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有什么事吗?等一下。”门上边的糊了报纸的玻璃小窗亮了; 听见她走过来拉开了门闩,却并未开了门扇,然后说:“你进来呀。”庄之蝶推门进去,女人却已披衣坐在床上,下半个身子盖着毛巾被。女人说:“你是不是也听见楼上谁家的猫在叫,怕我想起我那猫的?”庄之蝶说:“我, 我……”把门关了,走过去站在了女人的身边,手脚却一时无措。女人明白了事体,低声地说:“之蝶,你?”庄之蝶终于一俯身,抱住了女人的头,喃喃道:“我睡不着的……我……”就将一张水津津的口噙了女人两片薄嘴唇。女人在刹那间伸手也抱住了他,身子那么扭动在空中,毛巾被就拥在了一边,裸露了只穿着一件窄小的粉红色的裤头的身子,样子像一条美人鱼。庄之蝶一下子就连鞋上了床去,女人却瞬间里冷下来,用手挡了,说:“之蝶,这不行的,这样不好,你要对不住牛月清,我也对不住希眠。”庄之蝶还要动作,女人已裹了毛巾被, 眼里是一种恳求。庄之蝶就僵住身子不动了。女人为庄之蝶整好衣服,让他重新在床头坐好,说:“我以前爱过你,往后恐怕也难以不爱你,但我们不要这样。这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如果你也爱我,等我们都老了,也不是我成心要诅咒,假若希眠死在我头里,月清也死在你前头,那咱们再作一场夫妻!假若你我都死在他们头里,那也就是命了。命果真这样,你我违不过它,也就不必拗来。否则你和汪希眠都是名人,况且你我也从此一夜夫妻百日恩,又各自要与各自的人生活下去,那就更没个安生日子过了。”女人说着,苦笑了笑,替庄之蝶抹下了欲掉的眼泪,从胸衣里掏出一个线儿系着的铜钱儿,说:“你刚才也看见这枚铜钱了吧?我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钩,我却没有戴金项链,我不是没有金项链,而是我舍不得这铜钱儿。这是我那次去你们家看牛月清,顺手从你的窗台拿的铜钱儿。我想我已得不到你,却要把你的东西戴在身上,这事汪希眠至今不知道,今日全给你说了,我再把它送你。这不是完壁归赵,是它十几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蚀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体味儿,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儿,送了你也让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女人。”女人把铜钱取下来给了庄之蝶,庄之蝶将系儿挂在了脖颈,铜钱却含在了口里,眼泪婆娑地要走出去。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停下,回头看着女人,女人手按在了肚腹,脸上在苦笑。庄之蝶说:“你哪儿不舒服?”女人说:“肚子疼,我这是老毛病了,一激动胃就痉孪的,你睡去吧!”庄之蝶要想说:我给你揉揉。但他没有说出口。手在怀里解着什么,抽出了盂云房给他的那神功保健药袋儿,说:“你戴上这个吧。”女人微笑着给他点点头,接受了药袋,看着他开门走了出去。
有雷雨的这个夜晚,双仁府这边的院子里,牛只清、柳月和老太太各自早早地睡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嘎地一声炸雷,柳月惊醒过来,总想象那雷是天上的一个火球,旋转着就落在房顶上,一定是把房顶的琉璃屋脊全击碎了。在陕北的老家,她是见过龙抓人的。那也就是这样的打雷天,忽听村人喊,东头郝二娘被龙抓了!跑去看时,白脸长身的郝二娘在门前槐树下倒着,槐树被拦腰劈了,上半截跌在水塘里还冒着烟。郝二娘却只是个三尺来长的黑炭柴头,唯脚上的一只鞋还完好,鞋是凡力士白鞋,才刚刚用白泥粉涂过。柳月见今晚的雷声声不离房顶的上空,就疑心这又是龙要抓自己吗?就又揭了蒙在头上的单子,拿眼看窗口,是不是有火红的一个球似的东西撞宫而入,或是蛇一样的白光就从外边直来到她的身边。她叫了:“伯母,伯母,你今晚睡得这么死的,我要吓死了!”老太太却没有吭声,再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吭声。柳月恍熄里觉得龙把老太太抓走了,一时间就全迷糊。觉得这一夜龙全来到了西京城里,在同一时间里抓走了汪希眠的老婆;抓走了孟云房的老婆;抓走了景雪荫;在抓走唐宛儿的时候,那女人正在浴盆里洗屁股,那下身就先烂了,满浴盆的血水……柳月哇地一声就锐叫起来。
