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蕾流出了眼泪:“我可以去求他,真的。爸爸,你把他抓起来,丽敏和亮亮怎么办呀?”
聂大海背着手快步来回走:“你求他会有什么用?明宇的事,大家三番五次跟他谈,案子他还不是照办不误。有上党校这么好的借口他都拒绝,说明他已经撕下了脸皮,决心跟聂家为敌了,我也只有以牙还牙!”
“爸爸,你不知道。哥哥干的坏事……”
聂大海挥手打断,脸阴沉着:“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明宇干的事情,我全都清清楚楚。包括那个张峰怎么死的。你爸爸还不糊涂!但是,你能忍心看着哥哥上断头台,忍心让聂家的声誉就这么被糟蹋吗?爸爸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必须走下去。现在留着刘振汉就等于留下祸根,就会随时给咱们聂家带来灾难!”
蕾蕾吃惊地看着父亲变形的面孔,好像突然间陌生了……
天都市第二看守所。
铁窗铁门无情地隔开了外面的世界。
刘振汉呆呆地坐在单人铁床上,耳边仍在回响着亮亮哀哀的哭声,心里如针扎般疼痛起来。
没想到同罪犯较量了十几年,自己却成了被关在号房里的囚犯。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像着被戴上手铐押进囚车送进监所的场景,当这一切都成为现实并且一一体验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奈的恐惧和精神上的摧残。冤屈和愤怒此时反而不那么强烈了,只有无边的黑暗使他产生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压抑和足以使人窒息的孤独。在这戒备森严、哨兵的枪刺不时闪过的铁栅栏里,生命就像在狂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人仿佛只剩下了一副躯壳,在这厚厚的高墙里无望地漂浮。
他不停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被这黑暗磨损掉意志,现在只是刚刚开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战胜聂大海必须首先战胜自己!
他逼迫着自己不去想亮亮,儿子幼小的心灵承受重压和被无情地伤害已是不可弥补的事实。他在学校里无疑会因为是囚犯的儿子受到欺辱和嘲弄。但既然自己无力去改变这些,也就只能祈望儿子自强自爱,经受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日复一日的磨难。
他逼迫着自己不去想丽敏,妻子柔弱的性格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也许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只能以泪洗面,可他不可能给她任何安慰,更不可能帮她顶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所以,他也只能默默地希望妻子坚强起来,带着儿子在崎岖坎坷的绝境里走出一条小路来。
但母亲的身影却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清晰了,佝偻的腰背,颤抖的白发,脸上的条条皱纹就像家乡的那条瘦瘦的小河,正用浑浊无力的目光竭力向这儿眺望着。他的心便剧烈地撞击着发闷的胸壁了:他被关押的消息会传到家乡吗?娘能受得了乡亲们那锥子般锐利的目光吗?把声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的娘会不会丧失生活下去的勇气?直到这时,他才又愧又悔,作为娘惟一的儿子没能在紧张的办案之余挤点时间去乡下看看娘,尽些孝心。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跪在娘的跟前,让娘用干枯皴裂的手抚摸一下他的头脸。
泪水不知何时溢出了他的眼眶,顺着脸颊缓缓蠕动。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朝南的铁窗,那儿便是他家乡的方向。
4
庞天岳感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眼看着自己的部下蒙冤受屈,却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而这之后的更大悲剧也将会随之而来,正义和法律面临着被践踏、被蹂躏的可悲局面,他必须义无返顾地跟他们较量到底了,毕竟刘振汉已经踏出了一条血路。他决定先赴北京,再去省公安厅。
走之前他必须先安顿好刘振汉,看守所那个地方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关着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随时都有伤害刘振汉的可能。
虽然他为了安全起见,没把刘振汉放在曹大良任所长的第一看守所,但他也不能不防万一。想到这些,他摸起电话拨通了第二看守所的所长朱德荣,让他即刻到局里来。
去北京的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出了,朱德荣仍没赶到。
难道这小子也耍起了滑头?庞天岳恼怒地骂了一句,拎起旅行箱,匆匆下了楼。
他在公安局大门口迎面碰上了满头大汗、骑着自行车的朱德荣。
“怎么到现在才来?”庞天岳气呼呼地质问。
朱德荣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说:“检察院提审刘振汉,所以来晚了。”
庞天岳皱起了眉头:“他们提审,跟你有什么相干?你的职责是看好管好人犯,少管闲事!”
朱德荣苦着脸:“政法委指示,在提审刘振汉时,任何人不准擅离岗位……”
庞天岳勃然大怒:“你是政法委的看守所还是公安局的看守所?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看守所,谁的话都是他娘的放屁!”朱德荣额上又冒出了汗:“是,庞局长。”
庞天岳抚着朱德荣的肩膀:“我马上要出一趟差,多说来不及了。你只记着我一句话:刘振汉也和你一样穿的是警服,他是冤枉的,你一定要善待他!”
