上又飘起了蒙蒙细雨。这条短短的巷子,他们已经来回走了无数次。细细的雨丝在迷茫的夜空织着一张无际的网,他们像两条小鱼艰难地缓缓游弋着。
刘振汉脚步迟滞,思绪如麻:以后也许就形同路人,真的兵戎相见了。倘若没有这件事情发生,面前的世界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明亮的天空,灿烂的笑容,纯洁的友谊,融融的亲情。然而,这些刹那间便在眼前消失了。更可怕的是,不知明天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什么。也许是他身陷囹圄,受尽磨难;也许是聂家身败名裂,遭到世人的唾骂。任何一种结局对于他来说都并不美妙,留下的只能是满身心的伤痕和不可弥补的抱憾和痛苦……
聂明宇踉踉跄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刘振汉的态度使他意识到希望的渺茫。这之后将随之而来的可怕场景便在他眼前闪现出来。在戒备森严的铁栅栏里不是刘振汉就是他聂明宇,甚至还可能有他的老父亲。蕾蕾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你不该做生意……”其实,妹妹的话只说对了一部分,他最清楚自己之所以堕入深渊的根本原因。直到现在,他也毫不动摇地认为,这个世界已变得越来越丑陋,人越来越残忍自私,说到底,就是弱肉强食,就是物欲横流,就是尔虞我诈。他丝毫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更不会乞求谁的宽恕。他只能,也必须一条黑道走到底,一直迈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之门……
雨无声无息地飘洒着,夜风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们的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慢……
他们心中都很清楚,他们无论怎么努力也走不出这死一般沉寂的夜晚了……
5
陆伯龄终于接到了聂大海的指示:立即对刘振汉展开调查,必须在一周内全部结束,拿出处理意见。于是,他像、个短跑运动员,总算等来了发令的枪声,以最快的速度确定了调查组的成员,迅速展开了调查工作。并决定第一步先找有关人员谈话,争取拉过几个人来,孤立刘振汉。
他经过认真的考虑,把王明和李冬列为首批谈话的人选。他们是刘振汉的左膀右臂,只要能把他们攻下来,就成功了一大半,不怕刘振汉不低头。他在市公安局干过几年副局长,对刘振汉是很了解的,可以说,刘振汉是个智勇双全、很难对付的人。先扫清外围的障碍,就能对刘振汉形成强大的压力,迫使他就范。
他先找了王明。
王明向他及调查组其他成员如实讲述了审讯张峰的情况,坚决否认了任何关于刑讯逼供的说法,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做王明的思想工作,要王明打消顾虑,清醒地认识到目前的处境,只有划清界线反戈一击才是惟一的出路。并几次暗示,只要他能承
认刑讯逼供的事,可以不对他作任何追究。但王明未加任何思索地就一口拒绝了他的劝告和诱惑,说此案在审理中没有丝毫超越和违背法规的地方。尤其是刘支队长,在每次审讯中都坚持了不诱供、不逼供的原则。这种刑讯逼供的说法简直是荒唐至极,让人莫名其妙。
陆伯龄对王明无计可施,最后只好沮丧地结束了谈话。
同李冬的谈话不仅让他更加失望,而且如坐针毡,一直处在心惊肉跳之中。李冬参加了对张峰的最后一次审讯。他可以负责任地说,绝不可能发生刑讯逼供的事来。因为在此之前,案子的侦审工作已基本结束,张峰已经全部供认了所干的坏事,再说有关案件的证据己全部在案,没有对张峰施压的必要,刘支队长和王明只是核实几处极小的细节,怎么可能发生刑讯逼供的事呢?李冬为了让调查组对这个案子有所了解,又把案件的前后经过详细地讲述了一遍,略略透露出了一些办理案件中的波折。他在最后说道,案件的本身并不复杂,事实清楚,证据齐全,复杂的是这案件背后的某些令人深思的东西,其中也包括你们所进行的调查。明眼人应该不难看出,张峰为什么会突然死去?又是怎么死去的?他的死到底对谁有利?
陆伯龄听得满头汗水,从调查组其他几位成员那凝神屏气倾听的神态和不时向他投来的疑疑惑惑的目光里,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得不仓促地结束了同李冬的谈话。陆伯龄对同刘振汉的谈话是非常慎重的,从方式到内容甚至场合都作了精心的谋划。如何把谈话的每一个环节都紧紧衔接上,在什么时候用何种态度才能产生最佳效果,以及既要诱使对方钻进自己布下的圈套又不让对方察觉等等,他都进行了反复的考虑,构想得丝丝入扣。
他必须保证谈话万无一失,出现任何微小的差错和漏洞,都可能导致自己的被动。
刘振汉走进政法委会议室,便感觉到了一种凝重严肃的气氛。
陆伯龄和另外三位调查组成员正襟危坐,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
陆伯龄站起来寒暄了两句,然后把调查组成员向刘振汉逐一作了介绍。刘振汉向他们笑了笑,点点头就在陆伯龄对面坐下了。
“我们这次是调查犯罪嫌疑人张峰在看守所被殴打致死一事的。刘支队长是此案的主办人,所以,想请你谈谈有关的情况。”陆伯龄斟字酌句,作了开场白。
刘振汉点上香烟,抽了几口,然后说道:“这个案子的情况,大家可能都已经有所了解,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需要指出的是,张峰的死,绝不是偶然的事件,只有把它和整个案子联系到一块才能作出正确的推断和分析。在座的诸位,都是搞这个工作的,尤其是陆书记一直都是我的领导,就用不着我班门弄斧了吧?”
陆伯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干咳了一声说道:“当然,我们对这个案子也是很关心的,但我们来的主要任务是调查张峰的事件。
从我们初步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件事好像跟你有些牵连,所以,是不是请你详细谈谈接触张峰,尤其是审讯他的一些情况。”“接触和审讯张峰,我们都是严格依照法律程序进行的,我不明白陆书记所说的有些牵连到底是什么含义,更不清楚你们要了解接触张峰和审讯他的哪些情况。我们都是国法的执行者,最好还是直来直去,就没有必要像对待犯罪嫌疑人那样绕圈子了吧!”
刘振汉依然是沉稳平静的语调。
陆伯龄没想到刘振汉一开始就摆出了咄咄逼人的攻势,不得不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定了定神说道:“能够接触张峰的,除看守所干部外就是你们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找你谈话的原因。而有牵连的真实含义,就是我们了解到你们在审讯中动用了一些极端手段,想请你就这些问题如实地讲清楚。你是党员,是刑警支队长,就用不着我强调党的政策和有关法律条文了吧!”
刘振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心底的无名火蹭地直往上蹿。陆伯龄的话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他们已经定好了调子。
你所有的提示和解释都只能是徒劳的,等于是对牛弹琴,不会起丝毫的作用。他不停地警告自己:愈是这样愈要保持冷静和清醒,不能让他们抓住态度不好对抗组织等等诸如此类的把柄。这场所谓的谈话,实际就是对他动手的前奏曲,他必须沉着应战,打好这场至关重要的硬仗。
于是,刘振汉在腾地站起来之后,又稳稳地坐下了,冷冷问道:“陆书记的意思是不是说,张峰的死,不是看守所干部所为就是我们所为?”
陆伯龄摸了摸泛青的下巴,盯着刘振汉反问道:“那刘支队长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这还用得着我解释吗?接触张峰的人多得是!我不知道,陆书记是如何作出只有我们和看守所干部才能接触张峰的结论的?”
“还有哪些人?”陆伯龄闪动着惊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