这锐叫在子夜里十分恐怖。牛月清就跑出卧室把客厅的电灯拉亮,见柳月赤裸裸地已爬到了厅里,直着眼儿对她说:“尤抓人的,大姐,龙要抓了人的,伯母已经不见了!”牛月清就去了那边卧室,果然老太太棺材床上空着,又到了厨房、厕所、书房,仍没个踪影,牛月清说:“看看娘的鞋在不在?”鞋不在。两人就疯了一般开了屋门往院子来。院子里还下着雨,闪电里老太太却跪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双手合十地祈祷哩。 柳月还是赤身,一下子过去抱了那个跪着的姿势的老太太,进屋放到床上。牛月清撵回来忙把干衣服让娘换,也拿了单子披在柳月的身上,说:“娘,黑漆半夜你在外跑什么,打雷闪电的要想着雷击吗?”老太太说:“天上闹事哩,我怕他们闹急了,闹到城里来的。”柳月没好气他说:“天上闹事,天上闹什么事?”老太太说:“一群魔鬼和一群魔鬼打仗哩,打得好凶哟!满城的人都在看,缺德的只是看热闹,没人去祷告的。”柳月说。“现在街上有什么人?是鬼看的?!”老太太却说:“是鬼,满城的鬼倒比满城的人多!这人死了变鬼,鬼却总不死,一个挤一个地扎堆儿。”柳月听了,脸色又煞白。牛月清说:“不要接她的话,让她越说越害怕的。娘,睡你的去,啥事没有!”老太太就咕咕嘟嘟不服气,脱了湿衣躺下去,却仍要怀里抱了那湿鞋。牛月清让柳月也去睡,说:“柳月你也跟老太太学得神经了。老太太不在了,你就起来寻寻, 她不在厕所就到院子去,她能到哪儿?你失声呐喊龙抓人了,你是高中生,雷击了人也是静电导引的原因, 怎么是龙抓了人了!”柳月脸上有了血色,心里虽然还骇怕着,却也不好意思他说:“不知怎么,我觉得是龙抓人的,抓了好多人的。”牛月清说:“你伯是做梦吧?醒过来一看没见了老太太,就胡叫喊。”柳月说:“我也说不清了。”
后半夜雷声渐渐息了。但老太太再没有睡着,柳月才迷登了真要进梦境,就被她用拐杖伸过来捅醒了, 说:“柳月,有人敲门哩。”柳月支了耳朵,说:“没有。这个时候准来?”老太太说:“真的敲门哩!”柳月起来去开大门,门外没人,回来说:“没人的。”睡了一会儿,老太太又喊柳月;“你听,谁又在敲? ”柳月起来又开门去看,连风儿也没有,回来也不理老太太睡下了。约摸到了四点光景, 老大大就又坐起来了,问:“谁?谁?”便再叫柳月,柳月装着发鼾声, 老太太就用手捏柳月鼻子,说:“你睡得这么死,有人敲门的!”柳月一骨碌坐起来说: “你没瞌睡也不让我瞌睡吗?谁敲门,鬼敲门!”说完自己倒害怕了,蒙了单子又躺下,连头都蒙住了,老太太说:“这哪儿是保姆,是小姐嘛,有人敲门也懒得开!”柳月却不爱听这话,气咻咻去开了门,门外还是空的,就不再回卧室,只睡在客厅沙发上。
天亮了,牛月清起来见柳月睡在沙发上,脸面憔悴,眼圈发黑,先是吃了一惊。柳月说了原委,牛月清说:“我娘那毛病怕又犯了,你庄老师今日回来,他爱听她说那些人鬼不分的话,让他今晚和老太太睡去,你过来和我睡。”
清晨,庄之蝶进的门,问牛月清人呢,柳月说去机关单位了。庄之蝶说今日礼拜天怎么也去上班? 柳月说是帮人处理剩馍的。将牛月清告知她的那个学生如何蒸馍,如何无法推销,又如何牛月清明着是单位灶上买了馍,暗中送了那学生一笔钱,现在又去联系把这四麻袋馍运到浆糊厂去的事一一说了,庄之蝶说了句:“她又做善事。”自去向老太太问安。老太太自然对庄之蝶唠叨昨日夜里事,庄之蝶来了兴趣,详细过问,又告诉柳月他要写一组魔幻主义小说呀,柳月并不懂什么是魔幻主义小说,只去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房去。庄之蝶才写了三页稿纸,听见老太太在喊柳月,说谁敲门了,柳月就要去开门,老太太却说:“不要开的。昨儿夜里敲门,我真以为是谁个熟人来了。你说开了门没人,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来了。这些东西尽敲咱家的门干什么?不要开的,死不要开的!”竟自己过去把她卧室的窗子关了,拉上了窗帘!又过来关了牛月清的卧室门,又让柳月把厨房的窗子也关严。柳月要做饭,关了窗子热,不去关。两人就斗起口舌。柳月又拗不过她,跑来书房给庄之蝶说。庄之蝶说:“娘,大热天的不透气,热死人啦!”老太太悄声说:“那东西敲不开门,不会隔窗进来?热,有多热?”手指蘸了唾沫就点了庄之蝶汗衫下的奶头,又要往柳月身上点,柳月压着自己的衣角,脸先红了半边。庄之蝶说:“大白天的,什么也不用怕,咱们一块去,看谁在敲门,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剑砍了!”摘下墙上一把健身剑来。
三人到大门口,庄之蝶拉开门,门外空空静静。老太太定睛看了看,却盯住门扇叫道:“你瞧瞧,真的是些牛鬼蛇神!”柳月问:“哪里是?哪里是?”老大太说:“这是一头牛,这是一条蛇,蛇是两条尾的。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东西,有两个犄角,八条腿的。这是一个人,牙这么长。这又是一个人, 猪身子人头的……”庄之蝶什么也看不见,不觉就想起那次合影照片来,心下也有些发冷。但老太太说:“这么显还看不见吗?这一定是它们来敲门时把影子印留在门上的。 柳月,你也看不见吗?看不见这些影印儿,也看不出这门扇比前日厚起来了吗?影印子一层一层的,门扇当然就厚了!”