朱德荣点点头:“我明白了。”
庞天岳拎起地上的旅行包:“我回来的时候要是看见刘振汉少一根汗毛,你这辈子别想太平!”
就在这天下午的5点50分,庞天岳带着刘振汉整理的关于龙腾集团走私贩私拉拢腐蚀干部集体受贿及有关杀人赌博案的材料和卷宗复印件,秘密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又破又旧的客车在公路上颠簸,王丽敏挤在车厢的尾部。车子的摇晃震动使她一阵阵翻肠倒肚,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她上午把刘振汉交给她的材料送给庞天岳,庞局长安慰了她以后,便问她有没有勇气帮助振汉。她没有丝毫迟疑地点了点头。
庞天岳说振汉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找一位精通法律又能仗义执言的好律师。他认识一个叫汪公的律师,是全国人大代表,以专攻老大难案和冤假错案闻名。他就住在离天都不远的珠城,可以去找找他,如果能请他担任辩护律师是最合适的。庞天岳说,据他所知,汪律师已年近六十,找他的委托人很多,能不能请动他,就看你了。
庞天岳说罢,给她写了封信,又递给她一本《中华名律师辞典》,说上边有汪公的介绍,可以看看有个初步了解。她回到家后看了《辞典》上汪公的条目后,便下了去找他的决心。她不知道这一去几天才能回来,就跟亮亮讲要去给爸爸找律师,问他一个人在家怕不怕,亮亮使劲地摇摇头,说只要能把爸爸救出来,他就什么都不怕。
她给亮亮买了方便面和饼干,然后买了张去珠城的车票,挤上了这辆破旧的大客车。王丽敏强忍着恶心,从包里掏出那本《辞典》,再次细细地看着汪公律师的介绍:
汪公,男,汉族,湖南省沅江市人。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共党员,高级律师,珠城市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
他有着“当律师就要当血性律师”的信念。关于律师从业信仰和职业道德,他通过实践概括为:地狱之门勇直前,惟法惟实反惟权,惟人惟义反惟钱,张扬血性遍人间。
王丽敏轻轻合上《辞典》,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刘振汉蒙冤被关押的事她心里最清楚。此时此刻,对丈夫的怨恨和对聂家的同情已经完全颠倒过来。她不会再只知道流泪,她很清楚关在暗无天日号房里的丈夫对她的期待是什么。振汉的话不时地在她耳边响起:“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总该明白!”
是的,她是应该明白了,这是丈夫惨遭暗算为代价换来的啊!她现在只盼着能尽快赶到珠城,找到汪公律师,她就是求也要把他求到天都去!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把王丽敏惊得睁开了眼睛,她挺直身子从窗口望去,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珠城终于到了。
王丽敏顶着烈日,在热气蒸腾的城市里奔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汪公律师的家。
当她心情紧张地站在汪公面前时,汪公一句“哎呀,这么热的天,快喝口水解解渴”使她怦怦急跳的心平缓了不少,燥热和疲惫一扫而光。汪律师那种对人关心的自然流露,大大增强了她的自信。
王丽敏把庞天岳的信交给汪公,在汪公看信时,她仔细打量着这位很有些传奇色彩的著名律师。宽宽的脸膛、宽宽的肩膀。虽说年近花甲,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板硬实,皮肤白皙,颜面上仍露出彩霞般的红润。红色,记得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是忠勇的象征。
汪公看完信,抬起头来,面露难色地说道:“小王,庞局长在信里已把你爱人的情况作了介绍,也把案子简要讲了讲,可我现在实在抽不开身,无法接受你的委托,请你谅解。”
汪公接着又向王丽敏解释了他正在为环境污染尤其是水污染的问题奔忙的实际情况。
王丽敏见汪公推辞,而且态度又很诚恳,汗水不觉从发鬓间渗了出来,她颤着嗓音说道:“汪律师,我知道你很忙,这时候来打扰你,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求你能帮帮我丈夫和我们孤儿寡母!”
汪公把信折好放在桌上,“你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再说,庞天岳局长又写了信,你丈夫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冤屈。按说,我应该出于律师的职责和道义接受你的委托,但我实在是分身无术呀!”
王丽敏心渐渐凉了,看样子,请汪公出山希望是很渺茫了,于是,她心一横,说道:“汪律师,你是法律工作者,我丈夫刘振汉也是法律工作者。他为了维护法律的圣洁,以生命和老婆孩子为代价,同权势较量,最后蒙冤入狱,你作为一位惟法惟实反惟权的血性律师,能忍心置之不顾吗?我看过介绍你的文章,这句话给我印象最深,所以,我才抱着希望来找你。当然,你为了解决水污染的事情是很忙,可是社会污染难道不比这要严重得多吗?你在我的心目中不仅仅是位大律师,而且是人民的代表。老百姓现在渴望的就是能有真正的民主和真正的法制,最深恶痛绝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权力戏弄法律,当官的可以任意胡作非为而无能为力!”
汪公怔怔地看着王丽敏。他被眼前的这位貌似柔弱的女子一番惊天动地的铿锵之词震撼了,双颊显得更红,搓着手,“这……这……”
王丽敏来珠城前复印了一份刘振汉写给庞天岳的材料,她赶快从包里掏出来,双手捧给汪公:“汪律师,这是我丈夫写的有关这个案子的详细经过,你看过后再说能不能去天都,如果你认为没有价值和必要去,我绝不勉强!”汪公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材料,戴上眼镜,很认真地看起
来他被材料深深震动了,脸上时而阴云密布时而激愤不已,看完材料后久久没有说话。
王丽敏的心不由悬了起来,睁大眼睛紧盯着汪公,目光里满含着焦急和期待。
汪公轻轻取下眼镜,终于缓缓开了口:“真没想到,离珠城这么近的天都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触目惊心呀!以权压法权大于法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为什么就不能改变呢?小王,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说得很对,社会污染比自然污染对人的危害要严重得多,我没有理由不去天都。你先休息休息,我去准备一下东西。”
看着汪公走进内室,王丽敏像虚脱了一般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5
贺清明终于下了决心。张峰的死,刘振汉的被捕,都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如果此时他再保持沉默,那良知就丧失殆尽了,这生都将在黑暗的见不得人的洞穴里忍受折磨。他也无颜面对毛毛和亲爱的女儿。
他从地毯下翻出了材料。
就在这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贺清明心中一懔,忙把材料锁进抽屉,然后紧张地打开了门。
是毛毛。
贺清明松了口气:“这么急!有什么好消息?片子做完了吧?
我正准备打电话让你晚上过来呢,弄几个好菜给你庆贺庆贺!”
毛毛回身把门紧紧关上。“你的材料不能给公安局了!”
贺清明一愣:“怎么了?”“庞天岳局长失踪了,市委正开紧急会议!”
贺清明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
“我给王明打了电话,他说让我放心,悄悄向我透露庞局长可能去了北京。”
贺清明稍稍定了神。“那我们是不是也把材料送北京去?”
毛毛点点头:“马上就走。你跟我一块儿去,留在这里太危险!”
贺清明和毛毛拉着行李箱匆匆下了楼,见眼前一闪,很像是聂明宇的手下阿三。他们顾不了许多,急忙拦住一辆出租车,朝机场疾驰而去。
机场大厅。贺清明提着箱子和毛毛排在安检队伍中。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号码,犹豫着接了。他并没有急于通话,而是注意地听着。手机里静默了片刻,忽然传出丹丹的哭喊声:“爸爸……爸爸……是你吗?你在哪里呀……”
贺清明顿时血往上冲,对着手机叫:“丹丹!丹丹!你怎么了?”
手机里传出粗重的男声:“贺处长,我们找您找得好辛苦呀!
您是不是快要上天了?”
贺清明声音发抖:“你是谁?”
男声:“我们是您的老朋友,找不到您,只好找您的女儿了!”
贺清明大怒:“你们……太无耻了!”大厅里不少人被贺清明的声音惊动,都惊讶地看他。毛毛也顿时紧张起来。
男声:“贺处长,我们一会去机场接您,只要您回来和我们见面,我们立刻把您的女儿放了!”对方说罢便挂了电话。
贺清明紧紧握着手机,呆了片刻,对毛毛道:“不行,我必须得回去。东西就由你带北京去吧,我等着你的消息……”
毛毛猛地拉住他:“不行啊!清明,你回去会有危险的!”
贺清明决绝地说:“我必须救丹丹!”广播中开始播出飞往北京的航班就要起飞。
贺清明用力把毛毛塞进队伍中:“我没事的,你放心,一定要把东西送到!”说完转身便走。
毛毛眼泪汪汪地大喊一声:“清明!”
贺清明转过身,冲她苦涩地笑了笑,二人拥抱到一起,热烈忘情地吻着。在这一刻,他们似乎都隐隐感觉到:这很可能是一场生离死别……
陆伯龄急匆匆地走进聂家。
他上身的短袖衬衫已全部湿透,紧贴在肥厚的腰背上,头上脸上油腻腻的汗水在灯光下闪动。
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的聂大海有些惊讶地看着陆伯龄,“看你慌慌张张的,咋啦?有庞天岳行踪的消息吗?”
“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