庄之蝶摇着头,知道老太太在犯病了,也就想那照片八成是照相机或暗房冲洗时哪儿出了毛病。柳月一直看着庄之蝶的脸,见他摇头,心里也松下来,说:“伯母,是门扇厚了!”背过了脸嗤嗤地笑。庄之蝶也说:“厚了。娘,你安心去你屋里吧,有我和柳月在,百无禁忌!”就重新回书房写那小说。
这么一整天,老大太却总不安心,隔一会儿就到书房对庄之蝶说门又敲响啦;过一会儿又说怎么敢开窗子?庄之蝶也心烦了,等牛月清回来,说他在家里什么也是干不成的。牛月清便来数落娘,娘又和她吵,逼着去寺里大和尚那儿讨一帖符来。庄之蝶便给孟云房打电话,孟云房拿了符贴在门扇上,却说符不是从孕磺寺智样大师那儿来的,是慧明画的,并说:“明日清虚庵慧明监院升座,她要我邀一帮文艺界的朋友去热闹的,你去不去?”庄之蝶说:“慧明当监院了?”盂云房说:“这小尼姑说要干什么也真能干什么,她要不在佛门在政界,说不定会是个副市长的材料。”庄之蝶就看着孟云房笑:“我倒担心她有一天要还了俗的。”孟云房说:“这你从何谈起?”庄之蝶还是笑,笑而不答。却压低了声音说:“那房间的钥匙给我, 我去写写东西。”孟云房说:“那地方真好,谁也不打扰的,钥匙我还配了一把,这一把你就常拿上好了。”庄之蝶就对柳月说:“我跟你孟老师出去有个事,晚上要回来就回来了,没回来就在他那儿。明日清虚庵监院升座,我们去应邀参加庆典仪式,你告诉你大姐,这仪式市上领导也去的,我不去不妥。”
出了院门,孟云房问:“你怎么晚上也不回去?”庄之蝶说:“这你甭管!”孟云房说:“月清晚上要给我打电话要人怎么办?”庄之蝶说:“你就说咱商量一篇文章的,给市长写的那篇写好了?”孟云房说:“写好了,我送了市长让他提提意见的。”庄之蝶说:“发表了市长不会不知道的,你倒提前去买好了!”两人分了手,庄之蝶径直往唐宛儿家来。
妇人在家正收拾行李,冷丁见庄之蝶大步走进门来,知道脚伤完全好了,拍手叫好,说:“脚一好就到我这儿来的吧?”庄之蝶上去先亲了个嘴儿,说:“我不先来你这儿到哪里去?”妇人忙冲了咖啡让他喝着,却探头往门外街上瞅。庄之蝶说:“快坐下说说话儿,你瞅什么?”妇人说:“周敏上街去买牙膏,怎么还不回来,好让他去十字路口烧鸡店买了烧鸡来你吃。”庄之蝶说:“我不吃烧鸡,吃口条哩!”妇人就乜斜了眼儿说:“你坏,就不让你吃!”却悄声道:“今日不行的,他快要回来的。他去买牙膏,说杂志社要他连夜去咸阳推销这期杂志。上边指示要销毁,杂志社早已批发了百分之八十,还剩了些,分头让人带到外地,要不杂志社就赔钱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回来?”妇人说:“明日中午就回来的。 ”我说你怎不趁机在咸阳多玩一玩,他说这是钟主编叮咛的,呆得时间多了,厅里人知道了不好。”庄之蝶说:“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虚庵前左边的那座楼上来,五层十三号房间,我在那儿等你。”妇人说:那是谁的家?”庄之蝶说:“咱去了就是咱的家。”站起来就走。妇人看他走了,忙也冲洗了咖啡杯,胡乱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柜子里翻寻她的新裙子了。
这天晚间,柳月一边吃饭,一边对夫人说:“大姐,庄老师真的又不回来了?”夫人说:“让他这几天跑着去,孟云房是大谝,哪一次只要去他家,你庄老师都不得回来。” 柳月说:“晚上睡人家那儿,孟老师的房子宽展吗?”夫人说:“不管他。”就叹了叹气,再说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霉了,什么烦心的事都来。再过一星期,下个星期三就是你庄老师的生日,原本这个家只给老太太过生日,从没给他过过,今年我倒有心给他过。以好日子冲一冲,说不定霉气就会去的。”柳月见夫人已拿定了主意,就顺了话说:“事情也是怪,杂志社一个心思要给庄老师宣传,周敏也是为了知恩报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个景雪荫闹事!这事未了,他竟平地里伤了脚,骑摩托车都没出过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却就伤了?伤了脚旁人